荀伯业首先道:“许真人提起口头比武之举,这本是高手印证心得的妙法。想那下场动手拼斗之时,双方不争胜则已,但凡欲胜,定须施毒手、使辣招,略有错失,结局定必命送当场,因此之故,许真人的提议,那是最佳的办法了。”
王元度、钱万贯等人,都在心中暗骂这厮狡诈可恶之极,早先这一方实力较弱,形势不利之时,他岂肯作口头比武?现在情势急转直下,他又猛赞此法甚是佳妙了。
座中以甄红袖最感到不舒服,因为那不夜岛主甄南,老是睁大那对色眼,忘形地注视着她。
从他那副色迷迷的神情中,已可以看得出他心中转动着些什么肮脏念头了。
她真恨不得给他几个耳光,要知甄红袖修习“媚功”,深知男人的一切反应。
甄南那对眼睛,锋利异常,可知他正以他丰富的经验,打量她的身材。在他有丰富阅历经验的眼中,她的衣服,根本没有包裹作用,有如裸着躯体一般。
此所以她觉得很不舒服,秀眉轻皱,突然起身把椅子拉到钱万贯身后,用他的身子遮断了对方的目光。
许真人接着荀伯业的话题,道:“荀教主之言,使贫道大感欣慰,目下的江湖上,戾气太重,时生争杀之事。倘使荀教主肯拨冗略为注意这等事,加以安排的话,天下苍生,俱蒙贵教福泽不浅了。”
他话中甚是推崇对方在武林中的地位和力量,使得荀伯业这头老狐狸,也不禁感到自己目下身份,不比等闲,实在是武林中最主要的角色。
要知,大凡一个人胡作妄为,不恤人言,总是由于全然没有身份地位可言,方会豁了出去。
荀伯业一旦感到自己有头有脸,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时,顿时连神情都变得两样,泛起了一股庄严的味道。
这并非他骨头轻,禁不起人家捧场。而是因为说话之人,乃是当今武林极少的领袖人物之一。
这许无量一句捧贬之词,份量实是非同小可。
其次,在他心中也有一个大大的弱点,那就是他虽然一向自负不凡,但以前在少林、武当两派中,毫无地位可言。
甚至因他性情严冷狠毒,大家都对他有点偏见。
令他在山中之时,感到自己实在是个外人一般。
这一口怨气,他不知积郁多久。而现在他不但使武当派都大为震动,并且与许无量分庭抗礼,受尽尊重。
此是人性中的弱点,有些人艰苦卓绝地求名求利,取得地位,促使他这么做的,往往是由于他要让一些平凡的亲友、邻居瞧瞧颜色。
他可能曾经受尽冷落歧视。但当他获得了成功,受到这些人的尊敬阿谀之时,他一方面感到最大的快乐,一方面也忘了以前的不欢。
荀伯业虽有罕见之才,但仍然具有这些人性中的弱点。以是之故,自从许无量真人一现身,对他十分礼敬,他也就马上对许真人客气起来。
王元度一面听他们说话,一面也注意到甄南注视甄红袖时的失态,心中甚为气恼。
当下突然插口道:“这口头比武之举,在下见闻有限,尚未试过。以在下看来,荀教主和许真人的印证,那是一大盛举,势在必行。在下无意再使荀教主劳神,只想请教不夜岛的绝学。”
但见荀伯业微微颔首,于是又道:“不过假如甄岛主擅长的迷魂药物功夫,在下就不必试了。因为在下体质之中,已有不畏百毒的能力,不夜岛这等绝艺,只能向旁人施展而已。”
这话说得很重,甄南身为不夜岛岛主,名望极隆。如何能够哑忍?当下冷笑一声,说道:“照王大侠说来,敝岛的药物,对你完全不起作用,那么如是以药物向你施展,老夫非输不可的了?”
王元度冷冷道:“当然啦!不信就试试看!”
甄南道:“老夫仍可准备在药物失效之后,在武功上扳回一局。不过依老夫愚见,王大侠只怕不易过得这一关呢!”
王元度有恃无恐,仍然冷冷地道:“我说过不信就试试看。”
甄南道:“王大侠信心虽强,但老夫亦不信邪,非得试上一试不可。”
他说话之时,已在暗中运功施展秘传的迷魂毒技。他在指顾之间,已用了三种不同的药物,但王元度仍然若无其事。
甄南见绝艺无功,心中急怒交集。当即把心一横,施展出他压箱底的药艺,称为“声闻大秘法”。
要知,他以前对付全场之人的毒香,乃属下乘功夫,是以不难被行家破去。
而目下使的是上乘心法,均是无色无香之物。并且能随心所欲地专攻一人,奇奥之极。
但正因如此,药力便不能分布得广,无法同时攻击多人。
至于这最末的“声闻大秘法”,则是一种与武功也有关的功夫,须得以内功运出阵阵声响,一方面作输送毒药之用,另一方面利用这声波侵入心神,收双管齐下之效。
此时,但听他喉中格格作响,生似是吃得太饱在打闷呃一般。旁人听了,顿时都感到耳朵不舒服,生出晕眩之感。
王元度身子摇了两摇,看样子差点就摔了一跤。但他终于努力站稳身子,苦苦地支撑着不倒。
甄南一见大为收效,便加紧施为,竟不惜损耗大量的真元功行。只一眨眼间,王元度又摇晃起来。
敢情那专司人体平衡的奇妙器官,就是在耳朵之内,每个人都一样。
甄南以修炼了数十载的内力,用特别的方法迫出声音,能侵扰这处器官,使之失去平衡。
因此首当其冲的是王元度,身体会呈摇晃现象。旁人虽然不致如此,也觉得头晕和不舒服。
王元度已知道作怪的是他的声音,灵机一触,立刻施展出“无声之声”的功夫,也发出一种频率高得人耳听不见的声音。
这阵音波,专门隔断任何声响,果然才一施展,立刻恢复原状,他再灵机一触,村道:
“甄南施展这等邪门功夫,一定很耗损元气,待我将计就计,使他不停地施为。等到他死心收手之时,一定已吃了大亏。”
此念一生,便不时装出摇摇欲跌之状,只看得钱、甄以及武当诸人,无不心惊胆寒,就怕他一跌跌倒。
甄南见了众人惊骇的表情,更加不肯放松半步,全力施为。
过了好一会儿工夫,王元度窥见他额上微现汗珠,是计策生效,当下身子一挺,屹立如山,面上露出了冷笑。
甄南发觉不对,连忙停止运功。
王元度这才开口道:“甄岛主已大耗真元,今日只怕不能与我动手较量武功了。”
这两句话,只说得不夜岛甄南面色灰白,作声不得,荀伯业一看甄南第一阵已败了下来,当即冷笑一声,道:“王大侠药物之道如此高明,真是失敬得很。这样说来,钱庄主固然是你解救的,早先在外面草场上,也是你暗施手段,使甄岛主的迷药失效的了?”
王元度本来也奇怪此事,但直到这刻,他才想起了一个人,此人自然就是使毒的第一高手葛翠翠了。
以那毒姝葛翠翠的造诣,暗中破去甄南的迷药,自然算不了什么难事,不过以荀伯业这一身修为,亦恐怕非葛翠翠的毒功所能抵拒,因此他如果说出是她,则无形中替她树下荀伯业这种强仇大敌。
他一念及此,便含糊地哼哈以应,支吾过去。
荀伯业感到十分难以置信地望住他,沉吟一下,才道:“既然王大侠竟练有如此惊人的绝艺,甄岛主未能取胜,也不算是稀奇之事,假如王大侠不反对的话,本人甚愿立刻向许真人口头较艺。”
王元度点点头,道:“在下从不做那乘人于危之事,目下甄岛主既然无法出手应战,那就暂时不谈此事。”
荀伯业翘起大拇指,道:“假如本人口头较技,竟赢不了许真人,立时就率众退出武当,本人一日不击败王大侠,就一日不侵犹武当派。”
王元度道:“荀教主快人快语,在下甚感钦佩。”
但他仍然不禁疑虑地望了许真人一眼,心想:“许真人如果有抗御荀伯业的力量,早先便不必隐藏不出,却借我之手,用那四招剑法抵挡敌人了,既然武功比不过荀伯业,则这口头较功,情况亦难以改变,这等情势,大是可虑!”
但许无量面上却泛起潇逸的笑容,这又使王元度略感安慰,忖道:“莫非他真有严密的防守之能么?”
要知口头较技,看似是实际功力较强之人吃亏,其实不然。这是因为每个人所能想出的应变招数,都与他本身功力有关。例如只有一百斤气力之人,决计不会想出须用两百斤气力才使得出的招数应敌。
而功力高强之人,却可以时时有奇招妙着,使对方艰于应付,一招失机,以后就再也无法扳回败局了。
故此王元度才会十分耽心,又因那四招很可以克制对方拨法的剑法,许无量已不能施展,自然更是吃亏。
这时,双方已同意一项限时办法,每一招攻守都须在限定的时间内说出。越到后来,时限越宽。假如过了千招,那时已是各创新招之时,便不必再加限制了。
一些道童们迅快布置,在两端多放了一张太师椅,相距只有六尺,双方在椅上均可凭窗外望。
窗外便是花木扶疏的院落,既清雅又幽静。两椅之间,一张长木几,当中放着一只古鼎,鼎内已燃起名香,青烟一缕,袅绕空际。
长几两端各放着一缸香茗,伸手可及,以备说得口渴,可以随手取饮,自然这已是二三百招后之事,其时双方限时加长,足有取茶饮用的空隙。
许无量作出让客的手势,荀伯业走过去,在西首客位坐好。许无量从容入座,神态甚是悠闲镇定。
这许无量所表现的风度姿态,不但使一元教之人十分担心,连荀伯业自以为操必胜之算的人,也大感威胁,甚是忌惮。
两人坐好之后,许无量微一颔首,静室外立刻传来清磬之声,一下一下地敲着,每两下恰是常人呼吸一次的时间。
荀伯业轻咳两声,清一清喉咙,才道:“万花竞艳。”
许无量立时回了一句:“百鸟来朝。”
荀伯业道:“探囊取物。”
许无量道:“白猿献果。”
荀伯业冷冷一哂,道:“风驰雷奔。”
许无量道:“浮生若梦。”
荀伯业道:“借花敬佛。”
许无量道:“巧设机锋。”
他们在一息之间,已迅斗了四招之多。而这四招之间,局势已颇有变化。荀伯业连攻两招,到第三、四招,许无量已展开反击,迫得他不能不缓和下来。
按理说,武学之道,瀚浩如海,任何天资过人之士,一旦于武功上有了心得,即可自创绝招,别起招数名称,外人如何识得?
由此推论下去,双方都有不识对方招数名称的机会,因而口头论武,根本不能进行。
但这仅是一般的武林好手,受此限制。像荀伯业和许无量这等身份,自是博识天下各家派的武功,大致上不该发生问题。况且双方出招,都限于本门心法,这范围又狭窄了许多。
假如有那么一招与别的家派的绝招会发生混淆的事情,则出招之人,定会起身演练出来。
因此他们口头论武,不该发生麻烦才对。事实上,这一场口头比武当中,也含得有互考胸中所学之意在内。
假如算不准敌招是什么样子,则回答之时,当然会露出破绽而落败。
有这许多麻烦,因此除非是顶尖高手而又所学甚博,方敢答应这口头比武的打法。假如年资太浅,见闻不广,则功力虽高,亦不敢应战。例如王元度,他就不约荀、许两人中任何一个口头较技。
但听他们继续迅快攻守,旁观之人,竟比战事中之人更为专注用心地倾听,无不现出紧张的神情。
直到荀伯业喝出一声“海云蔽日”之时,节拍突然缓慢下来。许无量没有立刻回应,伸手取茶,喝了一口,原来他们已一口气斗了二百余招了。
许无量真人为何口渴而取茶饮用呢?抑或是至此略感不支,是以借取茶的动作而加以思考?
观战之人,谁也休想从他表情上看出端倪。
许真人茶瓯尚未放下,已应声道:“流星赶月。”
这一招想是收得奇效,荀伯业不禁点点头,道:“好一招流星赶月,大有承先启后,开辟新乾坤之力。”
他随口评了一句,便接着发招。
在场之人,无不听得清楚,可是真能懂得许真人这一招“流星赶月”的奥妙之人,找不出几个。
双方从这时开始,节奏渐见缓慢。
到了五百招以上,更显得缓慢。
旁人从这节奏上,已感觉出他们已踏入浴血肉搏之境,因此情绪都紧张起来。
王元度武功虽强,但前此已说过,这等口头较技之举,定须所学极博之人,方能完全了解。
因此王元度到此时已感跟不上,无法通晓之处甚多。
他乃是光明磊落之人,一旦不太明白,就不再专心倾听,不似别的人还拼命地设法去了解,装出一副专注的神气。
他游目四顾,察看众人的动静,立时发现在场这许多人之中,只有钱万贯和不夜岛主甄南还跟得上,其余之人,虽是十分专注的听着,但眼中不时流露出茫然之色。
王元度看了这等情形,不由得微微一笑,心想:世上心胸豁达之士,真的找不出几个人来。
突然间醒悟了这一事,讶然忖道:“许真人施展的既是武当派无上心法,然则何以武当派几位长老高手,竟也不甚了解?难道他使的不是武当心法?”
但这个想法未免离谱了一点,许真人乃是武当派掌教真人,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武当一派,何等重要,岂能取用外人绝招以抗御强敌?
况且据王元度所了解,许真人乃是武当派近百年来最出色的人物,武当派在他领导之下,大为振兴。
以他的造诣成就,千招以内,大概也用不着施展别派的绝招。
这个疑问,激起了王元度好奇之心,当下用心查看,想找出这道理何在。
而此时的用时限制,已达五十息之久,所以双方都等如每出一招,就停下来喘过气才出手再斗一般,使人既感到紧张,而又十分替他们不耐烦。
这刻连钱万贯也似乎不大了解许真人的招数,那甄南则比他更早就弄不懂了。王元度当即以传声之法,向钱万贯道:“钱兄!许真人每一招都是武当心法么?”
钱万贯也以传声之法答道:“不错,但这其间的变化固然很大,招数名称亦有不少改动过的,有些更是前此未闻的招名,虽然可从前后招数之间,以及招数名称的字面上推究出这一招的架式,但十分令人伤脑筋。”
他突然停口,寻思了一下,才又道:“敢莫是许真人自己研创了一些奇招妙着,尚未流传于世,所以外人都未曾听过?若是如此,则许真人大有取胜之望。可补功力稍逊于荀伯业的弱点。”
王元度道:“荀伯业今日如若败阵,咱们还得提防他老羞成怒,麾军大举进攻。到了这等时节,局面就很难控制了。”
钱万贯道:“我倒不担心这一点,反而很怕他一怒之下,出手硬是迫得许真人与他拼斗内力。”
王元度道:“若然如此,只怕咱们也很难解围,因此依小弟的看法,他们最好斗个平手,别分出了胜负。”
钱万贯道:“这也是十分难以办到之事,试想许真人如若当胜而不胜,故意放过良机,一个不好,只怕还得落败呢,所以他有机会的话,一定得用尽全力一击,其间难有丝毫缓冲转圜的余地。”王元度道:“既然局势如此紧张凶险,咱们恐怕很难措手了,但假如小弟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