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深夜,我敲开了花季房间的门。那是一个满怀激情的夜晚,也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夜晚。一切雄心勃勃的设想,一切为证明男人阳刚而设计的冷峻的台词和身体动作,在我回到这个薄雾缭绕的乡政府招待所时,全部化为乌有。我的内心破败得化成了一盆水,一盆污水,一盆黑暗而污浑的水。那么,在石燕洞的成功就不是真正的成功,可能是毛料连衣裙和高统皮靴唤起了我脑海中在桃花丛中的记忆。也许吧,天知道。
20、情变
从栗坡回来,就是盘嫁妆的日子了。妆奁中除了五色衫裤、门帘席、皮箱、绫罗绸缎、被褥毛毯、金银首饰等传统物品,还有电视机、电风扇等现代化的物品,每一件都贴上红剪纸,摆在谷箩的上面,招摇过市极尽炫耀。武陵村与众不同的还有“蔬菜嫁妆”,就是把一些谐音吉利的蔬菜,如芹菜、大蒜、韭菜等,逐样用红绳或红布条捆扎作为陪嫁,以表示对女儿女婿的美好祝愿。
盘过嫁妆,最后一道程序就是接亲送亲了。由于“新人”出嫁不能让人看见,尤其怕怀孕妇女看到,所以出嫁仪式必须在夜间举行。郑超群在我家准备好猪头、鸡公、鱼,以及香烛、喜炮等等,先去陶氏祖祠祖宗牌位前焚香上供,半夜才在鼓乐鞭炮声中到花季家接亲。芽芽远远的见到我们,咣的一声将大门关住,等郑胖子连放三次鞭炮,接过蜡烛火种,芽芽才开门,按规矩,我马上跨进陶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塞一个红包给芽芽。
陶家为我们操办的招待酒宴叫“无缺席”,我和其他接亲的人都不能多吃。花季洗过澡,由桃汛给她梳妆打扮,然后与父亲、姐姐桃汛、妹妹和伴娘一起吃最后的早餐。时间一到,花季就由一个堂哥背出家门,再由一位蓄山羊胡的“叔公太”牵上一辆白达开来的面包车,等花季上车坐好,叔公太关好车门,说:
“茶香酒香,子孙满堂;百年好合,五世其昌。”
这时,桃汛将事先摆在门背后的一桶水向面包车泼来,表示“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炮杖轰鸣中,面包车徐徐开动了。整个过程陶传清是要进房间回避的。
快到我家的时候,白达按三下喇叭,大伯方礼金就点燃门前的松香火堆,点燃迎接的烟花爆竹。等车停稳,大伯打开车门,花季下车后,由伯母牵着跨过“火堆”,跨进大门槛时,由厨子宰杀一只公鸡,叫“拦门鸡”,这样才能进大门。大伯向花季身上撒莲子、枣子和硬币。
拜堂成亲是这场婚礼的最后仪式了。我和花季先同拜天地,三跪九叩;次拜祖宗,二跪六叩;然后夫妻相拜,拜完上楼进洞房。所谓的洞房只是简单地刷了一层白灰,把纸剪的大红喜字衬得鲜艳庸俗,一开门就有一股刺鼻的石灰味。洞房内红烛高照,伯母将煮熟的鸡、面条和两个鸡蛋摆在一张小桌上,我和花季一起吃,还要喝上一杯交杯酒。床上放的东西也有讲究,一个红斗装满白米,还有尺、秤、算盘、剪刀之类,象征婚后生活富裕会划会算。另有一盏红灯摆在床头,取“添丁”之意。陶传清还用“长命草”作为花季的陪嫁,长命草其实就是一株野草,用红绳扎好,花季将它挂在洞房床头的竹篮里。
第三章:婚姻(15)
中午的酒宴不过两桌,就是这些接亲送亲的人,属于仪式性的。下午,花季把那株长命草栽在花盆里,表示愿意在方家扎根。晚上才是重头戏,当然,家里是摆不下十桌的。该做的仪式我已经完全按陶传清的要求做了,接下来的事情,该我做主了,毕竟,是我结婚不是他结婚。
后来,桃源市经受了民间金融大地震——烂会,从官方到市井,一致认为我和花季的婚礼是桃花会从互助到牟利的标志。因为正是从我们举行婚礼的那一天起,桃源市各家商业银行的储蓄额急遽下降。这场婚礼有人唾骂、有人赞扬,有人深恶痛绝、有人津津乐道,就是没人可以忘记,它像一枚巨大而尖锐的楔子,深深地嵌入人们的记忆。
婚宴的规模不大,也就包了“世外桃源”大堂的十桌;更谈不上隆重,没有彩车、没有摄像、没有龙虾大餐,就连“新郎”、“新娘”的胸花都是花季写好,桃汛手工剪的。尽管朴素,花季仍然出足了新娘的风头,她天生一副曲线有韵的好身材,鲜红的套裙衬着一张不施粉黛照样光洁过人的脸,尤其是低低的开襟,黄金项链附在那里没有丝毫的俗气,反而显现出众的光芒,虽然抢眼的坠子并非什么钻石,仅仅是一小块平庸的玻璃。
然而,低调与平凡掩饰不了它耀眼的亮色,好比平静的海面掩蔽不了暗流的涌动。
大堂设有小舞台,平时供客人唱卡拉OK,中间设有立式麦克风。主婚人桃汛站在麦克风前,左边是新郎我、伴郎白达,右边是新娘花季、伴娘劫波。桃汛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深呼吸几下才让自己稍稍镇定情绪:
“各位嘉宾、各位朋友,明天就是喜庆的五一国际劳动节,此时此刻,一对情人站在婚礼台上,对我们在座的亲朋好友来说,他们的婚姻又一次证明了一个道理——有情人终成眷属。让我们衷心地祝福他们。”
掌声过后,桃汛宣布了一个举座皆惊的消息:“现在,由证婚人,市委书记范焱亲自为我们的新郎新娘证婚,有请范书记。”
三把火从包厢出来,健步走向小舞台,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抓起我的右手、再抓起花季的左手,让它们牵在一起。三把火的嘴凑向麦克风说:
“我希望,这一对新人,能为实现旅游兴市战略做出应有的贡献。”
三把火就一句话,大言者无语,一句话已经赢来经久不息的掌声了。在桃源,谁有这个荣耀和能量请来市委书记证婚呢?三把火一边退场一边向大家招手致意,身后跟着送行的师专校长、文化旅游局长、郑超群和陶传清,陶传清以纸巾频频拭目,不知是由于激动得掉泪,还是眼疾又患了。
等声浪平息,桃汛说,“接下来,请新娘代表新郎官给大家说几句话。”
花季松开我的手,先弹弹麦克风,咧嘴一笑说:
“他不善言辞,我更是百感交集难以言表,总之感谢大家的光临。我跟大家讲一个故事,叫《鸡蛋的梦》。从前有一个穷人,做梦都想成为富翁,但是他家就一枚鸡蛋。他老婆说,那就让我们的梦想从这枚鸡蛋开始吧。他们将鸡蛋寄到邻居的母鸡那里孵出小鸡,小鸡养大了换成小猪,小猪养大了换成小牛,小牛养大了换成田地,田地多了盖新房开店铺,最终实现了富翁的梦想。
同样的道理,将一千块钱银行储蓄取出来标会,按百分之三的月息计算,息生息、息滚息,短短三年,就能收回两千八百九十八块两毛七,增长了三倍;我算过了,只要六年半,就可以翻到十倍。小鸡养大是艰难的,坐收本息是轻松的;银行存款是愚蠢的,标会长钱是聪明的。你们说对不对呀?”
花季的精彩演说赢得了笑声与骚动,喧哗中,陶氏三姐妹手拉手唱起了客家山歌《桃花结》:
三月桃花开满山,
望见桃花妹心烦;
梦里同哥又相会,
醒来隔水又隔山。
我感觉全身的血都往头上奔流,心脏在奋力起勃,为了避免发生意外的难堪,一头钻进包厢,随手就关了门。雷公脸见我神色可疑,腾出嗑瓜子的嘴说话:
第三章:婚姻(16)
“关门干嘛,姐妹仨合唱,多难得的机会啊?打开打开。”
我被迫开门,却迎来了送三把火退场的几个头头和陶传清,陶传清不但关闭门,还倚门拭泪:
“我不能听,我太激动了,我怕自己受不了。”
雷公脸嘴里含了一粒糖,鼓着腮帮子招手说,“亲家,坐过来喝茶,跑上跑下的多辛苦,让他们年轻人去跑就是了。”
等陶传清坐到雷公脸身边,大堂已传来雷鸣般的掌声。主婚人桃汛又有话说,整个大堂就鸦雀无声,沉默得像马上要爆炸。
“从这一对新人开始,来个破旧习树新风,新事新办。今天大堂里十桌,正好一百个人,他们不收红包不收礼品,只要大家来标一阄桃源历史上最大的桃花会。说是标会,其实不叫标会,叫借贷,叫融资都可以。一,不收追缴费;二,不用每月一标;三,凭据就是请柬。桃花会,互帮忙,有不愿意的请离开,大喜的日子,绝不为难朋友。”
文化馆那一桌首先传来谢军的吼叫,“水果西施,我们相信你。”
立即盖过来阿强的声音,“谁退场谁是王八蛋。”
这话惹得一片窃笑,因为第一个退场的是三把火。我正纳闷郑超群为什么不表态,突然听到他扯开嗓门说:
“哑巴都靠不住,我们还相信油嘴滑舌的人?”
这时,白达摆一张椅子在台上,撕开啤酒纸箱,拎出啤酒,将空纸箱搁椅子上,再对麦克风说:
“如果没有异议,请大家按顺时针方向交钱领请柬。”
大堂一阵哄乱,与会者这才理解我与众不同的请客方式:先是电话邀请,说是喝喜酒并会酒,不用红包或礼物,只需自备一千块钱标会。
桃汛和劫波挽起袖子严阵以待,早就准备数钱了。率先交钱的领回请柬展开一瞅,果然红纸黑字的印着:
昔日桃园三结义,
又有韩信访张良;
今日兄弟桃花会,
不为发财为帮忙。
本人借贷现金壹仟元整,月息叁分,按月计息,期限叁年,随退随结。
特此立据为凭。
最后是手写的日期和“方立伟”。
新上任的交警大队副大队长白达使出疏通车辆堵塞的干劲,其实交钱的队伍井然有序,只是苦了桃汛和劫波姐妹俩,由于有人带来了十元、五元的小票,尽管她们双手翻飞、满头大汗,还是忙得只有吐气来不及吸气。谢军领到请柬,站到麦克风前郑重地用湖南口音宣布: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白达拆了三箱啤酒,才装下那些大小不同、软硬有异的钞票,然后同我、劫波一人一箱抬进包厢去了。桃汛高举满杯的啤酒祝愿:
“迎——财——接——福——”
于是,十桌的宾客齐刷刷地起立,共同举杯声称:“一棵棵,一行行,家家种桃个个忙;桃花会,互帮忙,结成鲜果一同尝。”
包厢里除了陶传清、桃汛、劫波、鞋匠汪永安、芽芽和白达,还有师专校长、文化旅游局长,方志办主任郑超群也进来包厢了,关键的是雷公脸在里面。开席时,郑胖子作为我的委托人,先给客人斟酒;斟酒完毕,郑胖子要举杯欢迎客人,并邀客人一起饮酒,然后才带客人用菜。菜过三味,郑胖子举杯向客人祝福,邀客人干杯,然后再给客人添酒,带客人用菜。一次宴席,胖子要向客人祝福敬酒三次。酒过三巡之后,主人客人就可以随意敬酒了。
按客家规矩,这时新郎、新娘要挨桌轮流敬酒,第一桌当然是包厢。敬酒之前,大家强烈要求先来一首《隔河桃花香满坡》,这首新婚唱词必须由新郎、新娘和媒人共同完成。我们拗不过大家,在一片哄笑声中,只好勉为其难了。我先唱:
隔河桃花香满坡,
阿妹容颜喜煞我。
愿结连理人生路,
放开嗓子唱情歌。
第三章:婚姻(17)
接着是花季唱:
对面歌儿飞过来,
声声入我心窝窝。
想与阿妹配成对,
明媒正娶没话说。
最后是郑胖子代表媒人唱:
桃花红呀桃花香,
我是村里俏红娘。
男女青年成婚配,
全仗我这嘴一张。
两口恩爱我得奖赏哦,
婚后扯皮我遭殃!
唱完敬酒,做法是,新郎、新娘敬酒时,每桌要推举一人出来说祝贺的话。照道理,雷公脸干妈是最有代表资格的,不料,她抢先发话了:
“祝酒词由沈局长来说,你是花季的父母官,你不说谁说呀?”
此时,大家都起立了,沈局长就断了退路,举杯说:“祝新郎新娘爱情甜蜜、青春似火、身体健康、事业蓬勃,明年生对龙凤胎。”
沈局长跟我碰杯干了,郑超群赞扬说,“真不愧是文化旅游局长,说起话来商品房似的一套一套。来来来,添子添孙。”
雷公脸亲自给沈局长斟酒,话和酒同时出来。“商品房一套一套有什么用,没一套是我干女儿的。在座的都是最关心花季的人,你这个文化旅游局长能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表个态,猴年马月可以解决花季调动的问题啊?”
大家都竖起耳朵等答案,连芽芽也竖起独角辫睁大眼睛。“大姐呀,你跟书记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沈局长擦擦溢到手指的啤酒泡沫,神秘地说,“刚才送书记到门口,你们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说的正是花季正式调动的事。我向书记汇报了,花季的情况完全可以按特殊人才来处理。什么叫特殊人才呢,省人事厅的要求是创作员系列的必须是省级或全国的作家协会会员、一本以上专著。这对花季还不是大厨师做早点,小菜一碟。”
沈局长的一番话引来了全桌对花季的预祝,只有我心知肚明,他们以为小菜一碟的加入作协、出一本书其实都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
我的心里可真是喜气洋洋,对我而言,十万块钱到手,婚礼就获得了圆满成功。花季尽管还是笑脸,却是强颜欢笑的意味,无疑的,沈局长的一席话在她心中投下了阴影,它不像阳光下的阴影那么突兀,更接近月光下的阴影,虽说浑混不清,却是抹不去的。
热闹之后的冷清有一种令人怅然若失的意味,客人学生放学那样退去后,我觉得自己好比独自站在讲台的老师,凄凉又滑稽。我让鞋匠带芽芽回家,留下桃汛清点酒水、结账买单,陶传清说要给桃汛做个伴,也留在“世外桃源”。白达将装钱的纸箱搬进一辆有“交通指挥”字样的工具车,新娘花季坐到了驾驶室副座,我就只能同小姨子劫波坐到后排了。
白达驾驶技术夹生且有酒意,车往前一挺差点撞向电线杆,花季喜事当头岂容他鲁莽:
“行不行啊你?”
“怕什么。”
我见白达挂挡、摆方向盘的动作比消防队员救火还手忙脚乱,正要给他提个醒,一个小姐追出来大喊:
“新郎官等一等,刚才有一个老尼姑,送来了一包东西,叫你记得压在枕头下。”
我接过来捏一捏,说“知道了。”
劫波一把夺了过去,背在身后说,“哇,还有尼姑送礼,二姐夫老实交待,到底是什么关系?”
谁也不好点破这层古怪的“母子关系”,我伸手去要,劫波不但不给,还扬言要“拆开看看嘛。”
花季的脸拉得长长的,她研究过客家民俗,知道不过是一包花生加黄豆,多子多孙的意思。我担心花季会发作,果然,她头也不回冷冷地说:
“劫波别闹了,快还给姐夫。”
劫波扫兴地将纸包丢到我腿上,别过脸去悻悻地注视窗外。
我没见过劫波这个人,在繁杂的迎亲过程中,没空去对号入座;在嘈杂的大堂,也没空去打量。只听花季说劫波在厦门的一所民办高校读旅游,这次做完伴娘就不回校了,留在准备对外开放的桃源洞风景区实习。由于被三个纸箱占领一个位置,劫波就与我摩肩接踵了,嗅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孩的体味,我无法不将陶氏三姐妹做一番比较。如果说桃汛是那种成熟女人的雍容富态美,那么,花季就是饱满秀丽的动人美,而劫波呢?我转过头去,夜色迷朦中,劫波圆润的手腕与手指就自然地弯曲在腹前;往上看,她的衣着款式一般但显得合身而恰切;再往上,大门牙透出一股天真,微微前冲的额头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