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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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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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果农干脆在鲜桃堆插一根树枝,挂个塑料袋,让路人自己拿桃子,自己往袋子里扔钱。

老喊走下车,拾一个桃子在手,一看就知道是正宗的桃源品种,属于玉露水蜜桃的佼佼者。旁边有一家小百货店,老喊放一个桃子在秤盘里,指针正好是一百克。罗宁问店老板:

“这桃是谁的呀?”

老板是个暴牙妇女,忙着往货架上摆榨菜,“有多大肚皮就吃吧,你管它是谁的。”

罗宁又问,“怎么卖呢?”

“你们是收购桃子的?”由于吃惊,老板的大门牙飞了出来。尽管暴牙漏风,她还是把话说清楚了。“要买就买我们家的,价钱你们看着给,真的,我们家的桃子长相靓丽,口味也好。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们家的桃子不吃不知道一吃吓一跳,保证你今天吃了明天还想吃。听口音你们是闽南人吧?闽南好啊。闽南佬闽南佬,夏天不戴斗笠,冬天不穿棉袄。”

罗宁笑了,“你们不卖桃子,人都干嘛去了?”

“赌博。”

罗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光知道澳门可以公开赌博,难道桃源是小澳门不成?老喊递一张名片给老板,她的暴牙又飞了,“世上还有姓喊的,看着都累。”

“我老家在武平,那里还有姓红的、姓绿的、姓蓝的,眼花缭乱吧。”老喊说,“你们是怎么赌的?”

我纠正大暴牙,“不叫赌博,叫桃花彩选,跟香港的彩票一个意思。”

罗宁来了劲头,“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大暴牙不屑地说,“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要就耍一把。”

“走啊。”

大暴牙不乐意了,“要走可以,你们答应我,先买我们家的桃子。”

“没问题。”罗宁掏出皮夹,抽两张百元大钞给老板,“算是定金吧。”

老喊买了一千块钱筹码,填上“禄鼠门”和名字,将桃花封投进密柜。大伙儿凝神静气屏住呼吸,仿佛静待一个期盼已久的神圣时刻。没人敢大声讲话,只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窗外呼呼的风声听得一清二楚。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有人抽烟、有人无聊地拨弄手机,人们难以掩饰内心的躁动和不安。
第六章:破灭(4)
    我请罗宁出手开彩,罗宁猛地一抡大转盘,白球咔咔咔地在三十六门上跳跃。转盘一停,白球正好停在禄鼠门,全场一片喝彩。神铳一响,谢军头顶的彩筒散开,花词写的是“谷雨三朝看牡丹”。

宁静的陶氏祖祠倏尔成了喧闹的集市,有人唏嘘,有人感慨,有人嘻笑,有人怒骂。一个衣衫整洁、面色白净的男人发牢骚:

“不下注都能猜中;一旦下注,又次次落空。”

一个卷起裤管的果农抢过话头,“落空算什么?我玩这个已经玩掉两万多了,家里房子被变卖,老婆闹着离婚。今天,我又向朋友借了三千块,好了,打水漂了。”

“你们男人哪,就是心太大,哪像我,五毛五毛的买,养一只母鸡就够我天天玩。”老太太的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取出桃花封,老喊悲喜交集,喜的是中彩,悲的是中彩却拿不到钱。老喊向大家出示名片,说自己是厦门客商,来桃源投资办厂的,不知道文化馆的门朝哪儿开,也没空去兑奖品,希望筹码能兑成现金。罗宁也发了一圈名片,证明老喊的话句句属实。

我很为难,跟捏着名片的张思发和谢军紧急磋商。为了吸引“游客”,张思发和谢军都穿上复古的土布长衫、剃光前额套上假辫子。张思发拿不准,说“破了例不好办。”谢军摘下假辫,抻出布袖子擦去头顶的汗珠,“一定要给,”他果断地说,“厦门人来桃源不是为了桃花彩选的,肯定另有来头。”

我歪起脖子权衡一番,还是吩咐劫波点三万块给老喊。劫波数钱数到每个手指都缠上胶布,因为她已经会用五个指头数钱了,速度跟银行储蓄员差不多。意外之财到手,老喊兴高采烈准备离去,却被陶火旺堵在祖祠门口。陶火旺是谁?见过他染成红色尖刀式头发的人,都知道他不再是种桃树的果农了,肯定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今天的陶火旺更不好惹,他一千块钱的筹码也中了“禄鼠门”。陶火旺堵住老喊,伸长脖子冲我喊话:

“我也要兑现金,不然,相骂没好口,相打没好手。”

我不吃他这一套,拨开人丛走过来,斜嘴一笑说,“远方的客人特事特办,其他人一律去文化馆兑奖品。你不是在刁难我吧?”

陶火旺攥住老喊不放,“谁敢刁难你啊,来的都是客,凭什么狗眼看人低?”

“你要这么说话,叫村支书来评评理。我就不信,你一只手能遮了武陵村的天。”

“村支书?村支书跟你还不是裤裆里的两个卵。要评理,我来找人。”陶火旺松开老喊,拔出手机就挂110,“喂,陶氏祖祠聚众赌博闹事,你们快来吧,出人命了。”

这么一挑拨,中彩的人鼓起了兑现金的勇气、赔钱的人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他们层层围堵门里门外。我们像落入饥饿的鸭群,只见张开的大嘴和伸长的脖子,再也辨不清谁在要求、谁在痛斥、谁在指责。

这么一拖,就把110的人拖来了。一伙戴头盔的巡警跳下警车,光头老虎雄走在最前面,他什么也没说,凭眉宇间的阴鸷杀气就把围观的人逼开。人们鸦雀无声,只传来门口油锅煎炸的细响。

“谁赌博闹事?”

陶火旺看看我,再看看谢军、张思发,一指老喊说,“就是他。”

老虎雄跳动头皮上下打量老喊,扑过去就搜身,拽出老喊裤兜里的三万块钱。意外之财刚得手又旁落,见多识广的老喊怎么会服气?

“这是非法搜查,我要投诉你们。”

老虎雄使劲一推,老喊于是面墙而立,老虎雄用手上的钱一抽他的后脑勺:

“赌博闹事还嘴硬?再嘴硬拘留十五天。”

罗宁看不下去了,“警官,我们是厦门来的客商,要在桃源投资办大厂的。”

老虎雄掏出手铐,“同伙吧?正好一起走一趟。”

罗宁背过手连连后退,“你不是开玩笑吧警官,我们生意人戴手铐不吉利的,手铐一铐,钱财溜掉。”
第六章:破灭(5)
    老喊转过身,严肃地面对老虎雄,“我们是范书记的朋友,真的得罪我们,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年轻人?”

老虎雄的头皮跳来跳去,停在愤怒的表情上,猛地铐上罗宁的右手。老喊企图缩进人群,两个巡警架住他,也铐住了右手。两人都被铐右手,就无法并肩而立,站在一起显得怪异。老虎雄满意地笑了:

“你们不是三把火的朋友吗,到巡警大队等他吧。”

“不用去了。”众人循声一望,正是三把火一行大踏步走来。围观者“噢”地齐声呐喊,为三把火让出地方,他们心中有数,好戏的高潮到了。三把火赶到陶氏祖祠来找厦门客商,正好赶上这场冲突。三把火在两个客人面前立定,鞠了一躬,满脸诚恳:

“实在对不起,让你们受惊了。我很负责任地对你们说,这真的是一场误会。”

三把火当众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只等老虎雄的配合动作了。老虎雄岿然不动,头皮猛烈跳跃,脸色憋得紫红。场面僵持着,空气都凝固了,巡警们急促到呼吸困难,一个机灵的夺过老虎雄紧握的钥匙,打开手铐,并将三万块钱塞回老喊的裤兜。三把火扫视一遍巡警,矛头直指老虎雄:

“我不想给你们上法制课,也不想给你们讲大道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谁影响桃源发展一阵子,我就影响他一辈子;谁不顾桃源的面子,我就摘谁的帽子;谁工作通不开路子,我就换谁的位子。”

老虎雄头顶布满了汗珠,右手提到腰间手枪的位置,那个机灵巡警觉察到气氛的异常,按住了队长的手背。

老喊掏出钱,甩到老虎雄脚下,“年轻人,我来这里是想碰碰运气,不是为赢钱。三万块钱算什么?塞牙缝都不够。既然运气不好,这钱我也不要了。不过我发誓,在我有生之年,再也不会出现在桃源这个破地方。”

罗宁摸摸被铐痛的手腕,不冷不热地说,“平平安安回家,我就谢天谢地了。范书记,一个街上站大岗的也不把您放眼里,要警惕啊。”

客人愤懑地走了,带着满腔的投资热情、带着三把火的宏伟蓝图。三把火目送俩人的背影,蒙在原地,突然,一个灵感击中了他,又撒腿赶了出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目击了桃源市难得的风景:两个匆匆赶路的闽南佬屁股后面,紧追着三把火;心急火燎的三把火屁股后面,紧追着秘书;左右为难的秘书屁股后面,紧追着蓝鸟车;若即若离的蓝鸟车屁股后面,紧追着长长的尘土。

老虎雄没走,他并不知道自己留下来该干什么,只知道自己不应该跟在三把火的屁股后面。等长长的尘土落定,老虎雄的头皮仍然痉挛不止、青筋条条突暴。我断定,这是倒霉的征兆。

33、转折

方方面面的说情动摇不了三把火撸去老虎雄的决心,尽管老虎雄是公安系统的顶梁柱,多次受伤,也多次立功,曾经为抓盗车贼冻僵在车棚暗角。但是,不会审时度势,即使有孙悟空的本事,也只配给和尚牵马。三把火一贯认为,专业人员可以只精通业务,领导则不同,政治敏感永远是第一位的。愚顽如老虎雄,放到刑侦大队去当差最合适了。据郑超群透露,由谁来接替这个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巡警大队长兼城区派出所所长呢?三把火颇费踌躇。

正当三把火犹豫不决的时候,又一件棘手的事情发生了。一百多名妇女到政府门前集体示威,强烈要求查封陶氏祖祠的桃花彩选。天气太热了,她们故意坐在太阳暴晒的草地上。这个致命的消息是郑超群挂电话告诉我的,我马上骑车过去,戴着墨镜从围观的人群中窥探,她们个个挥汗如雨。一伙人从政府大楼冲出来,我认识,是信访局的。他们好说歹说软硬兼施威胁利诱,她们就是不走,说要见范书记。我身边一个老干部模样的人说,“万一出现中暑晕厥,事态将朝不可收拾的方向恶化。”

果然,手足无措的信访局长进进出出了几趟之后,估计获得了领导的批准,大声说,“请你们派出代表上楼,市委书记要接见你们。”
第六章:破灭(6)
    她们推推搡搡推出了五个代表,五个代表再推举从桃源师专退休的肥婆带头说话。肥婆也不含糊,回应局长说,“我们不上楼,书记难道就不能晒太阳吗?难道就不能跟群众站在一起吗?难道就可以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吗”

局长通红的脸膛胀得发紫,被肥婆咽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无奈,又进去请示了。三把火大步流星走出办公楼,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肥婆一见三把火就掀开汗衫号啕大哭:

“我不想活啊,我没人做啊,书记一定要为民做主啊,我家老何天天往陶氏祖祠钻啊,医疗保险退出来输光啊,住房公积金退出来输光啊,买断工龄的钱又输光啊,叫我怎么活啊?还讲不得说不得啊,一讲就打我啊,书记你看啊,你看我这肚皮上哪有一寸好肉啊。”

肥婆的汗衫薄如蝉翼,被汗水湿透紧紧粘在上身肥肉。仅仅是匆匆一瞥,三把火就清楚地看到肥婆桔皮似的肚子。三把火的目光无处回避,低头说:

“拉好拉好,拉好衣服再说话。”

肥婆遮好肚皮,随即捋下汗衫领口,突出滚圆的臂膀,改哭诉为控诉。“书记看我这里,青一块紫一块的,我过的是牛马不如的生活?”

另外四个女人触景生情,化悲痛为滂沱的泪水和横飞的唾沫。

“什么桃花彩选,分明是桃花彩骗。”

“政府不管我们可要联名上访。”

“聚众赌博是违法行为。”

“桃花彩选代表谁的利益,是最广大人民的利益吗?”

“搞什么寿星佬托梦,那是封建迷信。”

“长此以往,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愁苦布满了三把火的面孔,他心里有数,这种表情更能安慰怒火中烧的女人。等她们平静下来,三把火亮出明确的态度:

“市委市政府一定要严肃查处桃花彩选旅游活动中的赌博问题,要一查到底,决不姑息。发生家庭暴力的,妇联、居委会要介入调解,情节严重的要依法追究刑事责任,保障妇女儿童合法权益不受侵犯。大家安心回去吧。上访我看就不必要了,如果我们解决不好,再上访也不迟啊。”

信访局、妇联、市委办的头头们闻风而动,展开一对一的思想攻势,他们拉起女人的手,既态度强硬,又语重心长。几个回合下来,五个女人都扛不住了,半推半就、哭哭啼啼离开了草坪。

请愿的妇女虽然退出政府大院,事件却深深触动了我,看来,找到一个妥善解决桃花彩选民愤问题的办法已迫在眉睫。什么叫妥善解决?桃花彩选决不能查封,群众决不能上访。那么,三把火还有什么高招?

三把火的高招就是由文化旅游局出台《关于参与桃花彩选游戏活动的规定》,规定说,桃源市本地居民一律不得参与桃花彩选活动,凭身份证进入陶氏祖祠。我想,规定有什么用呢,我思忖,这些嗜赌之徒难道不会做一张假身份证或者找熟人进去?转念一想,对了,性质不一样,好比有了刑法劫富济贫就不再是义举,而是抢劫。这个规定的奥妙在于,既为政府开脱了责任,又企图为桃源留住了人脉。

事与愿违的是,自从这玩意儿贴上陶氏祖祠的石灰墙,桃花彩选就像一个更年期的女人,变得忽冷忽热了。外地人不可能天天凑热闹,只在双休日来扎堆,这样就产生一系列问题:大门外的小摊贩撤退了;停车场的收费缩水了;功德箱里的钞票几天也满不上来。我的忧虑还远不止这些。

桃花彩选刚开彩,就有人在陶氏祖祠里放高利贷。但是,陶氏祖祠里的利息实在是太高了,借一万块钱一个月下来要还掉六千。于是,赌徒们因陋就简,干脆就地做起桃花会来,通过桃花会标来的赌资显然要比借高利贷划算得多。桃花会的行情是十万块六分到八分利,付出六千块可以获得十倍于借高利贷的赌本。当然,陶氏祖祠里的桃花会已经失去了传统桃花会的所有文化内涵,印会单、喝会酒、唱会歌,一切都免了。那些被桃花彩选输红了眼的赌徒蹲成一圈,在烟纸做的会阄上填个数字往脚尖一丢,随意记个账就掏钱。
第六章:破灭(7)
    这样,形成于陶氏祖祠的“天天会”模式被拷贝出来向全社会推广,彻底改变了桃花会的互助性质,堕落为疯狂套取赌资的工具。反之,桃花会又为陶氏祖祠输送了源源不断的赌资,促使桃花彩选的赌面进一步膨胀。

我不知道拦阻本地人是谁的主意,但我知道这个出主意的人一定不理解,桃花彩选其实是桃花会的龙头与核心,不可有半点闪失。有桃花会高额利率的驱使,大量资金从周边的永安、连城、海源等县市流向桃源,从农村的百元会流向乡镇的千元会,又从千元会流向城里的万元会、十万元会,最终构成大会套小会、盘根错节的资金链。利率是资金的使用价格,谁出得起如此惊人的资金价格?毫无疑问,就是桃花彩选。桃花彩选受波折,多米诺的第一块骨牌就倒了,到那时候,就没有人可以制止大规模的烂会,更没有人可以制止桃源经济的全面崩溃,好比没有人可以制止日薄西山、江河东流。不重视这层利害关系,决策就要犯大错误。

我召集大家到陶氏祖祠开会,商议对策,除了花季,通知到的人都来了。桃汛给大家泡好茶,黑着脸坐一边嚼口香糖,这让我吃惊,她把烟戒了吗?劫波埋头玩手机游戏,脸上表情一会儿紧张、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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