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在自鸣得意,得意却被突兀而起的喧闹拦腰掐断了。几个会友肩负手提蛇皮袋行李,拖儿带女、吵吵嚷嚷夺门而入,为首的正是师专退休教师肥婆。大伯撇下我,回到伯母身边。方家家徒四壁的凄惨景象让肥婆一颗满怀希望的心凉到了脚后跟,目睹塑料布上孤苦无助的一对白发老人,肥婆有些进退两难。肥婆身后的阿强洞悉了她的犹豫,奋起堵死了肥婆的退路,他指着身边的十几个男女老少说:
“我们也是逼上梁山,家里住满了哭哭啼啼的债主。桥下浸死人,桥上照过人。几家一商量,没法子,只得搬到我们的会首家来了。”
大伯被阿强的话击倒了,希望得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给我们老两口留一间容身吧?”
“快滚,少罗嗦。”阿强说,“我们总共五户人家,你认为这几间房子够分配吗?”
伯母摸索着坐起来,“你们是不是太绝情了?”
阿强可不吃这一套,“什么绝情不绝情的,我冷水坑的水电站都被会友霸占了,何况你这几间破房子。”
我摸一摸光头,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我的容貌和站姿对阿强来说都是全新的,他推了我一把,“快滚快滚,本来就僧多粥少,你一个外地人就识趣一点吧。”
走到门口,里面的争吵隔了一堵墙就显得遥远了,恍若一个被惊醒的噩梦。我骑在车上想,好了,我算是见了大伯和伯母了,现在,惟一想见的人就是母亲宋朝霞,不,是桃花庵的饭头慧海。
悦耳的馨钹、悠扬的咏经把我吸引到经堂,只见七八个尼姑绕着佛像转了一圈又一圈,又齐齐地跪倒在佛像前,抑扬顿挫地诵念佛经。我见到了母亲宋朝霞,也可以说是饭头慧海吧。有一个人长跪不起,他的头深深地埋在相叠的两掌上,茂盛的头发遮住了脸孔,让我无法判断他是谁。尼姑们又起来绕着佛像转了,道静师傅手里拿着两根红毛线,分别系在那个跪着的男人的双脚上。道静师傅说:
“我在菩萨面前许过愿的,这次保你度过一劫,将来把公路修到庵前。”
“那是一定的。”长跪的男人起立了,往后一扫大背头。啊,是三把火。
第七章:谋杀(16)
走出桃花庵我就下山了,山风吹得我一阵阵发冷,看来,人心都是软弱的,平日里说一不二、刚强果断的三把火,危难时刻也只能求助于菩萨,靠两根红毛线鼓舞信心。
我回到了花季的身边,撕下脸上的胡须。景区的寒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觉得越来越冷,我抱住花季的身子,但她的身子也是冰凉的。既然要死,我就要想我是怎么死的,思前想后,我认定自己是被钱害死的。钱真他妈的不是一只好鸟,为了钱,我牺牲了做人的乐趣,过的是牛马不如的日子。尤其是桃花会,人人都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里变成守财奴,最终是父子成仇夫妻反目兄弟相残。这都是贫穷病害的,穷怕的人都以为钱是万能的,钱越多越好,人活着就是要拼命弄钱。
我想起母亲讲过的一个故事,说一个烦恼的财主非常嫉妒对门快乐的穷人,穷人没事就坐在太阳底下拉二胡、唱汉剧。财主问管家,如何才能让穷人烦恼呢?管家说,这好办,老爷送他十两银子,有钱了他就烦恼了。当天夜里,财主往穷光蛋家丢了十两银子,果然,从此以后穷光蛋的二胡就再也没有响过。这十两银子给穷人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钱放在哪里才安全呢?应该先置田还是先买牛呢?穷人还发现,自己早就想娶偏房了,怎么以前不知道呢?
这么想着,我就进入了梦乡,自己成了那个有十两银子的穷人。
我感觉有响动,抬头一看,原来是白达进来了。我还是手臂垫在桌沿,趴着睡,眼睛睁开,头脑还是迷糊的。白达摸一摸我的光头,扯一扯中山装的补丁,“看你这身行头,是准备潜逃吗?”
白达轻轻揭开雨衣头套,露出花季青一块紫一块的面部、颈部的淤伤、嘴角处快要干涸的唾沫。跟白达一起来的的警员激动地说:
“遇害人是被掐死的。书上有讲,掐脖子是一种亲近型的杀人手法,陌生人通常会选择一招致命的暴力手段,一个经过精心策划、费了一番周折才实施的谋杀更不会采取掐脖子的笨办法。”
“就你专业?”白达瞪了他一眼,挂通手机,说:
“客人已请到。你们到哪里啦?刚到金鸡岭脚下?那就掉头,到桃源洞售票处来。”转身吩咐警员,“我带人回去,你保护好现场,等刑侦的老虎雄过来取证。”
白达架起我的胳膊朝巡逻车走去,警员摘下手铐要铐我,被白达喝退了,警员又解下电棍给白达,说“路上用得着”。白达忽然咆哮起来:
“你猪脑啊,他要跑早跑了,还趴桌上等你来抓?”
白达领着我走进巡警大队,在大家各执一词纷纷发表高见的时候,白达以意想不到的快速归案了,看他的形态,比散步还悠闲,全然不把我这个走在身边的重犯当回事儿。干警们都怔住了,好比一个快乐的假面舞会,面具一摘,仇人突然站在眼前。这大半天来,我走的路太多了,经历的事太多了,想的问题太多了,我累了,浑身乏力。我将手轻轻抚在腹部,这个动作虽然轻描淡写,却准确地向白达传达出一个信息,我饿了。
白达对大家说,“你们该干嘛干嘛,我带哑巴去吃碗牛肉面。”一个负责登记户口的女民警失声尖叫:
“大队长,要小心。”
桃源这种县级市,既不同于快节奏的大都会,也不同于自由散漫的农村,上班基本准时就行了,单位亮个相再上街吃早餐是正常现象。现在是下午上班时间,牛肉馆顾客稀少。白达和我进了牛肉馆,老板认出我,并对小工说:
“哑巴,哑巴来了。”
弯下吸面的脖子同时扬起来,不管吃完的还是没吃完的,都起身紧贴墙壁,给我让路。偌大的牛肉馆就剩警察与凶手吃面,白达让我背对大街,因为那些敬而远之的食客并没有离开,只是改变了身份,从食客变成看客,堵在门口引颈观望,观望一个不断创造奇闻的光头。
吃完面,我若无其事地走出店门,在一片瞠目结舌的注视中,跟白达缓缓进入巡警大队。我洗了热水澡,白达安顿我在楼上的值班休息室睡觉。
第七章:谋杀(17)
楼下有人咋咋呼呼的说话,白达赶快下楼,我一听就知道是老虎雄的声音:
“现场重案组的几个和杨法医在看,我来要人,赶紧录口供,局长在催了。”
白达不以为然,“他一夜没睡,让他睡一觉再说。”
老虎雄威胁道,“告诉你白大队,哑巴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现在整个桃源都沸腾了,出了纰漏可要负责。”
我可以想像老虎雄头皮往前一收,眉头皱成了两个肉疙瘩的样子。我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周围慢慢安静下来。我想,死,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死真的很可怕,为什么现在,就是此时此刻,我却不再害怕。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轻盈起来,飘出窗外,我仿佛看见花季的身体也浮在空中,好像在那里等待着我,然后我们一起乘着一朵云,向远方飞去。
第八章:死亡(1)
42、烂会
43、绑架
44、夺宝战
45、神仙泪
46、白达的补白
桃花记得题诗客
斜倚春风笑不休
——(金)元好问
死刑的判决书下来后,我并不上诉,等着我的就只有一件事了:执行死刑。
梅小如是不服上诉的,但是终审判决还是死刑。尽管我们无数次的讨论过死亡的问题,小如还是不能接受这个结局,拿到终审判决书,他整个人都傻了,晚上睡觉也睁开眼睛,眼皮上就蹲着一只苍蝇,他也感受不到。整个九号房非常安静,没有人敢惹我们,甚至连跟我们说话的勇气都丧失了。整个号房就剩下我跟小如在说话。
达?芬奇曾悲哀地写道:“啊,时间,你这万事万物的毁灭者,你这心怀嫉妒的老人。你毁灭世间的一切,你用年代的利齿,用缓慢的死亡,一点点地吞噬一切。当海伦面对镜子,看到自己一脸令人伤心的皱纹,变得衰老不堪时,她独自哀怨道,我的生命为什么会两次被抢走呢?”
第二天,小如脸色苍白地问我,“大哥,我们要被枪毙吗?”
我说,“应该是吧。”
“那一定很痛?”
“可能吧。”
“大哥,我不想再整理你的故事了,我没有力气,你看,我的手在哆嗦。”
“没关系,我自己可以边回忆边写。”
小如擦一擦涌出来的泪花,“大哥,你能给我讲讲枪毙的历史吗?”
“可以,”我说,“但是希望你听完了能够更勇敢,而不是更害怕。”
我告诉小如,自发明火药之后,便产生枪支,因此枪杀刑做为死刑的一种便广泛开始使用,尤其是在战争条件下,这一死刑越加被广泛使用在战场上,而且方便有效。
枪杀刑经常是用单个子弹来执行的。由一种或几种因素的作用使人致死:破坏生命的主要器官,比如,破坏心脏,破坏主要神经系统,使犯人大量流血而死。
如果是单发射击致死,由法官命令枪手,瞄准人体的某个部位,心脏,或者头部。如果枪手和犯人有一定距离,子弹准确性就会降低,因此后来主张用枪管直接与犯人的身体接触,这样命中率就高了。对于这个问题,英国皇家委员会在研究大不列颠可能使用的各种死刑方法时,认为单发枪杀不可取。因为这样必须有一定数量被判决死刑的犯人,还因为这一死刑不能确定瞬间死亡。
实践已经证明了英国皇家委员会的论证,1988年,某地有一次在执行枪刑过程中先后两次开枪执行,而且其相隔整整一个小时,受重伤的犯人还在呼吸。1918到1920年莫斯科肃反委员会也有这样的实证:有时射击不中,一枪射击,人倒下了,但却没有死去,接着又向他射出一排子弹。
我的话把小如吓住了,他的嘴唇变黑,并且颤抖不止。“大哥,大哥,我听说现在可以执行注射死刑,你能不能向白所长申请?”
“可以,但是这种事他一定是做不了主的。”
人们认为死亡是一种灾难的深渊。但是,对我来说,死亡却是一种幸福。我认为,死亡意味着一切知觉都丧失,所以死者没有任何知觉;或者,死亡对灵魂来说,是由此及彼的过渡。假如死亡像梦一样没有任何知觉,那么死亡不也是一种美好的结果吗。我想,如果有人能整个晚上睡觉不做梦,然后用这个晚上同自己一生中其他的日日夜夜作比较,细细忖度,他一生中有许多日夜比那个晚上更美好、更惬意,不仅是普通人,就是美国总统也会觉得这种比较没多大价值。如果死亡就是睡觉,那么死亡当然算是一种美好的结果,由此就能得出结论: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并没有差异。
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是对方生的庆贺,也是对将死的抗议。契诃夫说过:“我们每个人面前都晃动着一个小黑点,待你终于看清这一小黑点时,才知道原来是自己的坟墓。”我们的古人也说过,“人莫苦于生,而莫乐于死。天道至公,人人各与以一死。而惜乎其一死不可再死也。”人类既然不能摆脱死亡,那就不能逃避死亡。肉体是灵魂的监狱,灵魂从肉体的桎梏中解脱出来的唯一办法是死。因此,死亡是一种解脱。
第八章:死亡(2)
原先以为申请执行注射死刑很艰难,不想到一报上去就批准了。“法院马上就同意了,”白达说,“你们碰到好机会,现在正是实行改革的阶段。”
喜讯传来,小如脸上重现了笑容。“大哥,我就知道你神通广大。”小如摸摸自己的脑袋,又摸摸胸膛,似乎这些器官都曾经丢失,现在是失而复得。他说,“别的我都不担心,就担心我妈,她身体不好,如果我的脑袋打烂了,胸脯打烂了,她哪有胆量给我收尸?”
说到这里,小如的脸上又是乌云密布,“大哥,打针难受吗?是不是像吃老鼠药那样,肠子会断?我小时候见过一个邻居喝乐果,痛得在地上打滚,家里人给他喝尿,肠子还是断了。”
“不会的。”我说,“你打过麻醉吗?”
“没有。”
“那么你吃过安眠药吗?”
“也没有。”
“那你一定吃过晕车丸,晕车丸就是安眠药。”
“我会坐车,吃那玩意儿干嘛?”
“好了,你总醉过酒吧,慢慢的不省人事。注射死亡就是那种感觉。”
小如满意地点点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到了确凿的方向。“大哥,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注射死刑的来历?”
我告诉小如:现在,全世界范围内正兴起一股热潮,要取消死刑。在取消死刑还不具备条件的情况下,有人试图将死刑变得更加人道,这样,通过给犯人注射致死药物的方法就应运而生了。
用致死药物注射的死刑,是以一种叫“速效麦迪纳”的催眠药外加一定量的化学药品不断注射到体内,从而产生致死效果。死刑过程类似于医院使用镇痛注射药品的过程,但在死刑用量上必须是有致死效果。在美国的杰哈斯州,执行死刑用的就是注射刑法,他们的注射液中含有三种成份:钠化物、溴化物和氯化钾。第一种成份可以使人失去知觉;第二种成份破坏人体内压力,而使肺部停止活动;第三种成份使人心脏停止跳动。
当然,这一死刑方式的改革并非一帆风顺。你想想,假如犯人对药物产生抵抗力,毒液就会浸入到细胞内和神经网,产生痛苦。如果注射用液的成份比例不正确,也会产生副作用,可能会出现神经收缩和静脉堵塞,那么死亡的过程将大大减慢,犯人的痛苦就大大增加。
你读过《水游传》吗?里面写到一种“蒙汗药”,客人喝了不知不觉就晕过去,强盗就是靠这种手段做人肉馒头的。
小如竖起大拇指,“大哥真是知识渊博,什么都懂。”
我一声苦笑,“不是大哥渊博,大哥跟你说实话,我多次想过自杀,读过许多讨论死亡的书。”
除了思考死刑会不会是痛苦的、亲人朋友对我的死刑会有什么回忆?我还有另一重担心,当他们来九号房提人时,我将怎么办,会不会有歇斯底里的发作,会不会神经崩溃?诸如此类的想法对我构成一种纠缠不休的折磨。这些日子来,我被深夜的噩梦折磨着,在梦中死刑的过程按步骤地进行着。可见,问题想通了,并不等于没有恐惧。
今天,白达在提审室交给我一封信,我一看信封,是江守恩写的。白达说,“他昨天出去了,让我交给你的。”
我撕开信封,展现在我眼前的是秀气的笔迹,虽然用的是圆珠笔、粗糙的稿纸,但这封信看起来还是非常舒服。
敬爱的哑巴:
您好!
我知道不应该这么称呼你,但是没办法,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想,怎么称呼是无所谓的,一个人的代号而已。今天,我要跟你谈一谈死亡的问题。我相信你是不介意我谈论死亡的,因为我看出来了,你是一个豁达的人。
我们能改变自己的生命吗?不能!不止我们不能改变自己的生命,连神也不想改变。人的生命好像是一个制造罪的工厂,天天有罪的产品生产出来。所以神在赦免罪之外,还要解决我们这个犯罪的根源。神既然不来改变我们人的生命,他如何从根本上来拯救我们呢?
第八章:死亡(3)
罗马书说,“因为已死的人,是脱离了罪。”人如果要得着拯救,脱离犯罪的生活,这个人除非死了,别无他法。人死了就脱离了罪,就不再犯罪了。
比如说一个最骄傲的人,最喜欢夸自己那些荣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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