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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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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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传清出现了,出现在两个女儿中间,瞧热闹的人知道事态开始起变化,自觉地安静下来,只有烛光在无声地摇曳。然而,陶传清的话不但没有把故事推向高潮,反而浇灭了大家的勃勃兴致。他是这样说的:

“扛液化气的,如果识相,就赶紧走人。”

花季姐姐说,“爸,说话不要这么难听。”

陶传清说,“我不会让他进陶家大门的。”

花季姐姐问,“为什么?”

陶传清没有回答女儿,而是对我说,“回去问你妈,如果她同意你来,你就来。我已经报了110,你好自为之吧。”

陶传清拂袖而去,两个女人也迟迟疑疑地消失了。失望的人们叽叽喳喳意犹未尽,正准备散去时,事态再次出人意料地旁逸斜出:一辆警灯闪烁的摩托车迎面而来,停在我面前。又没犯法,我没什么好紧张的,拔掉即将烧完的蜡烛,用手抓蛋糕往嘴里塞。警官白达没有下车,他就这么双脚踩地跟我说话:
1、世外桃源(15)
    “一大把年纪了,还傻玩儿,有什么意思?跟我走吧。”

我嘴里塞满了蛋糕,旁边一个好事者帮我说话,“他吃自己买的蛋糕不犯法吧?”

围观者兴趣盎然地欣赏我狼吞虎咽,又幸灾乐祸地等候白达出高招。我压抑已久的羞恼蓦然暴发出来,大半盒蛋糕狠狠一甩,脑浆似的涂了一地。

两人骑到巡警大队门口,停下车,白达说,“我应该扣你个扰乱社会治安的罪名,好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我很不屑,斜起眼盯他。因为流血,鼻孔塞了两坨纸团,我更不想说话。白达说,“别以为古人还打擂台招亲,你那不是求爱,求爱有赖着不走的吗?”

白达咂咂嘴,空档加几下油门,摩托车于是代表主人发出沉重的叹息。“不管怎么说,一个性冷淡的男人起了色心,终归是可喜可贺啊。”

我踢了一脚虚张声势的排气管。

“有屁就放,踢车干嘛?”白达说,“我的车要交班了,你载我去水果西施家喝会酒。”

我从没喝过“会酒”,怎么“标会”也仅仅停留在书本知识。至于“水果西施”更是道听途说,光知道这个女人很厉害,目不识丁,却做足了水蜜桃的文章,成为桃源第一销售大户。我有点自卑,因为在桃源,只有不上树的牛嬷,没有不标会的男人。

7、桃花会

水果西施的店面已拉上铝合金卷帘,只开窄窄的侧门,临街的位置摆放一台补鞋专用的缝纫机,靠墙的小鞋柜塞满了待修的各式旧鞋和皮革、水线、磨刨、锤子、万能胶等等。起初,我以为这是一个补鞋的店面,随即又感觉不对劲,因为扑面而来的是陈年桃子腐烂的酸味,叠加的箩筐摆成一排,梁上是倒扣的谷箩,闲置的榜秤上有成堆的麻绳。

“看什么看,”白达说,“这地方平时就补补鞋,端午节一来就成了鲜桃收购贩运的中转站。”

穿过店面,客厅又是另一番天地了,那里灯火辉煌,一桌的客人春风满面地高谈阔论。见白达领人进来,女主人起身沏茶让座,嗔怪说:

“就差你一个了。”

“我的朋友方立伟,人称哑巴。”白达介绍,“这位是市方志办主任郑超群,这位就是桃源有名的水果西施。”

郑超群我认得,他老婆在街头卖麻辣烫,每个月要换两罐气。我跟他们招招手,转了一圈才找到卫生间,连忙进去拔掉纸团,洗把脸。

水果西施上身是西装领带,下身是套裙、丝袜、高跟鞋,衣着整齐洁净、布料质地优良,尽显成熟女性风采。更重要的是,水果西施不但胸部丰满、两腿修长,而且知道如何让健康的乳房随着漂亮的步态有节奏地颤动。我认为,女人走路是需要技巧的,水果西施就属于那种能够有效掌握身体技巧的女人。

奇怪的是,大名鼎鼎的水果西施嘴里竟然叼一根自卷的土烟,稍加留心,就会发现她的舌头是白色的,很肮脏。水果西施卷起粘满纸屑的舌尖说话:

“说句良心话,光屁股的孔雀不如鸡,老西施不如臭豆腐。”

水果西施把大家逗乐了,体态肥硕的郑超群推推眼镜,吸溜口水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六十坐地吸土。西施越老越有味,豆腐越老越耐煮。”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水果西施掠下郑主任的眼镜,茶壶举到他头顶威胁说,“你是越老越没正经了。等老娘退了你的毛,那才叫有味。”

我感觉这个水果西施眼熟,是那种跟某个人相像的似曾相识。桌上搁了一叠会单,白达按名单核对人头,顺手扯一张给我看看。

“不对呀,”白达说,“还有一个没来。”

水果西施说,“阿四带老婆孩子去冠豸山了,没了张屠户,我们就要吃连毛猪?”

白达说,“最好是十二个人,轮起来更顺溜。”

水果西施利落地一挥手,“就让哑巴补上。”

我吓了一跳,怔怔地瞪着水果西施,心里直打鼓,她真的认识我?难道是刚才街头求爱的围观者之一?我迷惑的眼神让白达好奇:
1、世外桃源(16)
    “你不认识她?”

我诚实地摇摇头,白达爆发出开怀大笑,“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识一家人。”

还是水果西施心直口快,“我叫陶桃汛,明白了吧?”

想起来了,在陶家见过桃汛的剪影,她还建议花季放我进去。我羞愧交加,心里越发不安了,连忙埋头阅读手中的会单。会单左上角画了一朵简笔桃花,紧挨着桃花是一首在我看来牵强附会的打油诗:

昔日桃园三结义,

又有韩信访张良;

今日兄弟桃花会,

不为发财为帮忙。

打油诗底下是这么一行字:“本会共12阄,每月一转,每阄人民币600元整,()年()月()日()时转第一阄。会首陶桃汛。”

然后是十二个会友名单。最后一行是:

“接会人()竞标()元正”。

我读过《桃源文史资料》,“桃花会”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桃花会是桃源的民间金融互助组织,清代中期成形,民国时期大量存在,1949年后消失得无影无踪。1980年春天,桃源境内桃花盛开,盛开的还有销声匿迹了整整三十年的桃花会。在桃花盛开的季节里,有些农民粮食短缺、手里没钱,又迫切需要谷种、农药、化肥,标一阄桃花会就成为他们解决燃眉之急的最后希望。,“会”总是在每年春天桃花汛来临的时候起标,几百年来,桃源人都把它叫“桃花会”。

我没看懂会单,白达解释说,“会是这样运作的:第一个月,也就是今天,每个会友向会首桃汛交纳一千二的会钱,十二个人总计是一万四千四。其中的一半七千二作为对会首组织竞标、追缴会钱的回报,无偿送给桃汛,另一半拿来竞标。怎么标呢?谁出的利息最高,谁就可以拿走这七千二。你看会单的最后一行,接会人填上你的名字,比如你的竞标数填六百六,是十二个人当中最高的,钱就属于你了。但是,从下一个月开始,你每个月都要交六百六的会钱。每个月竞标一次,直到明年开春十二个人都轮一遍。明白了吗?”

见我眉头紧锁,眼光愣往桃汛身上瞟,白达补充说,“会首也不是白拿钱的,她的风险在于,如果有人赖会,必须把自己的钱垫上。”

我嗫嚅说,“我读过书,好像不是这样标的。”

桃汛接过话头,“有两种标法,我们这种叫标高,连城、永安、海源一带习惯标低,就是说比谁要的钱少,要得最少的人把钱拿走。在桃源人看来,标低是不吉利的,标高多好呀,步步高啊。”

我又没话了,捏着会单,脸憋得难受。白达一笑,替我说,“哑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弄懂,他为什么要标会呢?”

白达的话引来了七嘴八舌,有的说“要应对孩子上学”;有的说“婚丧嫁娶可以急用”;有的说“就等于分期付款”;有的说“赚他竞标时出的利息”。桃汛则说:

“我一个文盲,大字不识一箩筐,每个月花一天时间召集会友,十二天就赚七千二,比做鸡来钱快。”

郑超群的口水又挂出来了,“不止十二天,招待我们的酒菜也是要钱买的。”

“你知道吗,我所有的余钱都在会上,明天接会。”白达叉开五指说,“一接就是5万块。”

桃汛卷起一张会单,在笑声中往白达和郑超群的头上各敲了一记。“填单,少说废话快填单。”

总共就一支笔,大家轮着填,白达提醒说,“别忘了把张阿四的名字改为方立伟。”

那支廉价的圆珠笔最后才落到我手上,在接会人一栏写上自己的名字,填到竞标数时,我犹豫了,我不知道别人填多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填多少,想到刚才白达说到六百六,于是毕恭毕敬地写上“660”。

“好了没?”白达问。

大家都说,“好了好了。”

一个辫子拖到腰眼的胖女人拉长尾音大声吆喝,“迎——财——接——福——”
1、世外桃源(17)
    全桌的人异口同声说,“一棵棵,一行行,家家种桃个个忙;桃花会,互帮忙,结成鲜桃一同尝。”

说完同时将手中的会单放桌上,我有点莫名其妙,也将会单放桌上。桃汛绕桌子巡视一圈,抓起我的会单宣布:

“这张谁的?中标啦!”

桃汛开始挨个收钱,我大惊失色,觉得玩笑开大了,只好实话实说,“我没带钱,我是载白达来的。”

“笨呐,”桃汛扬扬手中的一沓百元大钞说,“你中标了,大家要掏钱给你,你下个月开始每次带六百六来就行了。”

桃汛数出六千六塞给我,我心里怪异,不敢接。白达冷嘲热讽,“你不接没人敢接,除了你这样的大款,谁出得起每月60块的利息?”

我急了,“不是你说要填660的吗?”

白达笑弯了腰,甚至眼泪都笑出来了,“我是,我是打比方,谁叫你真填了?”

“拿着吧。”桃汛有点不满,“男子汉大丈夫,哪有标完会后悔的?”

我感到别扭,“我确实,没有急用钱的地方。”

白达来了劲头,抹去眼泪指证说,“还说不急?谈恋爱用钱那是屎急尿急。”

郑超群取下眼镜,翻过衣角擦一擦,催促说,“接吧接吧,再不喝会酒,蛔虫都钻出肚皮了。”

桃汛毕竟是花季的姐姐,我想,不能太丢脸了。因此,我勉勉强强接过会钱,掖进内衣口袋。

桃汛大声吆喝,“鞋匠,上菜!”

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小男人趿拉着拖鞋,从厨房里端出事先准备好的白斩鸭、炒粉肠和九门头,当他抬出一盆排骨汤时,桃汛喝令他,“站住!”

鞋匠抬着滚烫的汤站住了,白纸似的脸显得茫然无措。丈夫的无辜模样激起了桃汛更大的愤慨,她怒气冲冲地提示说:

“你的手指,泡汤里了。”

鞋匠说,“我不怕烫。”

桃汛气得直跺脚,“你不怕烫?你不怕烫我还怕臭哩。你那双爪子整天摸女人的臭鞋,谁敢喝你的汤?”

苍白的脸腾地红透了,“要不然再开一遍,高温消毒。”

鞋匠绷紧上身徐徐转过去,一步一步地挪向厨房。我实在看不下去,进厨房跟鞋匠说话,“你,穿拖鞋?”

“我是汗脚,穿鞋比赤脚还冷。我一辈子补别人的鞋,自己却不能穿上一双,这就是命。”

钱有什么用?这一对有钱的夫妻一个穿拖鞋、一个抽土烟,可见钱并不能提高人的生活品质。这么想着,汤就开了。我用锅盖将汤盆托出来,一场庆祝标会成功的宴席拉开了序幕。

喝过会酒,大家都有了轻重不同的酒意,望着满脸通红的白达,我难得的哈哈大笑。我第一次玩这种金钱游戏,真是太滑稽了,自己什么都没做,填上一个数据就可以拿到一笔钱。仅仅是滑稽吗?我隐隐约约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这是一笔不但要分期偿还而且要付利息的透支款,该怎么花呢?我还真有些为难了。大家说说笑笑走出店面,我走在最后一个,前面是白达,我突然推了白达一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锁好店面窄窄的侧门。白达把铝合金的卷帘门擂得咣咣巨响:

“把车钥匙给我,你叫我走路回去吗?”

“自己想办法,这点小事儿都摆不平!”

见我踅回客厅,桃汛愣了一下,挥手让鞋匠收桌子洗碗,请我在沙发落座,给我泡了一杯时尚的云南普洱茶。“怎么样,桃花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是为这个。”我一直喝不惯口感含糊的普洱茶,抿了一口,犹豫着该不该吞下去。“我看出来了,你父亲不欢迎我,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来告诉你,哑巴。”桃汛注视着我说,“我晓得你们的事情,也听花季多次说到你。但是,你们的事很难成,为什么,以后慢慢就晓得了。如果你帮我父亲的事情摆平了,我一定帮你在他面前说话。”

“什么事?”
1、世外桃源(18)
“这要由他自己说出来更恰当。”
第二章:仇恨(1)
    8、宋朝霞

9、白达

10、强奸

11、陶传清

12、水果西施

13、真相

14、翻案

15、恩人

始知昨夜红楼梦

身在桃花万树中

——(明)陈子龙

在九号房,我和小如的待遇是最高规格的,我们俩既不是牢头,也不是最有力量的人,我们享受高规格的待遇只因为:我们都是杀人犯。记得我刚进来的那个晚上,他们叫我汇报案情,逼我背监规,我理都不愿意理他们。在地板睡到半夜,我被压醒了,有一个人坐在我头上,由于我是侧着睡,一边的脸孔就能感受到屁股里尖锐的骨头。我非常难受,但我没有反抗,也没有大喊大叫,我的想法是,坐吧,坐死拉倒,早一天死早一天解脱。我不动荡,那个屁股反而坐不住了,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说,好了好了,别弄出人命。等屁股离开我的脸,我翻个身继续睡觉。人不惧死,何惧以死拒之。不怕死的人是可怕的。

第二天,一个大家都叫他书记的人被管教叫了出去,书记回到九号房,看我的目光就包含一丝恐惧了。午睡的时间一到,书记就请我睡通铺,而且是角落温暖的位置。我一躺下就闭上眼睛,我听书记对一个独眼的人说,“杀人,把老婆做了。”独眼“噢”了一声,说话有一点儿沮丧:

“要不是监窗装了他妈的鸟探头,昨晚我就扁死他了。”

这个左眼空洞的人高大到一种程度,走路的凛然姿势能卷起一股微风,俨然是一堵墙在往前推进。但独眼居然惧怕身高不过一米五、体重大约80斤的梅小如,梅小如不显山不露水就将聪明绝顶的九爷做了,独眼有比九爷更聪明吗?没有。没有就给我老实点儿。每当我目睹独眼艰难地弯下虎背熊腰讨好小如的时候,我就想,一个强壮如牛的人对杀人犯的恐惧,其实是对死亡的恐惧。

因此,只要我在哪里跟小如说话,哪里就会空出一块地方,好比老虎身边永远没有鸡、没有鸭、没有兔子,这是一个道理。小如哗哗地记下我讲述的爱情故事,提出了三个疑问:

“一、你说的白达就是我们看守所的所长吗?二、什么是爱情?三、那个叫陶什么,陶传清跟你妈到底有什么瓜葛?”

关于第一个疑问,我明确地告诉小如,我说的白达就是所长。他是我的中学同学,属于可以割头换颈的关系。他原先是桃源市的一个普通巡警,我帮他“活动”了一个交警副队长,后来又提拔成巡警大队长。桃源烂会后,他在桃源就不好混了,他就过来了。第二个问题,我是这么回答小如的:

“我们闽西客家有一个作家叫北村,他有一段话我确实喜欢,可以背给你听,你听完就清楚什么是爱情了。‘我想,爱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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