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总知道他反话正说:“我遵照校长大人意旨:敬之远之礼之,现在就是礼之。他怎么可以与刘校长相提并论?来,请入席。”
刘兴桐回过身来,发觉席上已有几位青春靓丽的美女,阿靓却已无影无踪。
“大家欢迎刘校长!”高总拍拍手掌,几位美女便站起来,几乎是齐声叫着:“刘校长好。”
刘兴桐故意大惊小怪:“这也是洪总的企业文化?怪不得洪总的企业如日中天。”
洪总和大家坐定。今天是他发话。刘兴桐觉得这位洪总,真是偶尔露峥嵘。他挺会说话,交际场上也非常老练。
“今天我们一切从简,只有一个菜,五爪金龙。刘校长也许尝过多回了,可今天做法不同。”他拍了拍巴掌,四位
厨师鱼贯而入。为首的老师傅推着一辆餐车,车上面是一个庞大的不锈钢餐盘,上面盖着白布。师傅把白布掀开,一只硕大无比,足有1米见方的大蜥蜴在餐盘上蠢蠢欲动。师傅介绍,它肚子里被灌进去不止两瓶路易13,已经完全醉了。
师傅当众表演放血,取胆,挖心……
热烘烘的鲜血,碧绿碧绿的胆汁,和着茅台酒,每位面前各摆着红绿两大杯酒。师傅把号称五爪金龙的越南大蜥蜴推下去制作时,洪总举起血酒,请大家干杯。
“预祝我们公司和刘校长的正中大学合作成功,也感谢母校对我们公司的厚爱和提携,干杯。”洪总说话干脆利落,滴水不漏。高总一愣,没有读过大学的洪总怎么把正中大学称作母校呢?刘兴桐也大惑不解。
洪总大约见大家费解,便有些自嘲地说:“大家别忘了,我现在可是刘校长正中大学博士班的博士生。”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刘兴桐安排了洪总和他的另一个朋友,一共两个人进博士班。
刘兴桐觉得也应该说两句:“首先祝洪总早日获得博士学位,其次祝在座的诸位小姐更美丽更青春,今年20,明年18。干杯。”他把血酒一饮而尽。小姐们便一片欢呼。刘兴桐有意回避洪总合作一说。他在心里说,合作的事还得慢慢商议,这可不是一锤子买卖。上次说给学校有所表示,刘兴桐想请洪总的企业命名搞个奖学金,至今还没落实兑现。他想不能让洪总他们太顺利。何况12亿的工程,光常规回扣,就是个大数目,这方面的问题还没有开始具体接触呢!
洪总大约也看出刘兴桐的心事,便对高总使了一个眼色,高总会意。他对刘兴桐说:“关于合作的事,刘校长,你看是不是大家一起来做,一起!”他强调了“一起”。
刘兴桐说:“今晚就不谈工作好不好!小姐们不爱听!”小姐们便齐声叫好。
洪总说:“刘校长说得好,今晚不谈工作,以后高总才向刘校长具体汇报我们的想法。刘校长也是我们企业的股东嘛!”
“干杯!干杯!”高总总是能掀起高潮。
这顿饭吃了整整3个小时,其间刘兴桐又唱歌,又跳了一回舞。
血酒和胆汁酒喝得人血气奔涌。最后,刘兴桐几乎是让两位小姐抬着回到独楼的卧室的。
李可凡在白云山上接到女儿的电话。这半年,李小凡到一所封闭式英语培训学校去强化英语,很少回家。是李可凡不让她回家。她希望女儿能在出国前过语言关,能够在国外顺利上大学。自己和刘兴桐的这种关系,既然不能为女儿创造一个非常优质的家庭环境和氛围,不如让她到另外一种文化环境去生存吧!
“妈妈,签证拿到了,后天的飞机票早定好了。我今天就回家。你可得早点回来啊!”
她答应早点儿回去。其实,即便是她晚回去,等待的依然还是她。她知道女儿的交际比自己多得多,没有12点,女儿和刘兴桐是不会回到家的。
女儿出国的行李和该准备的,她早已在半年前就一点一点的给她收拾好了,也没有什么再需要准备的。李可凡不像别的母亲,对孩子出一次远门,就牵肠挂肚絮絮叨叨。自己的父母是军人,读大学前李可凡也当过兵,简简单单,雷厉风行。放飞了就自己飞。李可凡不只一次对女儿说:“出国
留学,就像从中国这座城市飞到另一座城市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时代不同了!想走就走,想回就回。从地球的这边到那边,也就一天时间。”
女儿出国,整个安排和所有细节,包括护照、签证和机票,李可凡一点也无须操心,她也不想知道刘兴桐是通过什么渠道去办理的。反正女儿一走,马上就
离婚。
苏叶唱累了,她到处找李可凡。见李可凡独自在人群外徘徊,她走过去搂住李可凡的肩膀:“你总是能够超然物外的生活,什么也撼不动你。你看,谁都唱得那么投入。高塬的生命力很强旺,他已经连续拉琴4个小时了,还不肯停止。”
苏叶的兴奋是发自内心的。这个不知忧愁的女人,其实活得很简单,也很自在。自从常常和苏叶一起出来,李可凡就已经慢慢地被苏叶身上明朗通达的东西所感染了。
李可凡的目光越过人群,她希望能看见高塬,可是看不见。苏叶说:“不用看了,他拉得正起劲。我们去喝点什么吧。走,就到半山亭。”
这时,伊然和区惠琴也钻出人群。她们唱得满头大汗,她们一路走一路唱,还挥舞着手臂打拍子。“真是唱疯了。”“那些老头老太更是疯狂,真不可思议。”伊然笑着说:“我现在明白外国人为什么那么疯狂了。人真是不可以对什么事情太投入,一投入就一定要疯狂。这是不是一个规律?”她问李可凡。
“也许是吧!不过,年轻人也这么投入,我倒是不好理解。都是些老歌。你们是什么感觉?”李可凡说。
“这好像和年龄没什么关系!”伊然才来过两次,兴趣就被煽动起来了。她又压低声音说:“比做爱都来劲!”
4个女人哈哈大笑,那笑声里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得意忘形。
“唱完歌连做爱都不想了。”苏叶也有同感。
“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的东西怎么就有这种魅力?是因为年代久远,距离产生美呢,还是那个年代的人本来就很纯真,纯真得使人洁净,洁净得没有七情六欲了?”区惠琴感叹。
“是不是有洗脑功能啊!”伊然担心地问。她自觉上了两次白云山,趣味上有了一些变化,“以前也唱过一些老歌,可都是在卡拉OK唱,也没什么感觉。在这儿几百人从早到晚唱歌,激情澎湃,自己都觉得变成一个切·格瓦拉了。”
“一天不吃饭都不觉得饿。你看高塬,都病成那样了,也不知有什么力量在支撑。李老师,你是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你能说说是为什么吗?”
“我也说不好。每个人寻找的东西都不尽相同吧!有些人为了表现,有些人为了宣泄,有些人为了怀旧,有些人因为失落,有些人可能因为空虚,也有些人可能是太满足,来寻找一种缺失。你们问问自己,你们究竟是为什么?”李可凡很理性,因为她一直是个旁观者。她是因为失落,因为偶然的契合,来到了这儿。她觉得这儿非常适合她的心境。
“我真的说不出这里诱惑着我的是什么,有一种诱发初恋的感觉,到高潮的时候,和第一次做爱也有点儿相似。非常迷醉!心中有些憧憬什么,期待什么,又想进入什么。什么都有一点。有一种精神欲望传遍全身,最后把生理欲望也调动起来了。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叶挺认真地说:“至少我再到风雅颂去,我会要求自己在原来的品位上,再加上一点,透明和优雅。他必须是有激情的,同时又是很高贵的,是那种很纯净的高贵。我也说不好。应该像《青春之歌》里的卢大川吧,同时把自己变成林道静,是那个从香河去北京的火车上,穿白衣白裙的林道静。当然,也可以是一个余永泽,不过只是偶尔为之。”
区惠琴的私生活相对保守一点,有了固定男友麦地,又在杜林这位老夫子麾下,她生活得比较理性。对苏叶伊然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她又十分感兴趣。她对此有一种学究的意味,她总想寻找追问现代女性心底的东西。
在白云山上唱歌的人,大部分是女性,40岁以上的又占了大多数,她们是最积极最忘情的一群。生活对于她们而言,似乎就只剩下唱歌,唱她们青少年时代的歌。李可凡说得很对,她们都怀着各自的目的来寻找一种东西。唱歌只是一个方式,不是目的,而这个方式却又被幻变为一个目的。李可凡其实是所有来白云山唱歌的人中,最理性同时也最孤独的人。她的孤独是因为她明白自己心中的欠缺,知道自己到白云山上寻找什么。
“当生活的全部内容或主要内容,就只剩下唱歌的时候,我们究竟是幸呢还是不幸?”区惠琴总是有问题,而且她的问题通常都很犀利,这点很像她的老师杜林。“她们都还只是四五十岁。”
“苏叶,到了这个年龄,你会这样吗?”区惠琴直指思想最解放最无忌讳的苏叶。苏叶甚至可以向女友描状她与男友一夜情的每一个细节而不脸红。她认为这是人的精神与肉体行为的盛宴,有什么不可以细细描状的呢?人类是需要这方面的交流的。
“我真不知道。如果会,应该有一位男友陪着,像高塬那样的男友。我会追随他,为他做任何事,不问历史,不问未来,只问现在。”
听了苏叶这些话,李可凡有一种剜割血肉的疼痛。
苏叶的人生是明确的,她的爱恨是明确的,她的欲望也是具体的。李可凡自叹不如。也许是年长10岁的缘故,也许是因为还有一个并未了断的刘兴桐的缘故。她想做一个坏女人,但还是不能彻底地坏起来。她想起和胡杨在风雅颂的那个最后的夜晚。这是她走得最远的一步。在高塬和胡杨之间,她还是经受不了胡杨的诱惑。他太强大,强大到你无法拒绝。他简直就是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佐罗,在风驰电掣之间,他就已经把你裹挟到了天堂之门。你还来不及挣扎,就已经成了他的俘虏。
他的强大是以并不强大为诱饵的。他在无限的顺从中一步步拉紧了他早已撒出的罗网,那罗网轻软同时柔韧,无声无形无迹。他以千年不死的韧劲令你自投罗网。
她们几个说到半山亭去,却因为谈论问题一直站在人群外面。这时,合唱变成了小提琴独奏,白夫人与几位女士为独奏曲啍着和声。李可凡听出这是一首俄罗斯歌曲,是俄罗斯彼得堡“强力集团”的作曲家鲍罗廷的作品《在中亚细亚的草原上》。
她们挤进人群,李可凡毫不犹豫地挤到最前列,她非常真切地看到了高塬。她离高塬就只有两三米的距离,高塬也看到了她,她看到高塬的眼睛投过来山羊似的温情的一瞥。这一瞥令李可凡羞愧难当,惊心动魄。
高塬面色苍白。他坐在椅子上拉琴,他已经拉了六七个小时,他完全沉浸在极度亢奋之中。在小提琴高音区弱奏的背景上,白夫人她们哼唱出一段浓郁的俄罗斯旋律,它描写一支骆驼商旅正迈着沉重的步子,由远而近地行进在亚细亚的草原上。高塬灵巧手指的跳动,形象地拉出骆驼和马的蹄声,最后,提琴的音量越来越弱,这支骆驼商旅已消失在无尽的远方,辽阔的草原又陷入一片寂静。随着这首作于1880年的歌曲的终结,人们见到这样的情景:
高塬脑袋一歪,他托着提琴的手慢慢低垂,提琴“咣”的一声摔在地上,高塬瘦弱的身体也随着提琴落地轰然倒下。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人们还没有从《在中亚细亚的草原上》的优美旋律中回过神来,就目睹了这惊人的一幕。有过很寂静的一刻,这一刻是提琴终了,余音却还在夕阳下的林中空地飘飏之时。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等待着生命终结时无穷的寂静。
高塬死于自己创造的寂静之中。也许这正是他梦寐已求的人生时刻。他和1880年鲍罗廷旋律中孤寂的驼队一起,走向茫茫草原,沉没在寂静的草原深处。
几位退休的医生,首先冲到高塬身边,有一位年纪很老的女大夫,抱起高塬的头,将他枕在自己的腿上,像母亲抱着婴儿一样。她自己不堪重负,一屁股坐在冬天的泥地上。她翻开高塬依然睁着的眼睛的眼睑。瞳孔放大,高塬死了。
李可凡难忘高塬的最后一瞥,就是在那一瞥之后,琴声渐弱渐远,高塬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步。
除了李可凡她们几个,没有人知道高塬的名字。白云山唱歌有一个约定,谁都不过问别人的名字、职业以及现状。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问它干嘛。来唱歌本来是为了开心,问起来就不开心了。何以解忧,唯有唱歌。
人们喜欢同时需要这个拉琴的人。喜欢就是他的名字。人们把喜欢藏在心里。在以后的日子里,人们没有再提起他,这个在30岁上和他的提琴一起夭折的年轻人。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李可凡甚至没能挤进人群,去与高塬告别。他被蒙上白布,绑在担架上,4个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抬着担架,把高塬从林中空地抬出,送上停在路边的救护车。人群自觉地分成两排,目送着这个刚才还在以无穷的生命力量拉琴的人。高塬就这样走了。
刚才高塬拉琴的地方上空,那一片黄栌树枝上孤零零的红叶,终于飘落下来,和地面上无数早已飘落的红叶,静静地躺在一起。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李可凡怎么也没有想到,高塬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间。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林中空地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夕阳收起了它最后的光芒,暮色包围了山林土地。
一切依旧。尾声
一切还回到它原来的轨道·绝望的勇气·扑朔迷离·手稿也许将永远沉睡·难以名状的迷惘和凄苦·风雅颂最后的夜晚·苦艾的滋味·我们来唱歌吧
尾声这部小说,如果依照它在生活中的情节,它本应该无穷无尽地发展下去,它没有结束的理由。好人还没有完美的句号,坏人也不一定会有恶报的时候,不好不坏的人也就不存在什么极端的报应。人本来就没有绝对好坏之分,只看我们如何去评判了。
但世界上任何事情,总有个告一段落的时候。
高塬的死,使李可凡顿感无法结束的生活,暂时也应该结束了。也许一切都应该重来,也许一切还回到它原来的轨道。人,在还没有走到生命终极的时候,实在是无法知道最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李可凡曾经被高塬吸引,想走近高塬。在还没有走近他时,却又在另一个地方,走进了胡杨。是胡杨给了她坚决走进的力量。可是,她刚刚走进去时,胡杨却又独自走了。他还会回来吗?胡杨还没有回来,高塬却真真实实地走了,他死了。他死得那样平常,又那样壮烈,让每一个活着的人惭愧,又同时庆幸,庆幸避免高塬那样的命运。
回家后第二天,李可凡正式提出和刘兴桐离婚。尽管再有一天,女儿就要出国
留学了。但在李可凡看来,离婚是一个不容改变的事实,不管是谁,包括女儿李小凡,都必须正视这个事实。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都不能无视降临于命运的每一次厄运。女儿也不例外。她毕竟就要成为一个人,一个女人。她要负责任地面对一切,包括面对她的父亲、母亲将要发生的一切。
女儿默认了李可凡的逻辑,刘兴桐无奈地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他最后小声地问:“能把手稿还给我吗?”
“那不是你的手稿,所以不能。”李可凡斩钉截铁的回答,给刘兴桐以一种绝望的勇气,他终于知道应该怎样去保留一个男人的尊严,一个人的尊严。当他放弃了乞求的时候,他的选择就有了方向。
老枪终于给许楠生来了电话,让大浪鸟陪着去见她。她是在中国大酒店最豪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