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费介乘坐的马车,在严密的防卫之下,进入了京郊那座比皇室行宫还要华丽清贵的庄圆。
“费老?”守门的那位老仆人看着费大人满脸寒意地下了马车,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一会儿功夫,圆内灯火大明,费介与轮椅上的陈萍萍沉着脸出了圆门,在众随侍的护卫下上了马车。
“入宫。”陈萍萍冷声说道,只是这句话一说完,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柔和了起来,轻声说道:“还当是多大的事情,值得你们老少二人如此慌张。”
费介搓着手惊道:“这不是大事,那什么是大事?”
陈萍萍轻轻抚摩着光滑的轮椅把手,嘲笑道:“你这老家伙天天泡在药里,一时想不明白倒也罢了。范闲却是让老夫大为失望,只要稍一用心,便知此事无碍……罢罢,小孩子,这事情在他心里压的太久,一朝被人揭穿,难免会有些惶恐。”
马车嗒嗒嗒嗒向京都城驶去,不一会儿功夫便入了城门,城门此时尚未关闭,当然,就算已经关了,监察院的院长大人要进京,连京都守备秦家也是不敢拦的。
马车将要到皇宫的时候,陈萍萍才睁开养神的双眼,淡淡说道:“这不是坏事,是好事。”
费介摇摇头:“我不管了,我这就去院里让八处的人准备着。”
宫门处传来启钥的声音,陈萍萍拥有不论时辰直入宫中叙事的独权,地位超然。老人侧耳听着这耳熟的声音,面无表情说道:“消息传到京都后,先让他们压两天,至少这种表面功夫要做出来让人看看。至于范闲的身世……总有一天是要亮明的,如今这个时机,就是最好的时机。”
范府书房内,庆国户部尚书范建正一边啜着酸浆子,一边看着身前的范闲,唇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也总算看着你着急的模样,为父往常总以为你的心肠是冰雪做的。”
范闲苦笑道:“父亲,这时节了还开什么玩笑,等消息传到京都,究竟该怎么办?”他望着父亲的双眼,沉默半晌后幽幽说道:“既然这么多年一直瞒着天下人这事,想来一定是有人不愿意我出现。”
范建用清湛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轻声说道:“可现实是你已经出现了,而且出现的非常漂亮。你与叶家的关系,终究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如果要选择一个揭穿的时机,为父以为,当下……就是最好的时机。”第六十九章 知母莫若知父
“最好的时机?”范闲一头雾水地看着父亲,但不知为何,见到父亲大人如此镇定,他的心情也轻松起来,再不似在山中那般焦虑,自嘲一笑,将腋下的拐杖扔开,坐到了椅子上。
“当心你的伤口。”范建摇了摇头,不赞同的说道。
范闲笑了笑,轻轻揉了一下胸口下方,内里有些隐隐作痛,不过最近费先生在旁边妙手调养,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说说吧,你究竟是在害怕什么。”范建轻援颌下飘然长须,一向方正严肃的尚书大人,在此刻终于露出了一丝成竹在胸的潇洒感觉。
范闲一愣,皱眉想了半天,这才发现自己确实有些惊慌过头,自己究竟是在害怕什么呢?在心中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隐忧,诚恳说道:“这消息如果传开了,天下人的议论自然会异常汹涌,宫中知道了我的身世,还不知道会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范建冷笑道:“莫非你以为宫中直到今天还不知道你的身世?”
范闲沉默了起来,知道父亲说的很对,自己是叶家后人的事情,皇帝当然比谁都清楚,至于太后那边……看上次冬至祟肉宴上的神情,估摸着那位老人家也早清楚了,只不过这一对母子瞒着天下人而已。
“他们想瞒着天下人,如今瞒不住,事情的发展总会有些变化。”范闲平静说道:“而且,皇后知道我是叶家的后人,她会怎么想?依父亲所言,叶家与她之间可是有化不开的仇怨。”
范建摇了摇头。冷然说道:“皇后那处不需要考虑,这位妇人乃是有史以来势力最弱的皇后,你需要考虑地,只是东宫太子会不会被她说动来对付你。”
皇后的家族势力。早在十几年前的京都流血夜里,就已经被庆国皇帝清除的一干二净,一向不显山露水地范建,在其中起了最大的作用,所以他当然清楚皇后根本翻不出什么动静来。
“太子。”范建的唇角泛起淡淡笑意,“他是聪明人,以你目前的地位权力,他只求你能保持平衡就行,哪里还会因为当年的事情,来主动撩拔你。”
范闲微低着头。半晌后说出几个字来:“长公主呢?”
天下皆知,叶家的产业被庆国皇室收入囊中,成为了如今的内库。当年强行征收天下第一商。用的名义自然是很可怕的那种,比如谋逆之类。而如今忽然多出来一个传说中的叶家遗孤,那究竟查不查当年地遗罪?
就算不查,在很多人的眼中,叶家后人也是皇室必定要斩草除根的对象。这是历史地规矩,没有人会躲过。
范闲是叶家后人的消息传开后,长公主一定会利用这件事情。大作文章,逼迫宫中做出相应的反应。上溯叶家产业被夺之事,依照皇家的惯常行事手法,范闲不被暗中杀死就是好的了,更不用说飞黄腾达。
当然,范闲身世地另一半也很奇妙,所以他不用担心宫里那对母子会对自己下杀手,甚至对方都不会将自己当成需要提防的对象,但恼火就恼火在。世人并不知晓这个事实!
如果宫中那对母子想长久瞒着世人,就只能将范闲当作单纯的叶家后人来看待,在典论地压力下,让范闲与内库……甚至是监察院脱手。而对于已经结下了无数仇家的范闲来说,失去了手中的权力,实在是相当的危险。
“长公主?”范建面上毫无情绪说道:“如果她足够聪明,这次就会袖手旁观,而不会出手。”
“为什么?”
“因为陛下的心思。”
范闲沉思着,渐渐明白了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皇上当然是知道自己身世的人,虽然不知道皇帝将来会怎样安排,但至少在当下来说,他还没有掀开桌面上绒布的打算。知晓此事后,想来皇帝与自己的反应一样,应该是在震惊之后感到一丝愤怒与狂燥。
皇帝与范闲,都是很喜欢掌握一切地人,所以很忌讳这种脱离控制的事情发生。所以陛下一定会非常愤火,他第一个念头是要找出泄密的人,而如果长公主此时好死不活地借此大举向范闲进攻,皇帝反而会大力维护范闲,并且在心中对长公主的疏远之意更深一分。
范建淡淡说道:“你如今已是监察院的提司,通过这半年来的行动,手中握有了足够的权力。由澹州直至京都,不论是为父,还是陈院长,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替你将脚下的基石打造的更牢固一些……如今的你,已经是一方重石,怎会害怕那些清风拂面?放心吧,那些风已经吹不动你了。”
范闲沉默着,心中另有所忧。
“自然,这人间也有天界罡风。”范建嘲讽说道:“你所害怕的,不外乎是宫中的态度。但是太后与陛下都知晓此事,顶多会碍于物议暂时冷你两天。这事儿怎么发展,终究是看陛下的态度。”
最后,这位老谋深算的户部尚书说道:“而经由悬空庙刺杀一事,陛下深信你之忠诚,当然会偏向于你……如今你伤势未愈,陛下总会记着你的功劳,在这个时候,你的身世被揭出来,陛下会尽量替你考虑,不论是皇族利益,皇后太子,甚至是长公主太后的压力……,
“与你替陛下挡的那一剑相较,就算两相抵销了。”范建冷笑着说道:“所以说,这是最好的时机。宫里这些事情,我不说你也清楚,或许再过些年头,陛下惜你救驾的情份淡了,你也就再难利用。揭破身世只能在这几天。早些不行,晚些……也不行。”
最好的时机。
范闲在心里品着这些话里的寒意,面上浮出一丝苦笑:“我只是担心,这件事情会对家里带来什么麻烦。”
范家收留当年叶家遗孤?虽然这是皇帝地安排。但闹大了之后,皇帝肯定是不会认帐,倒霉的只能是范府。
范建缓缓闭上双眼,唇角欣慰的笑容一现即隐,缓缓说道:“傻孩子,如果连你都不会动,怎么会动为父?如果朝廷对我动手,岂不是证实了你是叶家的后人?”
范闲睁大了眼睛,半晌后说道:“您地意思是,不论外面如何传。我们死都不能认帐?”
“当然。”范建含笑说道:“谁能有证据?”
范闲叹息道:“真可惜,我本以为既然没有什么影响,我可以借机……”
“借机替叶家翻案?”范建哈哈大声笑了起来:“难怪你先前紧张如斯。原来是存着大心思。你这孩子啊,这世上的案何必一定要在明面上翻呢?十几年前陛下就已经替叶家翻过一次,如今这些,只是余波罢了。”
范闲摇摇头,压低声音说道:“叶家后人这件事情。其实还真不能吓着孩儿,只是……”他本准备说,担心被长公主及有心人从这件事情里。猜出自己身上带着皇家的血脉,但话临出唇之时,忽然醒悟过来,住嘴不言。
关于自己与皇帝的关系,范闲与父亲大人从来没有正面说过,一直以来,父子二人都很知机地没有点破,尽量维持着目前和睦的景象。
范建明白儿子想说的是什么,沉默了下来。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那件事情……你还是藏在心里吧。至于别人猜不猜的到,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为父明言,陈院长只怕一直满心欢愉地等待着这件事情的发生。等传言来到京都后,他一定会动用手中的权力强力压下流言,从而证实这条流言,然后等着天下人逐渐猜到你的身世,至少要让天下人习惯于……你地身世流言。”
范闲默然,知道父亲的推算是极有道理的。老跛子地做法,用屁股想也能想到,强力强制叶家后人的传言,才能让庆国百姓相信这个传言,这正是极高明的手法,至于自己是皇帝私生子的事情……
“陈萍萍究竟想做什么呢?”范闲的心情忽然间变得十分地疲倦,无力地问着父亲。
“为父不清楚。”这位一直没有表现出过人实力与智慧的尚书大人缓缓说道:“你应该猜到,我与陈院长的想法从来都不一样,在你地问题上,我与他较了很多年的劲。而且我没有信任他的习惯,很奇妙的是,他似乎同样并不信任我。相反,我和他倒对你这个孩子更信任一些。”
他望了儿子一眼,自嘲笑道:“最终似乎还是他胜了,成功地将你拖入这团乱局之中。”他接着淡淡说道:“我甚至怀疑这件事情是不是他一手弄出来的,不然北齐人怎么可能知道小叶子是你的母亲。当然,眼下你不用担心太多,这件事情的首尾,想来陈院长这时候已经开始入宫为你谋划了。”
父子二人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范闲忽然无头无脑地说了一句:“对不起,父亲。”
很没有道理的抱歉,不知道是在抱歉什么。是在抱歉在前路的选择上,自己终究接手了监察院,从而被迫踏上了争权地道路,没有如父亲一样选择更平安的生活?还是抱歉自己离奇的身世,为范家带来了未知的危险?抑或是替母亲向“父亲”表示最诚恳的歉意?
或者是……对不起,对不起,我很想成为您真正的儿子,只是老妈不给我这个机会。
范尚书在猜测,是不是陈萍萍利用范闲救驾身负重伤——这最好的时机,在揭破他叶家后人的身份。与此同时,陈萍萍在重重深宫之中,也在不停猜测着,是谁忽然间折腾了这么一件事情出来。
政治人物,并不是很在乎那些名义上的东西,所以这两头老狐狸。只求范闲能过的幸福,能手握权力,并不以为范闲一定要名正言顺地回归叶家的门楣。
“知道这件事情地,只有我。范建,范老夫人,陛下,费介。”陈萍萍坐在轮椅上,干涩微尖的声音在御书房里响了起来,“陛下先前说,太后是在春闱后查觉此事,那一共也只有六个人,依臣看来,这六个人都不可能泄露出去。”
皇帝缓缓转过身来。那双往日清湛的眸子今日火火中烧,如鹰一般锐利噬狠,一字一句说道:“都不可能泄露出去?那北齐人是怎么知道的!”
春闱之后。范闲监察院提司地身份暴光了,从而他成为了庆国年轻官员里最风光的人物,尤其是马上又要执掌内库,这种权势实在是有些薰天。一般的人物还猜不到什么,但深宫之中那位皇太后。久经国事,惯见阴秽,政治上的嗅觉实在是有些敏锐。在她的强力逼问之下,皇帝终于向母亲承认了,范闲就是自己的私生子。
太后在震惊之后,终于接受了这件事实,毕竟老人家再如何痛恨当年的那位“妖女”,但对于皇家的血脉总有一丝容忍的程度。
“也许,也许是北齐人猜到的。”陈萍萍低声自言自语着,却不知道猜中了最接近事实地答案。
皇帝冷笑道:“苦荷是什么样的人物?北齐国师难道仅仅用猜测就敢下定论?”
陈萍萍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长公主。嫌疑最大。”
如果是范闲此时在一旁偷听着,一定会大叫一个赞字!这是什么?这就是传说中大巧无工,大象稀声,裸奔的构陷啊!
太后知道范闲是叶家地后人,长公主是太后最疼的女儿,曾经反手将言冰云卖给北齐,也曾经与北齐大家庄墨韩有过私下的交易,她与北齐太后有私下的书信来往,她往北齐的走私线路让北齐君民不知道节省了多少银子,她……她她,因为内库移权地关系,对范闲恨之入骨,甚至开始使用刺客手段,只是失败了。
这些都是皇帝十分清楚的事实。只要细细一分析,便会发现,长公主拥有知道此事的最大可能,拥有通过北齐方面转手曝料地最佳途径,最关键的是,她拥有最大的动机。
陈萍萍先前的这句话也极有讲究,如果他是语焉不详地暗中指出,宫中有人与北齐关系良好,从而让皇帝自己想到远在信阳的妹妹——而不敢如此大逆不道,直指中心地说出长公主的名字,皇帝也一定会小小怀疑一下他的用意。
而他如此直接坦荡地说出长公主的名字,直言对方嫌疑最大,便是纯忠之臣的表现,只在乎自己地意见会不会对陛下有用,而不忌讳会不会让陛下怀疑自己——这样的表现,一向精明的皇帝,当然极其受用。
皇帝沉默了下来,面色却显得有些难看,半晌之后才说道:“看来……云睿并不知道范,不知道安之是我的骨肉。”
如果太后将这件事情也告诉了长公主,那长公主一定不会揭破范闲的身世,因为那样就不再是针对范闲,而是在针对陛下了。
陈萍萍微微颌首,从陛下这句话中就知道,陛下已经相信了,长公主才是这个传言的源头。
片刻之后,皇帝冷冷说道:“等着消息吧,看云睿会不会来信。”
范闲是叶家的后人,如果长公主上书宫中,以此为机,劝说陛下警惕此事,抑或直接劝皇兄杀掉范闲,灭了范家,那皇帝就会真地将兄妹之情看淡了。
“接下来如何处理?”陈萍萍咳了两声,由于进宫匆忙,花白的头发没有束的太紧,有些蓬乱,愈显老态。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