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叶芙哀凄地说:“上回绑架我不成,这回直接冲着我爹来了。”
又是为了叶家义诊一事。
易盼月闭起双眼,思考着哪一种毒会产生叶守此刻的症状。
他先让叶守服下平日备用的解毒水,但显然没有什么作用。
“无名大夫,在下以为可能是‘黑阎罗’。”一名叶家的大夫说。
“黑阎罗”的确会使人气血逆流而亡,但是不会使人唇色泛白。
会让人中毒后唇色不是发紫反而泛白的,在印象中有好几种;可能是“冰水银”,也有可能是“柳絮白”或是“素素”,这些毒的症状颇为相似,究竟会是哪一种?
“大夫,依我见应是‘柳絮白’。”
“不,应是‘冰水银’才对。”
叶家的大夫你一句、我一句地提供自己的诊断。
易盼月却在心中有了个谱,只是……尚欠东风啊。
“老爷是喝了一杯酒后才中毒的,堵应该是下在酒里。”叶福说。
易盼月展眉一笑,东风来了。
“什么酒?”易盼月问道。
“是‘醉流霞’。”叶福答道。
“快备一杯过来。”易盼月连忙吩咐,又问:“刚刚还有让叶老爷服下任何解毒药物吗?”
一名大夫说:“因为无法确定老爷中的是什么毒,所以不敢开药。”
除了先前的解毒水以外,那就是没有了。
而三种会使唇色泛白的毒理,就只有一种可溶于酒液之中。是了,那必是“柳絮白”。
易盼月连忙开了解毒的药物。
“大夫,我爹──”叶芙不禁担心地问道。
“叶小姐不必过虑,服下解药后应该就没事了。”
叶家的大夫按照易盼月的指示,将药磨成粉状溶进酒杯中。
叶守中的是“黑阎罗”与“柳絮白”的混合毒,这种毒是混在“醉流霞”之中,解毒时则必须再用“醉流霞”。
如果先前叶守服用过“黑阎罗”或是“柳絮白”当中任何一种毒的解药,而非两种解药一起服用,只怕此刻是大罗神仙来救也回天乏术了。
易盼月在心中暗暗吐了一口气。
服下解药后半晌,叶守便悠悠转醒。
“爹──”叶芙喜极而泣地哭倒在父亲身上。
“老爷醒过来了,真是谢天谢地。”在场的叶家人终于松下一口气。
“幸好有无名大夫在。”
叶守得知是易盼月救了自己,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看来我们叶家又欠了大夫一分人情。”
易盼月笑道:“叶兄千万不必挂怀于心。”他是不讨人情债的。
正当大伙松了口气的当口,屋外传来阵阵的呼喊。
“王爷──”
朱见浔一头闯进叶守房中,众人皆吃惊地行礼,喊了声王爷。
他一挥手,表示不必多礼。
“叶老爷,下毒的人已经捉到了,现在缚在前厅交给你发落。”胆敢当着他的面下毒,朱见浔第一个不饶他。
“多谢王爷。”叶守拱手道谢。
“叶老爷不必多礼,此次相邀还让叶老爷遭遇到这种事,是本王的错。”朱见浔俨然天生王者,气度从容。
“不敢。不过这次倒多亏了无名大夫。”
无名大夫?莫非就是叶老爷前些日子提起的那位神秘大夫?
是的,就是他。淮阳王与叶守交换一个相知眼神。
易盼月早听叶守提过淮阳王有意与他结识,只是都被他婉拒。
眼前这位王爷气度从容,倒是可以一识之人。听叶守在此时搬出自己,恐怕是非得识他一识不可了。
果不其然,淮阳王问道:“那大夫可在此地?”他眼光四处梭巡着,最后落在一名玉树临风、身着长袍的俊美男子身上。
他微微一笑,眼中露出激赏的目光。
好俊的人品,连他都相形失色;看起来很年轻,但是并无损眼中的精明睿智,是个好人才,朱见浔心中更打定了结交的意念。
“叶老爷,这位公子是──”朱见浔向叶守寻求印证。
易盼月见逃避不过,只得暗暗苦笑,自我介绍一番:“在下无名。”
朱见浔笑道:“见浔久仰大夫神医之名,承蒙今日幸会。”
“实不敢当。”易盼月拱手说道。
“大夫若不敢当,那谁还担得起这名呢?”叶守笑道:“大夫实至名归,不必过谦。”
“叶兄,名若无用,弟纵揽千万何益?”易盼月从来就不是个谦虚之人啊。
“好一个名无用,这就是大夫化名‘无名’之意?”朱见浔激赏地说。
“请恕在下无礼,无名并非王爷所意指。”只是承药叔之化名。
“无妨。见浔对大夫可谓神交已久,今日相见,果然名不虚传,希望日后能与大夫以友相称。”淮阳王不摆官架子、王架子,说出心中对易盼月的欣赏。
易盼月并没有受宠若惊的神情出现,只是有礼地说:“交友本非难事,若王爷具有意与在下相称以友,在下自然无法推拒。在下曾闻交友贵相敬,倒不曾听说某人欲相交某友,某友便得答应顺从的,王爷倒是让在下开了眼界。”易盼月说来彬彬有礼,但话中的意思却足以让他招来杀身之祸。不过,易盼月擅长察言观色,他知道王爷甚有度量。
朱见浔果然如易盼月所料,不怒反笑。
“大夫说的是,是本王疏忽了。”
“不敢。”易盼月嘴里虽这样说,所作所为倒不像这回事。“王爷,君子之交淡如水。”
朱见浔愉悦地表示认同:“是,本王同意。”
不过人生难得有此知己,要淡如水还真有点困难。
“对了,那缚在前厅的那名下毒者要怎么处置?”朱见浔又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他是不是茶馆里的伙计或厨子?”易盼月沉吟问道。
朱见浔颇为讶异──因为易盼月神准的臆测。
“是,是个跑堂的。”
“竟是他呀──”叶守似乎有了一点印象。“真是没想到。”
“他承认毒是他下的?”易盼月又问。
“是的,他已经承认。”朱见浔说毕,等着易盼月接下来的话。
“那么就随意杖打几棍了事,以示惩戒后便放了他吧。”易盼月笑道。
众人在惊异之余,叶守首先发难:“这怎么行!”
朱见浔在惊异过后仔细一想,才觉得易盼月说的没错。
“叶老爷,先听听大夫怎么说。”
“王爷似乎也已有想法,何不先听听王爷的高见?”易盼月笑说。
朱见浔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想要阻止这回义诊的,一定是个颇具势力的人或团体。本王本想逼下药者招供,但是听大夫一言,才想到这下药之人只是个不知情便被利用的人而已,杀之无益。”
易盼月点头道:“王爷说的极是。这些人虽然无法无天,但对王府显然仍有忌惮,否则──”
“否则本王的酒杯里恐怕也注满了断肠毒液。”朱见浔大笑接道。这位无名大夫实在深得他心。“见浔真恨不得邀先生共聚府中,饮他个三大白,畅说古今事。”
“好说。”淮阳王确实与众不同,颇值得深交;但是啊,他还是离官字辈的人远一些好。古有明训,明哲保身。
“大夫,本王荐你入朝为官可好?以先生之才学──”不为国家所用,实在可惜。
“万万不可,请王爷切莫为此。”易盼月担心的就是这个。
恶者毁之,爱者惜之;就算是后者,也是他所不愿的。更何况天下间重才、惜才、爱才、好客交游者如淮阳王本来少见,恶而毁之者却处处可拾。
“为何不可?”
易盼月坦荡荡地回道:“回王爷的话,在下闲云野鹤惯了,如何过得了官场明争暗斗的桎梏?还请王爷切莫荐在下入朝。”
朱见浔闻言,深思之后觉得易盼月说的也有道理。所谓人各有志,他也不便勉强,遂不再提荐举之事。
见朱见浔打消了先前的主意,易盼月暗在心中松了口气。
正欲再深谈,门外却传来一阵惊慌的呼喊声──
又有事情发生了!
“老爷!老爷!事情不好了!”来人匆匆忙忙的,未等通报便冲进叶守房里,足见事情之急。
“什么事?”尚在床上休养的叶守忙起身问道。前来禀报的是一名平日颇稳重的家丁,慌张成这样—想必是有要事发生。
那名家丁连气都还来不急喘一口,便急急地说:“咱们叶家的药铺子失火了!”
“什么?!失火了?!”叶守闻言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唉,怎生的多事之秋啊!“快,快派人帮忙救火!”叶守强撑着下榻命道。
“刚刚总管已经领一些人去了。火势很大,好像控制不住──”家丁又说。
失火!朱见浔听闻这消息也颇感震惊。叶守才刚从鬼门关回来,怎么叶家药铺又发生这种事?他连忙招来身边的卫士,交给他一块令牌,要他尽速向官府调人帮忙救火。
一片混乱中,没有人发现易盼月在乍闻叶家药铺失火时早已冲出了叶守的房间……
★★★失火!易盼月闻言,心惊得不知该用什么来形容。
傲霜还在药铺里边啊,他愈想愈觉得不安……
远远的就看见黑烟宛如巨龙一般的盘踞在空中,火光照映得黑烟更形邪魅。
火,腥红的一片,像招魂的幡旗,放肆地在风里招摇。
易盼月在望见陷入一片火海中的药铺,有那么一瞬间竟忘了呼吸。
木制的建材本来就容易燃烧,而老天爷不知在开玩笑否,竟刮起风来,更助长了火势。
易盼月穿越重重围观的人墙,每前进一步便咬牙一次。傲霜,你现在可安好?
围观的人比实际救火的人还多,有一刻易盼月几乎要以为自己将窒息在人海之中了。
“拜托,请让让。”
好不容易穿过了重重人墙来到大门前,便听见有人唤了他一声──
“大夫。”
易盼月顺着声音望去──
是张掌柜!他连忙走了过去,发现药铺大多数的人都已在外头。
“大夫,你怎过来了?老爷平安了吗?”
易盼月点点头,又问:“掌柜的,可还有人在屋里面?”
张掌柜想了想,答道:“应该没有了才是,堂里的大夫和病人都逃出来了。”
“那燕姑娘呢?”傲霜应当在她那儿吧?
“燕儿她在那边帮忙救火呢。”张掌柜指着不远处一个正帮忙提水的姑娘道。
“水来了,让让喂!!”一群壮汉提着水桶过来。
火势太猖狂,远水根本救不了近火。
张燕儿在那边,那么傲霜呢?傲霜在哪里?
易盼月丢下张掌柜,匆忙赶到张燕儿身边。
“燕姑娘──”
张燕儿正将水桶传递给后边的人。
“空桶子再拿过来,快点啊!大夫!”
易盼月四处张望着,一见张燕儿便急问冷傲霜的下落。虽然张掌柜说屋里的人全都出来了,可是他仍不放心她的安危。
“傲霜呢?你看见她没有?”
傲霜?张燕儿一脸茫然。
“就是先前跟我一起来药铺的那位姑娘,她人在哪里,你看见没有?”
是她啊!张燕儿突然惨白着一张睑,她竟把她忘在药阁上了。
“燕姑娘?”易盼月直觉不对劲。
“水!快打水过来啊!”有人叫着。
随即又有人喊道:“不行了,火太大了,根本救不了!”
张燕儿看着熊熊的火焰,手中的水桶不知何时已落了地。火势太大,映入她眼帘的竟是一片的橙红……
她不是故意要害她的,她真的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燕姑娘?”易盼月刷白了睑,顾不得礼数,紧捉着张燕儿的双肩问。
张燕儿掩泣道:“大夫,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还在里面是不是?”易盼月生平第二回情绪失控──也是为了冷傲霜。
张燕儿点点头,抽泣道:“她还在药阁理……”
“火太大了,快撤开,屋梁就要倒下来了!”不知是谁大声地喊道。果然一根着了火的大梁柱硬生生地倒了下来。
她还在里面!不──
易盼月心系冷傲霜的安危,拾起掉在地上的木桶,打了一桶水便从头顶倾倒而下,将全身打湿。
“大夫,你想做什么?”意识到易盼月的举动,张燕儿惊道:“不要啊,大夫,你千万别做傻事。火势那么大,莫说人在里头,可能早就……你若进去,是寻死路啊。”
易盼月哪里听得进去,丢下水桶便冲进火海之中,心里想的、念的,都只有那一人。
“快来人阻止大夫呀!”张燕儿拉不住易盼月,只好大叫道。
所有的人都料想不到竟会有人冲进火场,回过神时,已眼睁睁地看着易盼月消失在火幕之中……★★★
很热。
夏天到了吗?
可是夏天也没这样热啊。
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喔。
昏睡在地上的冷傲霜张开眼皮时,看见的是一块燃烧的布帘。那姑娘不仅迷昏她,还放火烧她?
她坐起了身子,发现地板不再是原有的冰冷,而是温热的。她看着自己的手掌,竟怀疑起自己的知觉。
曼陀罗的麻醉效果还未完全散去,她揉揉发疼的头,一时之间还不能思考。
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扶着摇摇欲坠的身子站到窗边一看,才发现整个院落都着了火,而且火势冲天。这药阁可能因为位在最边缘,她才没一下子就葬生火窟;不过好像也快了,因为火已经烧到这阁楼来了。
冷傲霜走至门边,用手轻触了下门板,不仅被烫了一下—也发现了另外一件骇人之事──门被锁上了。
她又踱到窗边,往外望去,几乎全陷进了火海。
天啊,怎么一觉醒来,世界就全变了样?
阁里有些地方也开始着火,一些药物已经燃烧了起来。多种药物的味道混在一起,还真不是普通的呛鼻。
这药阁里有麻醉用的迷药,她先前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想到那位姑娘会拿它来对付她。
她掏出手巾掩住口鼻,以保呼吸顺畅。她若再不离开,不是被火烧死就会被烟呛死,要不就是熏死在这浓厚的药味之中。
但想要离开,门又被上锁了;而唯一的一个希望便只剩下头顶上的这扇窗。
无奈她现在浑身无力,跳下去就算不死也要摔断一条腿;但如果走不动!没法穿出火墙,她一样要死,并且死得更难看。
无情的火不断不断地延烧上来……
一股呛鼻的药味,把差点昏睡过去的冷傲霜又给呛醒。
冷傲霜双眼一睁,扶着墙站了起来,走到药柜旁抽出一个抽屉,而后又坐回较通风的窗边。
她的脸色原该是苍白的,但大概是因为火光的因素吧,映照得她的双颊潮红一片。
她随意翻动着抽屉里的犀角……想当年李太白病重时,缺的可不就是这味千金之药。她挑起一个丢向火焰中,直到丢到剩下最后一根才停止。唉,反正迟早都要被火吞噬的,她就省点力气吧。
她趴在地上,手中的犀角滑落了下来……
同样都是火海,同样都是要夺去人命,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十五年前带走的是三百条生命,而今日这场则是她孤独一人步向幽冥。
黄泉会冷吗?还是像现在这般的热?谁来告诉她?
怎么活着的时候路是一个人走,到死了也还是孤独一人呢?谁又来告诉她?
恍恍惚惚中,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叫她,但不是很清晰。
是爹吗?还是娘?或者是药叔?抑是……
“傲霜──”
很熟悉的声音,到底是谁呢?
“傲霜──”
不管是谁,都不要再叫了。她觉得好累、好晕,只想睡一觉。
“傲霜,你还好吗?傲霜──”
好难听喔,嗓子都叫哑了。这难道是……易盼月的声音?!
冷傲霜心中一惊,勉强爬起来倚在窗边,果然看见易盼月正穿过中庭的一片火海而来。
易盼月顾不得身上着火的衣边,狼狈而心惊地看着已经陷入火海中的药阁。
终于,他看到了倚在窗边的冷傲霜,一颗不确定的心这才暂稳了下来。
“傲霜──”他大声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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