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云飞抓牢那一把青丝,打量着她恼怒的表情,缓缓坐起。
“彤爱君,你选择继续为方笙卖命?”低沉的嗓音透着怒意。
“是。”
“你知道再使斩情鞭的后果?”他不可能一次一次地救她。
“是。”
一问一答,都简单俐落,两人表情愈渐凝重。
展云飞听了她毫不犹豫的回答,浓眉聚起怒意,眼神变得强悍惊狂,抓着发的手因愤怒而握紧。
他咬牙道:“与其让你被方笙利用致死,倒不如现在就了断你。”
爱君抿唇,脸色越发苍白,也撂下狠话。“命是你救的,你高兴就杀吧。”为什么,不能体谅她的苦处?说什么爱,最终也只是要占有她。她已经够恼了,为何这个口口声声爱她的男人,却不愿试着理解她的无奈、她满腔的苦衷?
有一刹沉默,两人只冷着眉目僵持,气氛凝结,冰冷如要窒息。
终于展云飞开口,嗓音沙哑痛楚。
“你明知我下不了手。”乱发中,两眼湛然,定定地望住她。
爱君喉咙酸楚,胸腔起伏,一颗心痛得仿佛要跳出胸口。她竭力维持住冷漠的表情,霍地转身。“我走了。”迈开步伐,毫不留恋就走。
手中青丝跟着主人离开他的掌握。
展云飞恼怒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震撼了她——
“我要废掉你该死的武功!”
她怔住,眼前一片黑暗,背脊着实凉况冷。他说什么?
感觉他走近,她浑身起疙瘩,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危险。
“彤爱君,你的命是我的,我不杀你,也不准你死!”他已来到身后,炙热的气息贴近,她绞紧双手,绷紧身躯。
“你不要太过分!”她斜脸看他,他表情肃然,高大的体魄威胁着她。
“爱君,我爱你。”他深情相告,遂又沉下脸道:“我要废掉你武功。这么做是为了让你活下去,只有这样你才不会再使斩情鞭。”唯有如此,她才能安然地活过每一年。
“真这样倒不如杀我!”她撂下话,还是要走。
一道杀气果真扑来,爱君眼前骤亮,只听“铿”的一声,一把刀穿透她发际,插人面前石壁,刀在壁上震颤不止。
她停步,眼神变得阴冷,声音转为无情。“你别逼我。”体内蛰伏的功体开始催化苏醒。
“是你逼我。”他在身后低道。“想走出这里,就把一身功夫卸下。”
爱君不受威胁,她愤怒得颤抖,仍迈出步伐。
“彤爱君!”他一如野兽般疯狂地怒咆。倏地,他将她扑倒在地。
面前,他双目如刀,杀气盎然,伸掌就往她额上大穴击去,企图废掉她气脉。爱君双眸猝亮,望着他疯狂的表情,猛然知晓他真会这么做。
她震惊,扣住他出掌的那只手。
“不……”她在他身下颤抖。“我要这身功夫!”她脸色骤变,第一次露出惊惶失措的表情,她咆嚷。“展云飞!没这身功夫我彤爱君还有什么价值?!”她苦心练就一身本领行走江湖,就算会害她丧命,她早已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展云飞一手按住她肩头,大掌威胁地罩在她额顶,她惊惶恐惧的表情教他心碎。此际,爱君在他眼中是那么可怜,他不敢相信怎会有人把功夫看得比命还重要?她怎么会把自身价值担在一套虚幻的斩情鞭上?
“彤爱君,你愚蠢至极,你走火入魔。竟为了斩情鞭连命都不要,难道人生没有其他更重要的?譬如感情?难道你只要杀戮?你只喜欢血?!我对你的好不足以感动你?!”他伤心道。
她在他掌下哭泣,热泪濡湿双颊庐线压抑着痛楚。“不要……跟我说那么遥远的事。”握住他手腕的双手剧烈颤抖,她哽咽,她焦急。“你不是我,你怎能知道我走的路?我怎样跋山涉水到今日这地步?我度过多少煎熬,耐过多少苦楚才有今日这番局面?你可以鄙视我轻视我,但你不能就这么否定我的一切,你不能废掉我的功夫,你不可以!”她自暴自弃地嚷嚷。“我是走火入魔,我是愚蠢至极,展云飞,我没救了,你废了我武功我就什么也没有了。从我懂事以来,斩情鞭就是我唯一寄托,它成就我,它令我得到赞赏。我不能决定宿命,但至少可以掌控手中长鞭,它已是我命中一部分,我已经不能没有它……”
“你还有我!”他伤心,黑眸惨淡。“为什么你不明白,我是这么想保护你、珍惜你,为什么你却要甘心毁灭自己?”
“我的命是方笙的,你饶了我吧,你让我走。让我把宝盒送回百罗门,你让我走吧!”
展云飞并未收掌,他眼神悍然,强硬道:“爱君,就算你下地狱,我也要执意拉你上来!”他提掌就劈下,曼君仓皇闪避,运劲全力反扑。
近日恩爱的两人,又回到往昔,势如水火交战起来。失去鞭子,爱君即时卸下腰带,誓死抵抗他,挥带如欲置他于死,义无反顾。
谁敢夺取她的功夫,她就要谁死!
两人在黑暗洞穴扭打,宝盒坠地,青光闪烁,见证他们反目。
爱君在如蛇的红带间纵身飞掠,她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然鞭影若剑,千变万化,在展云飞身上划出几道血痕。
她招式再狠,却仍旧无法吓退展云飞他步步逼近,爱君情急下,迫不得已使出第十式,长鞭若影,化成一把红刀,直刺展云飞胸膛。
送出这势子,爱君是执意挡他;没料到他没躲,还是运起掌风朝她击来,这刹,爱君骇得红眼,他是宁死也要废她!
“不!”她睁眸,即时抽回红带,却因此来不及闪躲,硬受他这一掌,结结实实打上额心,掌风化成灼热气流,灌入体内,冲散每一道穴脉,冲化她至阴功体。瞬间白色气雾自爱君四肢百骸冲出,她痛呼,往后瘫倒,他赶紧奔前,及时抱住她。
这一掌凝聚他浑身功力,足以打散她毕生功体,这一刻爱君躺在他怀中,怨愤却如火焰凶猛烧起。
她确切感受着浑身功体化成烟雾流散,却无力挽回。她体内充塞的全是展云飞那一掌打人的热气,酝酿出的却是她毁天灭地的恨!
她美丽却冰冷如雪的瞳眸,如今更是结上厚厚一层冰霜。亲爱的人此刻在她眼中却是最可憎的面目。
她难得动情,却在这刹灰飞烟灭。她的不忍,害得她受这苦楚;她没杀他,却害苦自己。
如今她彤爱君还剩什么?朝夕勤练赖以寄托的功夫就这么在瞬间失去?她如何承受?她怎么原谅?
展云飞紧抱爱君,看她痛苦地合目闭气等待寒意尽褪,等待功体全数散尽。等待的时候,她伤心的泪濡湿他双臂。
终于她睁眸,成为一个平凡毫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她空洞的眼神却再无半分对他的眷恋。
她表情茫然,声音颤抖地问:“我……可以走了吧?”他满意了,她终于什么也没有了。
他收拢双臂执意抱紧她,神情黯然。“爱君……”柔情的呼唤,她却只是冷脸相对。
“把你的手拿开。”她不看他。
展云飞松手。“你还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有我!”
她仿佛听不见了,他说的话再不能进入她的耳。她虚弱地站起来,拾起宝盒,掩上盒盖,青光摄入盒底,她的双眸也在一瞬间失去光彩,黯淡而毫无生气。
纤瘦的身子虚弱不禁风,她无声息踱往洞口。情甜如蜜她尝过,情冷如刀,她也受了。
他爱她,她的恳求却无法令他手软。她本想带着亲爱的回忆离开,怎么也想不到如今却是一身惆怅与恨难消。她走的狼狈,她身后,展云飞也说的狼狈——
“爱君,爱君,人最悲哀是什么?”他朝她毫不眷恋的身影苦道。“是分不清谁才是真正待她好的,你这样为方笙,值得么?”
她没回话也不理会,红色身影消失在洞口。
爱君心灰意冷,孤苦无依,临别嗓音伴夜风吹入洞里,袭人展云飞心坎。
“……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她感慨万千,这一场绮丽春梦,代价太大了。
步上泊在岸边小船,她松开船绳……
当船远扬,爱君仰头看见星子璀璨,明月如水,她黯然低下脸,长发垂面,冷风袭身。俯身伏上船板,埋住脸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浑身战栗不止。
仍不敢相信,他会这样做,他会如此……
展云飞随爱君步出洞穴,立在岸边隐处,仍像每一次那样目送她离开。只是,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告别。
爱君临去前那伤心绝望的表情,令他怀疑自己是否做错?
看着小舟消失夜雾弥漫的湖面,他唯有安慰自己,至少,没了武功,彤爱君再不必受那剧寒折磨。送出宝盒,也足以交差,方笙应不会为难她。
展云飞瞥见暗处那爱君曾欢喜坐过的秋千,夜风雾中,它孤独轻晃。
他踱去,摸上秋千,轻轻推动它,无限感慨。
就这么放手?就这样?她与他的缘分?这么浓烈,却这么短?
“展云飞!”
后方忽来一声,他霍然转身,看见一道青芒堕地。
“你不该废她武功!”一名青衫男子现身,一把冷沁的嗓音。
展云飞挑起一届,打量眼前人,感觉他通体颤着冷冽的光,那是最上乘的轻功。
展云飞冷笑。“你就是‘石中火’吧?”
“正是。”他只浅浅扬起嘴角。“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展云飞。”他来意不明,只拿一双冷眸睇着他。
展云飞好整以暇瞪着他瞧。“老子现下不爽极了,你倒来送死!”
“石中火”负手在背,展云飞敛眉。
“看来——”展云飞懒洋洋道。“你不是来打架的。”
“石中火”唇角微扬,双眸炯亮。
第九章
风尘仆仆赶回百罗门,爱君还没赶得及复命,便被盛怒的母亲拦住去路。
“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彤母劈头就问。乍见爱君无恙稍宽心便又急于拯救爱子。她凄惨苍老,早没有过多柔情善待爱女。
母亲严厉的口吻教爱君心上一慌,下意识心虚地回避她的视线。“我……我这不就回来了。”
彤母打量爱君,隐约感觉到她不对劲。但急着拯救爱子,伸手便嚷:“宝盆呢?”
爱君抬头,仿佛不懂母亲怎会要起这东西。
“你快给我,你弟弟被硕王府抓去了。拿来,大爷急着要宝盒救青铭!”
“青铭?”怎么回事?他被抓?爱君犹困惑,母亲等不及伸手就往她襟袍搜去宝盒。
“你发什么愣!”彤母咆哮着,抓着宝盒就往方笙院落奔去。
“娘!等等!”爱君追出去。“等等啊——”
正提步要追,花苑里,听见细碎的声响。
“爱君……爱君……”
谁?爱君停步,环顾苑里树影婆娑,转身但见红花处处,并没有人影,只有氤氲的雾气,蒸发着潮湿的夜。
空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氛。
那声音很小、很细微。“爱君……爱君……”
“谁?”爱君立在花苑中,怒问:“鬼鬼祟祟做什么?!”
梧桐树旁闪过一条人影,爱君追去,却因失去功夫追得狼狈至极。
那白色人影穿掠花苑,翻上屋檐,奔出百罗门,奔入不远处一座密林,爱君执意追去,不久,也追人了密林。
那白影在夜雾中停步,等着爱君前来。
半晌,爱君追至,疲惫的直喘气,口中白烟一冽。她喘着,凝望夜雾中逐渐熟悉的人影。
她认出来人,更显困惑。“隙中驹?”追了半天竟是自己人。
“隙中驹”面色苍白,只一朵唇红得凄艳。
明月悬空,暗云流动。林间风声肃杀,夜虫卿卿。爱君望着她,凝起眉心。
“你……受伤了?”爱君注意到她腹前捆着疗伤用的白帛,她脸色泛青,气色极差。往常她是他们三人间最活泼的,今夜月下她惨白得教人心惊。
她凝视爱君,夜雾氤氲她们之间。
迷一般的情境,正如他们三人迷一般前尘。
“隙中驹”望着爱君,眸底有着同情,更有着惺惺相惜。
“爱君……你失去武功了?”她问,轻轻拂去脸畔发丝。“也好……爱君,你看看我身后是谁?”
爱君不解,注视着她,她移开身子——
迷雾中,彤青铭步出,直直走向爱君。爱君震惊至极,双手掩住嘴,已经好几年不曾见胞弟行走过,她愕然,瞠目凝望,直至青铭停在地面前,直至他喊一声:“姐姐……”
爱君抽气,是真的?眼泪蓦地冲上眼眶。“你……”她激动得说不成话,一双唇只战栗着。“你……你能走?”
爱君热泪盈眶,仰望胞弟,原来……他已经这样高了?!他一直躺着,几时已经这样高了?
“我……”爱君紧紧捂住嘴,不由得哽咽,胸腔抽紧。“我在作梦么?”殷红了眼睛。
这一瞬间,在青铭眼中一向独立坚强,始终保护他的姐姐竟显得这样渺小脆弱。他也红了眼,鼻酸哽咽。他们的前半生都太坎坷。
他拉爱君的手,置于他面颊。“你没作梦,姐,真是我。我能走了。”
眼泪纷纷淌落,爱君胸腔剧烈起伏。视线朦胧,目光闪烁。
“隙中驹”挺身戳破爱君半生梦境。“我们,全被骗了。”
她恨恨说道:“彤爱君,你听好。你弟弟根本没病,是方笙一直向他下药,还请了大夫作戏给你们看,骗取你们对他的感激,好对他死心塌地。哼,根本就是他在害你弟,他倒扮着救世主的角色。”
爱君猛地抬头注视“隙中驹”,眯起眼。“你说什么?”背脊一阵凉冷。
“全是骗局!”“隙中驹”摸住伤处。“方笙杀我,他认为我没利用价值,拿刀捅我,幸好‘石中火’早知他面目,尾随其后救走我。爱君——”她对一脸茫然的爱君坚定道。“你记得‘石中火’常吟的那首诗么?”
“隙中驹”背诵道:“蝇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使党平生被眼瞒……”她咬牙恨得眼红。“‘石中火’早知道,他都知道。他和我根本不是弃儿,我们有父有母。是方笙看我们资质好,派人灭了我们两家,重新建立我们的记忆。我们三人都对他忠心耿耿,都对他满心感激。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人情债更难还?他真够阴险。我和‘石中火’竟对个杀父弑母的仇人誓死效忠……”“隙中驹”苦笑。“可笑、太可笑,我们被瞒了半生。若不是老天有眼,让‘石中火’意外察觉青铭的事进而调查方笙,我们不知还要被蒙骗多久!”她望住爱君,看她面色惨白,骇然地僵在原地。她抽出袍内爱君遗失在王府的斩情鞭,上前,递还她。“爱君,我们都该醒了。”她感慨一句。
爱君望着“隙中驹”手里银鞭……
夜凉如水,夜露湿重。潮湿的雾气,湿润的眼睛。爱君眯眼,注视那条鞭子,眨了眨眼,仿佛看见一条毒蛇箍紧她半生,嘲笑着她的甘于束缚。
前尘旧事,恩怨情仇刹那冲上心口。
爱君呻吟一声,捧住头,仿佛无法接受这个冲击。她敬爱的师父、曾倾慕的男人,转眼间竟是十恶不赦害苦他们彤家的魔头。这算什么?这是什么可笑命运?
爱君凝视斩情鞭,并不接下,只是瞪视着,动也不动。她想着展云飞的话,热血沸腾,感受着自己半生的愚蠢。
“爱君、爱君,人最悲哀是什么?竞分不清谁才是真正待她好的……”
爱君泪光闪烁,情绪激动。待她好的她恶言相向兵戎相见,害她的她却忠心耿耿执迷不悟——这算什么?!
彤青铭担心地唤她:“姐姐?”
爱君回神,抬脸,望住胞弟。可怜的青铭,竟不断地让方笙下药受尽折磨。爱君一脸茫然,恍惚着又想起歹命的母亲,她有多少次对着方笙跪拜道谢?她谢的竟是这种人?!
忽然……她狂笑起来……笑声哀怨凄然,她笑得瘫跌地上,笑得热泪直淌,怅然痛楚的笑声令人心酸。
“我真傻、我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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