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只感到撕裂般的疼 痛,疼屯屯屯屯……然后,她听到一声凄惨的呼叫:“爸爸!请你不要打姐姐!请你不要打 姐姐!”
是碧荷!那孩子冲了过来,哭着用手紧抱住碧菡,用她小小的身子,紧遮在碧菡的前 面,哭泣着喊:“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父亲的手软了,打不下去了,他废然的垂下手来,望着这对幼年丧母的异父姐妹。跺了 一下脚,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孽债!”他说:“真是孽债!”
碧荷瘦小的身子颤抖着,她那枯瘦的手腕仍然紧攀在碧菡的身上。父亲再跺了一下脚:“碧菡!今天不许去上课!你把那些衣服洗完!再去把小弟的尿布洗了!而且,罚你今 天一天不许吃饭!”
父亲掉头走开了。碧菡退到院子里,坐下来,她又开始洗那些衣服。碧荷跟了过来,搬 了一个小板凳,她坐在姐姐的身边。
“碧荷,”碧菡低声说:“你该去上学了。”
“不!”碧荷坚决的摇着她的小脑袋。“我帮你洗衣服!”
“你洗不动,”碧菡的眼泪顺着面颊滚下来。“你听我话,就去上课。”“不。”碧荷 的眼泪也滚了下来,她抽泣着。“我要陪你,姐姐,不要赶我走,我可以帮你洗尿布。”
碧菡伸出手去,轻轻整理碧荷鬓边的头发。碧荷抬眼望着姐姐,她用衣袖去拭抹碧菡的 嘴角。
“姐姐,”她哭泣着说:“你流血了。”
“没有关系,我不屯。”
“姐姐,”碧荷压低声音说:“我恨爸爸。”
“不,你不可以恨爸爸,”碧菡在洗衣板上搓着衣服,那些肥皂泡泡又堆积起来了。 “爸爸要工作,要养我们,爸爸很可怜。你不可以恨爸爸。”
“那么,我恨妈妈!”“嘘!”碧菡用手压住了妹妹的嘴唇。“你不可以再说这种话, 不可以再说!”她擦拭着那张泪痕狼藉的小脸。“别哭了,碧荷,别哭了。”碧荷努力抑制 了抽噎,她望着碧菡,小脸上是一片哀戚。碧菡尝试对她微笑,尝试安慰她:“让我告诉你,碧荷,”她说:“你不要伤心,不要难过,因为……因为……”她看着 那些带着彩色的肥皂泡:“因为生命是美好的,是充满了爱,充满了喜悦,充满了希望,充 满了光明的……”
碧荷张大了眼睛,她完全不了解碧菡在说些什么,但是,她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 了姐姐的眼眶,滚落到洗衣盆里去了。
碧云天 5俞碧菡有三天没有来上课。
对萧依云这个“临时”性的“客串”教员来说,俞碧菡来不来上课,应该与她毫无关 系。反正她只代一个月的课,一个月后,这些学生就又属于李雅娟了。如果有某一个学生需 要人操心的话,尽可以留给李雅娟去操心,不必她来烦,也不必她过问。可是,望着俞碧菡 的空位子,她就是那样定不下心来。她眼前一直萦绕着俞碧菡那对若有所诉的眸子,和嘴角 边那个怯弱的、无奈的微笑。
第四天,俞碧菡的位子还空着。萧依云站在讲台上,不安的锁起了眉头。“有谁知道俞 碧菡为什么不来上课吗?”她问。
“我知道。”一个名叫何心茹的学生回答,她一直是俞碧菡比较接近的同学。“我昨天 去看了她。”
“为什么?她生病了吗?”
“不是,”何心茹的小脸上浮上一层愤怒。“她说她可能要休学了!”“休学?”萧依 云惊愕的说:“她功课那么好,又没生病,为什么要休学?”“她得罪了她妈。”“什么 话?”萧依云连懂都不懂。
“她说她做错了事,得罪了她妈,在她妈妈气悄了以前,她没办法来上课。”何心茹的 嘴翘得好高。“老师,你不知道,她妈是后母,我看那个女人有虐待狂!”
虐待狂?小孩子懂什么?胡说八道。但是,一个像俞碧菡那样复杂的家庭,彼此一定相 当难于相处了。总之,俞碧菡面临了困难!总之,萧依云虽然只会当她三天半的老师,她却 无法置之不理!总之,萧依云知道,她是管定了这档子“闲事”了。于是,下课后,她从何 心茹那儿拿到了俞碧菡的地址,叫了一辆计程车,她直驰向俞碧菡的家。
车子在大街小巷中穿过去,松山区!车子驰向通麦克阿瑟公路的天桥,在桥下转了进 去,左转右转的在小巷子里绕,萧依云惊奇的望着外面,那些矮小简陋的木板房子层层迭迭 的堆积着,像一大堆破烂的火柴盒子。从不知道有这样零乱而嘈杂的地方!这些房子显然都 是违章建筑,从大门看进去,每间屋子里都是暗沉沉的。但是,生命却在这儿茂盛的滋生 着,因为,那泥泞的街头,到处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穿着臃肿而破烂的衣服,虽然冻红了 手脚,却兀自在细雨中追逐嬉戏着。车停了,司机拿着地址核对门牌。
“就是这里,小姐。”萧依云迟疑的下了车,付了车资,她望着俞碧菡的家。同样的, 这是一栋简陋的木板房子,大门敞开着,在房门口,有个三十余岁的女人,手里抱着个孩 子,那女人倚门而立,满不在乎的半裸着胸膛在奶孩子。看到萧依云走过来,她用一对尖锐 的,轻藐的眼光,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萧依云感到一阵好不自在,她发现自己的服饰、装 束,和一切,在这小巷中显得那样的不谐调,她走过去,站在那女人的前面,礼貌的问: “请问,俞碧菡是不是住在这儿?”
女人的眉毛挑了起来,眼睛睁大了,她更加尖锐的打量她,轻藐中加入了几分好奇。
“你是谁?”她鲁莽的问:“你找她干什么?”
“我是她的老师。”萧依云有些儿恼怒,这女人相当不客气啊。“我要来访问一下她的 家庭。”
“哦,”那女人上上下下的看她。“你是老师,倒看不出来呢!怎么有这么年轻漂亮的 老师呢!”她那冰冷的脸解冻了,眉眼间涌上了一层笑意。“真了不起哦,这么年轻就当老 师!”
一时间,萧依云被弄得有点儿啼笑皆非,她简直不知道这女人是在讽刺她还是在赞美 她?尤其,她那两道眼光始终在她身上放肆的转来转去。
“请问,”她按捺着自己:“俞碧菡是不是住在这里?”
“是呀!”那女人让开了一些,露出门后一个小小的水泥院子。“我就是碧菡的妈。你 找她有什么事吗?”
哦!萧依云的喉咙里哽了一下,这就是俞碧菡的母亲?那孩子生长在怎样的一个家庭里 呀?
“噢,”她嗫嚅了一下。“俞太太,俞碧菡在家吗?”
“在呀!”那“俞太太”耸了耸肩。可是,并没有请她进去的意思,也没有叫俞碧菡出 来的意思。萧依云站在那泥泞满地的小巷里,生平没有这样尴尬过。
“俞太太,”她只好直截了当的说:“我能不能进去和俞碧菡谈谈?”“哦!”那女人 把孩子换了一边,把另一个奶头塞进孩子嘴里。“老师,你是白来了一趟,我们家碧菡不上 学了,你也不用作家庭访问了!”好干脆的一个硬钉子!萧依云呆了呆,顿时被激怒了。她 那倔强的、自负的、不认输的个性又抬头了。
“不管她还上不上学,我要见她!”她斩钉截铁的说,自顾自的跨进了那小院子。“哎 唷,哎唷!”那女人大惊小怪的叫了起来:“你这个老师怎么随便往别人家里乱闯的?”
才跨进院子,萧依云就和一个奔跑着的小女孩撞了个满怀,那孩子只在她身上一扶,就 在她的白大衣上留下了两个小手印。萧依云慌忙让向一边,这才发现另有个小女孩在追着前 面那个,两个孩子满院奔跑,叫着,嚷着,只一会儿,前面的就被后面的追上了,两人开始 纠缠在一块儿,你抓我的头发,我扯你的衣服,滚倒在满院的积水中,扭打成了一团。那女 人奔了过来,不由分说的对着地上的孩子一阵乱踢,一面扬着声音嚷:“碧菡!碧菡!你在 做什么鬼?叫你给她们洗澡!你又死到哪里去了?”俞碧菡出现了,她总算出现了,急急的 从屋里奔出来,她一面跑一面解释:“水还没有烧热,我正在洗菜… ”
她猛的收住了步子,惊愕的站住了,呆呆的,不敢信任似的望着萧依云。然后,她讷讷 的,口齿不清的说:“怎… 怎么?萧… 萧老师?”
“俞碧菡,”萧依云望着她,一件单薄的衬衫,一条短短的裙子,在这样寒冷的天气 里,她甚至连件毛衣都没有穿!她的鼻子冻得红红的,面颊上有着明显的青紫色的伤痕,她 的手在滴着水,手里还握着一把菜叶子。萧依云深吸了一口气,“俞碧菡,我来看创你是怎 么了?为什么好几天不去上课?”
“哦……哦……老师,”碧菡嗫嚅着,惊惶,意外,而且手足失措。“您……您怎 么……怎么亲自来了?噢,老……老师,请进来坐。”她怯怯的看了母亲一眼,又加了句: “妈,这是萧老师。”“我们已经见过了!”那母亲冷冰冰的说,声音里充满了敌意。“家 庭访问!我们这样的家庭,还有什么好访问的呢?别请进去坐了,那屋子还见得了人吗?别 让人家萧老师笑话吧!”“妈!”俞碧菡哀求似的喊了一声,就用那对又抱歉,又不安,又 感动,而又惊惶的眼光望着萧依云,低档的说:“萧……萧老师,好歹进来喝杯茶!”
“茶?”那女人阴阳怪气的。“家里哪儿来的茶叶呀?别摆空面子了。”“好了,俞碧 菡,”萧依云很快的说,她不想再招惹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也不愿再让俞碧菡为难。“我 不进去了,我只是来问你为什么不上学,既然你没生病,明天就去上课吧,怎样?” “我……我……”俞碧菡怯怯的望着母亲,终于哀求的叫了一声:“妈!”“叫魂呀?”那 女人吼了一句:“谁是你妈?你妈早死了!”
“妈!”俞碧菡走了过去,双腿一软,就跪在母亲面前了。她仰着头,大眼睛里含满了 泪。“请原谅我吧,妈!请让我明天去上课吧!”“哟!”那女人尖声叫。“你这是干什 么?下什么跪?装什么样子?好让你老师骂我虐待你是吗?你好黑的心哪!别装模作样了! 你给我滚起来!”
俞碧菡慌忙站起身子,却依然哀哀切切的叫:“妈!请求你!妈!”萧依云忍不住了,她走向前去。
“俞太太,”她勉强抑制着一腔怒火,尽量维持声音的平静。“孩子做错了事,罚她干 什么都可以,为什么不许她读书呢?碧菡是好学生,你就宽宏大量一些,原谅了她,让她去 上课吧!”“哎唷!”那女人又开始尖叫:“是我不让她读书吗?我有什么权利不让她读 书?萧老师,你可别被这孩子骗了,她自己不上学,关我什么事?我拿绳子拴了她吗?我绑 了她的手脚吗?她要逃课,是她的事,可不是我的事!这死丫头生来就会装神弄鬼!做出一 股可怜样儿来陷害我!我倒霉,我该死,我瞎了眼嫁到俞家,天下还有比后娘更难当的 吗?……”看样子,她的述说和尖叫是一时不会停的。萧依云一把握住了俞碧菡的手,坚定 的、恳切的、命令似的说:“俞碧菡,明天来上课,你妈已经亲口答应了,她不能再反悔!你尽管来!天塌下来, 我来帮你顶!”
说完,她一甩头,就转身跨出了俞家,可是,才走出那大门,她就听到一声清脆的耳光 声。她一惊,倏然回头,正好看到那母亲的手从俞碧菡的面颊上收回来。这一来,她可大大 的震惊而愤怒了,她折了回去,大声说:“你怎么可以打人?”“哟!”那母亲的声音尖厉刺耳:“哪一个学校的老师管得着母 亲教训女儿?你是老师,到你的学校去当老师!我这儿可不是你的学校,我也不是你的学 生!我高兴打我女儿,你就管不着!”她向前跨了一步,肩一歪,胸一挺,一股要打架的样 子。“怎么样?你说?你要怎么样?”
萧依云气昏了,生平没碰到过这种女人,生平没遭遇过这种事,她气得浑身发抖。
“你……哪哪哪哪哪…”她喘着气说:“你再这样子,我……我到派出所去…… 去……”
“派出所?”那女人尖叫一声,就冷笑了起来:“好呀,去呀!我们去呀!我又没有抢 你的汉子,谁怕去派出所?”
还能有更难听的话吗?萧依云连声音都抖了:“你……哪哪哪你在说些什么?”
俞碧菡赶了过来,她一把抓住萧依云的手臂,推着她,哀求的、歉然的、焦灼的喊:“老师,你去吧!老师,你走吧!老师,你不要和她扯下去了!她会越说越难听的!” 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眶,遍布在她的面颊上。“老师,对不起,抖抖抖抖抖不起,老师,我真 对不起你!”萧依云望着俞碧菡那受伤的,满是泪水的面庞。
“你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家庭里待下去?”她激动的喊:“你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要这 样逆来顺受?”
俞碧菡泪眼迷蒙,她一脸的凄楚,一脸的迷惘,一脸的孤苦与无助。“老师,你不懂 的,”她默默的摇头:“这儿是我的家,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它虽然不是最好的家,对我而 言,也是一个庇护所,离开了它,我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一句话问住了萧依云,真的,离开了这个家,她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望着俞碧菡那张 怯弱、柔顺,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脸,她忽然觉得自己既幼稚又无聊!她只能叫她坚强,告诉 她生命的美丽,但是,事实上,自己能给她一丝一毫的帮助吗?空口说白话是没有用的,坚 强!坚强!这女孩除了坚强以外,还需要很多别的东西呀!
“好吧,”她吞下了一腔难言的苦涩与愤怒,叹口气说:“明天来上课,我要和你好好 的谈一谈!”
俞碧菡轻轻的点了点头。
萧依云再看了她一眼,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摸了摸她那瘦弱的手臂,然后,在一阵突 然涌上心头的冲动之下,她很快的脱下了自己的大衣,披在俞碧菡的肩上,一面急切的说: “我有好几件大衣,这件拿去,要维持精神的力量已经够难了,我不希望你的身体再倒下 去!”“哦,老师,”俞碧菡愕然的喊,一把抓住大衣:“不……不要!老师!”“穿上 它!”萧依云近乎粗鲁的、命令的喊了一声。掉转头,她很快的,像逃避什么灾难般的向小 巷外冲去,她不愿再回头看那个女孩和那个“家”,她只想赶快赶快的离开,赶快赶快回到 属于她的世界里去。
俞碧菡披着大衣,仍然呆呆的站在小巷中,目送萧依云的背影消失。细雨轻飘飘的坠 落,轻飘飘的洒在她的头发和衣襟上。她下意识的用手握紧了那件大衣的前襟,大衣上仍然 有着萧依云身上的体温。而她所感受到的,却并不是这件大衣的温暖,而是另一种温暖,一 种从内心深处油然上升的温暖,这温暖软软的包围住了她,使她心头酸楚而泪光莹然了。 “碧菡!”身后的一声大吼又震碎了她的思想,她倏然回头,母亲正大踏步走来,一把扯下 了她身上的大衣。
“哈!”她怪声的笑着,翻来覆去的看那件大衣。“你那个老师可真莫名其妙,这样好 的一件大衣就拿来送人了!她倒是大方,有钱人嘛!”把手里的孩子往碧菡手中一交,她穿 上了那件大衣。“刚好,我正缺少一件大衣呢!只是白色太不耐脏了!”“妈!”碧菡急急 的喊,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这大衣……这大衣……”她说不出口,她珍惜的,并不是 “大衣”的本身,而是这大衣带来的意义,看到这件大衣披在母亲身上,她就有种亵渎的感 觉。“妈!”她哀求的叫唤着。她不能亵渎了萧依云,她不能这样轻松的“送”掉这份“温 暖”。“妈,这大衣是……是……”“怎么?”母亲瞪大了眼睛。“这大衣怎么样?舍不得 给我是不是?我告诉你,把你带到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