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要往英伦读商科,三年,二十万。”
我微笑,“我两万也无。”
母亲忽然咒骂:“穷鬼,穷命。”
我接上去:“彼此彼此。”
外婆说:“好了好了,意思意思,我与小咪筹两万做礼物,你下月初来取好了。”
母亲说:“我们走。”
妹妹苏杏索性拿起蛋糕盒子夹在腋下带走。
门一关,我看到杯碗一天一地,匆匆收拾拿到厨房洗净。
外婆气得什么也不说,回转房内休息,屋里静下来。
邻居有孩子在练小提琴,一曲流浪者之歌奏得如怨如慕,好不动听,我探身出露台,只见婆娑的影树羽状树叶已经转黄如碎雨般落下。
外婆说得对,新房子哪有这般文雅,不搬也罢。
电话在这般无聊时刻响起,是丽蓉找。
我相当兴奋,“把所有新鲜事物象哥利划游记般告诉我:有无遇见巨人,有看到侏儒吗?”
丽蓉回答:“比这还要精彩,还有秃头、龅牙、大肚腩、假洋鬼子与白人主子。”
我大笑,“我们几时见面?”
“明早十时我到你家门口接你往相思湾酒店午膳。”
真没想到丽蓉驾驶着日本小房车接我,她得意洋洋问:“如何,还混得不错吧。”
“简直了不起。”
她一身光鲜时装,神采飞扬,把我引得高兴起来。
我问:“统计处工作如何?”
她不回答这个,“二十八位同事,十八个男性,十名女性,二十四个近视,二十名已婚,其中十六名一共有二十四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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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不愧是统计处人员。”
“老板是苏格兰人,叫麦丙,别笑,这是真名,他同我说,五十二岁了,还有三年退休,却从来没有外遇,十分可怜。”
我一本正经回答:“对年轻女同事说这种话已经构成骚扰。”
车子停好,她带我走进西菜厅。
丽蓉一本正经的说:“朱咪,你就大厦这样发怵的收几千块月薪过日子?”
我看着她。
丽蓉低声训我:“十年后你后悔来不及。”
我也压低声音:“请多多指教。”
“古志对你有意思,你看不出来?”
“我不喜欢那个类型的中年男子。”
“他有学问有身份,还有半个店,有何不妥?”
“他还有妻儿。”
“咄,这全不是障碍。”
我说:“我理想中男友得有一头浓发肩阔腰窄成一个V字,还要会跳舞会引我笑。”
丽蓉接上去:“是富家子但不骄矜,会驾驶小型飞机,讲一口流利右岸法语,还有,忠于你一个人,若你没有时间,他情愿在家洗跑车。”
我们哈哈笑起来。
丽蓉说:“你得挣点钱,什么天气了,外套也无。”
我只得讪笑。
吃完冰淇淋,她抢先付账,然后与我到附近商场看时装,店员殷勤侍候,她叫我试穿,我以为她要客观的看颜色款式,我乐意扮演跟班角色,却不料,她叫店员包起,交到我手中。
“这……”我嗫呢。
“将来还给我。”她按住我的手。
上了车,她把手袋中杂物全部倒进塑胶袋,把她那只名牌手袋也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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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接过,恭敬不如从命。
我大包小包提回家中,放进橱里,叹口气,人家与我差不多年纪,却有能力救济我。
星期一我穿着新衣上班。
接待员一见便睁大眼问:“外套是今年的迪奥吗?”
我微笑答:“一点不错你眼光锐利。”
丽蓉,谢谢你,在这肤浅的社会,外皮便是一切。
会计部叫我说话,主任把一副门匙放到我手中,“朱小姐,古先生嘱你先看看宿舍。”
我轻轻说:“可否换领租金津贴?”
主任答:“这个,要问古先生或是郭先生。";
背后有人问:”什么事要找我?“
主任微笑,“郭先生来了,我得出去找一份文件。”她世故的籍故走开。
郭沛问:“你有话说?”
我想一想,不出声。
“有话与我说也一样。”
有人推门进来,“她不愿讲,你逼她开口,这叫教唆。”
我学着会计主任的口吻:“我想起来,我要找一份文件。”我侧身走出会计室。
主任正在茶水间做咖啡,见我出来,对我会心微笑。
我有点尴尬,嘀咕说:“竟把我当作磨心。”
主任开头不出声,终于忍不住,指着地板说:“这茶水间地砖一半红一半黄,何故?因为古郭两先生争得不可分辨,只得一人一半,他们俩就是如此好胜,虽是合伙人,但无事不争。”
我一怔,这话分明是说给我听的:你且慢得意,他俩连地砖都争得半死。
但是主任随即说:“对不起,我说多了。”她欠欠身离去。
我看着地板,这是一个好机会,一闪即逝,我要把握。
我走回会计室,那副门匙还在桌子上,我收起收下,然后到郭沛办公室。
郭沛看见我,“你有话不妨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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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公司付我房屋津贴。”
他想一想,按钮找人事部,“请问朱小姐可领房屋津贴否?”
答案是:“朱小姐已升组长,可获这个数目津贴。”
郭沛随即说:“是月起请按照规矩付款。”
我连忙说一句谢谢。
“这件事,你不必对古志说起。”
我点点头,我从未打算同古某讲这件事。
“你可要调到我一组来?”他站起朝我走近。
他俩争的,当然不止是地砖颜色。
我答:“周末我通常有空,可以出一分力。”
我轻轻退出,趁午饭时候,找地址去看宿舍。
不出外婆所料,不过是大厦住宅中一个单位,简单装修与几件必须家具,毫无设计品味可言,从客厅窗户看出,可见到一线天空,其余都是密密麻麻其他大厦的窗户。
我掩上们离去,从小径走下闹市,却有意外惊喜,原来一路都是花店,清香扑鼻,路牌上写着摆花街。
回到公司,各人忙着低头工作,真像蚂蚁一般营役,人类生命如此短暂,却又如此艰苦,真正无奈。
邻座朴仁义最擅长书写双关,暧昧,同音或同义,猥琐意淫广告术语,却不知多受客户欢迎,相由心生,女同事都离得他远远。
他忽然扬声问我:“朱咪,这是一支电蚊香广告,‘搔痒性’好,还是‘性瘙痒’?”
我回答:“性骚扰。”
大家都笑,朴仁义这才噤声。
发了薪水交到外婆手中,还是高兴的。
丽蓉打电话给我:“我有两个朋友路经本市订不到酒店你可有办法?”
“你找对了人,每人每天一百五,私人住宅,地方清洁高雅,私人厨房卫生间。”
“唷,我得抽佣金,是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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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中间人。”
丽蓉大笑,“我找人来同你取钥匙。”
我这样自己,这样做对吗,在功利社会中,不损人利己,是天经地义做法。
我的不义之财,全部交给外婆。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果然,古志对我说:“搬家没有,也不请我去小坐。”
我据实答:“我把公寓分租给朋友增加收入。”
古志诧异,“你等钱用?”
我笑得弯腰,“我还呼吸吃饭呢。";
";公司虽然没有订明不准分租,可是地方狭小,你怎样够住?”
我轻轻回答:“我试过一家五口用一个卫生间。”
古志感喟,“所以你比她们懂事,你是公司生力军,我不是瞎说,现在你负责几个户口?”
“十一个。”
“请读一节大学给我听。”
我轻轻说:“‘瞻彼淇澳,绿竹奇奇,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斐君子,终不可諠。’诗经上说:看那淇水弯曲岸旁,绿竹美盛,文质彬彬的卫武公,钻研学问如琢磨玉石,切完又切,磋完再磋,使之成器,那样的君子,叫人难忘。”
古志忽然说:“我与妻子,终于正式分居,她到欧洲履行去了。”
我不禁啊一声,“这么说,曹安可以回来了。”
他抬起头,像是从未听过曹安这两个字似的,由此可知,过去纯属过去。
“今天晚上,我想请你到舍下吃顿饭。”
我答:“吃饭没问题,谁请谁不要紧,可是,我想我不方便上你家去。”
“你懂事过了头。”
“有机会到府上参观倒是不错。”
“那么,就今天下班到舍下喝杯咖啡吧。”
“我要赶工,八时才能离开。”
“我等你好了。”
能叫他们等,也不过是这几年光景,所以有人说:叫他等好了,不用准时,过了渡头,你等他,他还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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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是实话,错过晚饭时候,我与殷红吃面包充饥,两人合作,把某个计划条款做出来。
我叹口气:“每次以为赶不及做,每次又拼命赶在死线前赶出来,每次忐忑以为不够好,客户又会意外给一个A,真是万幸。”
殷红说:“我虽然很不喜欢你,也不得不承认你的办事能力,这里每个人都喜欢与你合作,有你在,事事顺利,你肩膀有担耽。”
我由衷说:“谢谢你。”
她出去了,古志探头进来,“肚子饿吗。”
我张大嘴装一个要把他吃掉的狰狞样子。
他载我出到小吃店吃云吞面,见我狼吞虎咽,他笑说:“谁看到你吃相都会爱上你。”
我叹口气,“又饿又倦。”
“朱咪,”他忽然说:“我供你继续读书可好。”
“你嫌我学历不够?不,不,我并非那么喜欢读书。”
“你喜欢什么?”
“吃喝玩乐。”
“大学里有许多科目,都十分有趣,像纯美术……语言系、创作文学……”
“可有考试测验?一有这些,全无意思。”
“那么,”他看着我,“做我女朋友。”
啊,终于出价了,这个建议即是叫我做kept woman;被照顾的女子。
我一直好奇男女之间是怎样达成这种协议,现在亲身体会,原来最简单平常不过,不是不令人悲哀的呢。
“怎样做你的女友?”
古志答:“不要再辛劳上班,找一份慈善工作,或是开一间花店,每日陪我聊天,我出差时在我身边照料。”
“我能胜任吗?”
古志说:“我已是中年,还有什么指望?我不想冶游,也不要艳遇,我只想工余累极回到家里,有一个懂事的女子,陪我喝杯威士忌加冰,读一段庄子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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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笑点头,“水准渐高,现在要听庄子了。”
“或是红楼水浒,或是四书五经。”
我吁出一口气,“为什么不挑曹安,她已经等了那么久。”
“曹安野心勃勃,她要我同她结婚,她要做老板娘。”
我笑,“而我则年少无知,容易应付。”
古志凝视我,“你才不会想要嫁我,我这种小地方小人物,不过是你的过度站。”
我站起来,“古先生你折煞我了。”
“到我家去看看。”
这又是不同层次的大厦房子,大堂与电梯都整洁美观,室内经专人设计,雅致时髦,露台上 摆着种植米兰大花盆,幽幽香氛,可以看到海景。
我轻轻说:“这不是你的家。”
“我会天天来休息,我甚至可以住下来。”
我又问:“房子写我的名字吗?”
他回答:“你喜欢的话,明天可以去签名接收。”
“这可是我一生中千载难逢的机会?”
古志坐在白色安乐椅里,“很难说,都会年轻漂亮的女子时有奇遇。”
“是,朋友的一个朋友,年近三十,眼看已经在酒吧做侍应,仿佛去到尽头,忽然之间,做了上市公司主席的女友,现在手里有三间盈利不差的家具店及一间书廊,不久前添了一个女儿。”
古志微笑:“我也听过这个女子。”
“她长得美吗?当然不难看,可是她机缘更佳。”
他追问:“朱咪,是抑或不?”
我又说:“公司里还有许多漂亮年轻同事。”
“我喜欢你懂事。”
我点头,“这就对了,这是我特色。”
“每个月我会拨零用到你的户口。”
“古太太要是来敲门怎么办?”
谁知他答:“你可以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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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差使,我不知道可做得来,你让我考虑一下。”
“我给你一天时间。”
我看看手表,“一天已经要过去,我得回家。”
他伸出手来,轻轻抚摸我面孔,“像你这样清纯的女孩,越来越少了。”
他送我回家,我恍然若失。
外婆出来说:“一位郭先生找你好几次。”
“他可有讲什么要紧事?”
“我也那样问他,他说,明早回公司再讲。”
我点点头,看来并无大事。
外婆说:“苏杏下星期要动身往英伦,想你替她饯行。”
我失笑,“这么隆重?”
“由于先生替她筹到大部分旅费与学费。”
“于先生也真是没话说。”
我打开手袋,取出一叠钞票放桌上,“请苏杏与她朋友吃自助餐,我不去了。”
外婆看着我,“你最近手头相当宽裕。”
“是,收入增加,人也舒泰。”
“周桃闹着要到东京学时装设计。”
我躺在沙发上,“我则希望世界和平,外婆千岁。”
外婆笑起来,“你这个孩子。”
我打一个呵欠,“真累,怪不得积极的基督教都指大去息劳归主,又说你看那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可是所罗门最繁华的时候,还不如它呢。”
外婆说:“去休息吧。”
我喃喃说:“佛教叫做大解脱,把人生枷锁捆缚统统除下,轻松而去,再不必为生活所需衣食住行各种欲望烦恼。”
外婆没好气,“我还未提到大去呢。”
我侧身睡熟,心中有数,我想我不会接受古志建议。
第二天我回到公司,走近古志房间敲门,见房中有人,要退出去已经来不及,那人朝我方向掷出一支纸镇,我闪避不及,它答中我鼻梁,鼻孔一热,喷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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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忙掩面孔退出,同事们大惊失色,过来急救。
有人看不过眼,大声说:“太过分了,动辄到公司来打骂女同事,管丈夫为什么不在家中管!”
我抬头,看到棕红头发的古太太站在那里,原来掷东西的是她,她误中副车。
我到洗手间用冷水敷脸,“没事没事。”
这时,郭沛忽然走进女厕,把我扶到他房间躺下,在我脸上敷湿毛巾。
“没事吧。”他蹲着问我。
我叹气,“郭先生,请接受我辞职。”
古志进来,“对不起,她原本想打我。”
我没好气,“古太太不是在欧洲旅行吗。”
郭沛说:“老古,你得管教妻子,否则所有女职员都会辞职,而且,传出去对公司名誉有损,今晨如有客户看见,岂非笑话。”
“你少教训我,你我家中都有河东狮子。”
郭沛说:“她要什么,你付她不就行了。”
“她要我回家,我做不到。”
郭沛讪笑,“原来她要的是人。”
我坐起,“我还是出去的好。”
古志说:“你给我躺着。”
鼻子血渐止,脸中央被打起一片淤青,我用手捂着脸到茶水间斟杯热茶,缓缓喝下。
古志追上:“我送你回去。”
我没好气,“近日不知多少工作要赶出来,你少管我闲事。”
他讪讪走开,“我去请医生。”
殷红过来煽风拨火,“我是你就报警。”
我一声不响坐到房间工作,同事见苦主息事宁人,也就噤声。
医生来过,替我检查,他说:“没伤到骨头,大家放心。”
那天中午,我对古志说:“有些未完成工作,我可以在家里做,请你找人接班,我辞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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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志看着我,小心翼翼问:“你是答应了?”
我瞪着他,“不,我只是辞职。”
“朱咪,我再向你道歉。”
“这次是支纸镇,下次,就是一把斧头,把我脸砍开两边。”
“我俩真的已经分居。”
有人冷笑一声。
古志转过头去,“郭沛,你可懂得敲门?”
郭沛说:“你不必迁怒于我。”
我说:“两位请到别处吵架。”
我关上门,照常工作,连我都佩服自己,多么懂事,何等镇定。
傍晚回家,在房里找到那本英汉字典,打开,把曹安给我的照片轻轻取出,走到文具店传真到古太太家中。
危机的意思是,有危险便有机会。
那晚我睡得很好,清晨醒来,觉得头痛,一照镜子,发觉青肿延伸到整张面孔。
为免外婆见到担心,我匆匆离家回到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