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自然两个人都吃不进去了,齐齐坐在桌边发呆。过一会儿,时影听见文杰小声说,“我想回去……”
虽然之前已经猜到些,此时心里还是有些酸酸的,时影叹口气,道,“那就回去啊。”
文杰不作声。
时影苦笑,“到这时候你还不肯直说。”
文杰猛地抬头,一脸倔强,“到这时候你还跟以前一样,明明都知道,却总是假装不知道。”
这话犹如一记耳光重重打在时影脸上,立时一股血涌上来,面颊热辣辣,既而那热度又因为懊恼与愧意一下子褪到脚底,身上凉凉的有些心灰意冷。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开口,“那麽,真的是杨怀恩让你来找我的了。”
“……是。”文杰重重说。他抬起头来瞪著时影,眼神难掩怨怼,“他是传媒大亨,说出来的话重过泰山,他要整我和家敏,我们又有什麽办法!所以,所以……”大约是想起时影的病,文杰忽然又沈默,再开口时,温软了许多,“……伊恩,跟我一起回去吧……即使杨怀恩不说,我知道了,也同样会担心,回去……手术什麽的……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
时影沈默。
凯斯原本一直坐在电视前面一动不动,此时如临大敌的回过头来,张口便问文杰,“不是你走就好吗?时影为什麽也要回去?”
没人理他。文杰眼不错地望著时影,等他的答案。
许久,时影叹口气,说,“好,我跟你一起回去。”
文杰扑起来去打电话订机票。
凯斯跳起来,不知所措,“不是他自己走就好吗?时影你要去哪里?”
时影柔声安抚他,“一个朋友受了伤,我们要去看他,凯斯,你跟阿布留在这里看家,好不好?”
“不要!”凯斯绿眼睛开始湿润,“不要!”
“让他一起去吧。”文杰忽然插嘴。
时影犹豫一下,看到他表情,明白了。文杰需要凯斯一起去,是想取信杨怀恩,令他得知自己确实另有新欢吧?虽然事情有些出入,但……时影苦笑一下,但凯斯是……他悄悄把男孩拉到另一个房间,小声问他,“你要一起走,怎麽走?你去也好,但我们要乘飞机,还要飞越国境,需要证件,你怎麽办?”
不然他跟文杰先过去,让凯斯自己跟上来,然後就说他乘下一班自己追过来?风精旅行应该直接刮过去就好了吧?还在胡思乱想,就听到凯斯说,“我有。”
时影呆一下。
凯斯点头,“应该有的,风信说需要什麽我都有。”
“……证件吗?在哪里?”
“跟你的在一起。”
时影顿一下,立刻去开抽屉,自己的证件之外,果然又多出一份。加拿大护照,名字是凯斯.温,翻一翻,居然有一连串过境签证,横贯欧亚。时影万分纳罕,“这都是你去过的地方?”
凯斯也探头来看,表情很好奇,“不知道,风信说会跟真的一样。”
也就是说这是伪造的了。
时影挣扎一下,决定相信风精们的手段,心里暗自嘀咕,可不要在过关时被发现。他出去对文杰点点头,“凯斯一起去。”
文杰也不作声,立刻打电话要最早的航班。按他订的那个时间,恐怕要飞车赶往机场,时影苦笑一下,赶紧胡乱把餐具丢进水槽冲一冲,拉著凯斯出来给他套衣裳。
时影与文杰都是常出门的,行李简洁,凯斯更是除了一身衣服别无它物,五分锺後三个人已经上路,先将阿布送到兽医院去寄宿,再往机场赶,途中还算顺利,到了才发现麻烦刚刚开始。因为暴风雪的缘故,肯尼迪国际机场与拉瓜迪亚机场都已经关闭,连同纽瓦克与周边的小机场,飞机一概不能起降了。
只有等。
等待的时间最是难熬,尤其本地明明天气尚可,就更令人心焦。
时影第二十次去问询台问过,端著机场供应的热咖啡与三文治回来,想递给文杰,他却没有接,只是看著时影。面对他询问的目光,时影无奈地摇摇头。文杰如被锁在笼里的野兽,烦躁不安又无法挣脱。犹豫一下,时影只得实话实说,“他们说那边的雪至少还会持续二十四个小时,建议我们回家去等。”
文杰低著头,不说话,但倔强的姿势已经给出答案。
他要等下去。
时影叹口气,把咖啡放在他手边,慢慢踱到候机厅巨大的玻璃幕墙边向外望。夜色已经降临,停机坪灯火通明,起飞降落的场面繁忙到十分。正出神,手臂被抱住,凯斯懒洋洋打个呵欠,偎上来,“时影时影,我们还要在这里多久?”
“你又跑到哪里去探险了?”时影失笑,“不累吗?”
凯斯再打个呵欠,“没有东西可以看啦,都看过了,我们什麽时候可以走?我不累,可是想睡。”
“我也想走啊……”时影叹气,“但那边的暴风雪不停,我们就走不了啊。”
凯斯疑惑地看他。
“……凯斯,”时影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疑问,“你说你哥哥在那里,是什麽意思?”
“哎?”
“你今天看新闻的时候,说你的……小暴哥哥,在那里,在事故现场,那是什麽意思,是风信吗?”
凯斯歪著头,想起来了,“不是风信哥哥,是小暴哥哥。小暴哥哥住在北方,不过每年都要到南方来工作,就是他带我来找你的呀,他力气很大,所以风信哥哥让他把我放在你家里。”
时影努力消化自己听到的奇谈怪论,要过几分锺,才霍然得出答案,“也就是说,他就是那场暴风雪?”
凯斯不明白他为什麽会跳起来,吃惊地瞪著他。
“凯斯!”时影兴奋地叫出来。
凯斯实在有点受惊,睁大眼睛看他,嗫嚅,“时影时影,你怎麽了。”
“没有,我没事。倒是你,你难道不能让你的小暴哥哥离开吗?”时影灵感如泉涌,“你看,我们在这里等了足足一天,都是因为他在那边下暴风雪,所以飞机不能在当地降落,如果他走了,雪停了,我们就可以过去了。不能跟他联系一下,请他早点离开吗?”
凯斯大概从没想过这种事,一时有些呆滞。
看他迟疑,时影有些担心,“是不是……不行?”
凯斯抬头,细眉困惑地微蹙著,“等他自己走不行吗?”
时影目不转睛看著他,沈默一会儿,说,“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他回头看看不远处的文杰,声音放低了,“文杰最爱的人受了伤,他却不能第一时间赶回去……明明为了最爱的人什麽都肯做,却只能待在那里什麽也做不了……那种心情……很痛苦……如果可以帮他……”
凯斯看看文杰,迟疑,“为了最爱的人……什麽都肯做?”他抬起头来,目光专注,“时影,他是你最爱的人吗?”
时影沈默片刻,怅然摇头,“以前,我这样认为。现在想想未必,如果我那样爱他,就不会让他……”
……不会让他受伤害。
“不是最爱的人也要帮吗?”
时影转头看凯斯,“虽然不再是爱人,但如果能帮到文杰,我什麽都愿做。”
男孩没有再问,陷入沈思。这样的神态出现在他身上非常少见,似乎被什麽所困扰。但很快,他抬起头来,眸光璀璨,点点头,“好,我试试看。”他跳起来,往外跑。
“凯斯……”
凯斯回过头,笑得灿烂,“我到外面去,别担心。”
时影看著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涌上一丝难以言述的感觉。他慢慢走回文杰身边,坐下来,目光停驻在入口处,等待著那个总是蹦跳著的,活泼的孩子。
感觉上,凯斯去了很久很久。但时影抬头看大屏幕时,却发现时间只不过才过去二十分锺。空旷的候机大厅里旅客来来往往的声音,扩音器里柔美的播报女声,行李车滑过的咕轳咕轳声,以及其他无数种说不上来的嗡嗡杂音,与流淌的灯光交织著,因为忐忑心焦,也好像慢慢变得粘稠,趋向凝固了。
看到凯斯出现在面前时,时影控制不住忽地站起来。
凯斯看起来有点累,头发凌乱,嘴唇有点失色,但眼睛仍然明亮。他一下子坐进塑胶椅子里,有点急促地大口喘息,然後抬起头来,朝著时影笑了。
十几分锺後,机场宣布航班恢复。
文杰的表情,仿如重获新生。
登机前,时影考虑再三,还是悄悄走到一旁去打了个电话。结束通话的时候,文杰看过来,时影觉得他知道自己打给谁,也许还想问些什麽,但最後还是忍住了。
飞机滑过跑道,升到空中,城市的灯光很快被抛到遥远的身後,隐隐能看到厚重云块布满前方漆黑的天际。
时影并不知道,这次暴风雪违反云图显示的行进路线,突然离开东海岸,令很多气象学家大感意外,反复演算数据却不得其解。而更多的人,普通市民、交通部门、电力机构、警察与消防人员则为这奇突的变化大呼庆幸。那个时候,时影正在机上照顾凯斯。
他说什麽也没有想到,这个小风精竟然会晕机。
连满腹心事的文杰都不忍地过来问,“他没事吧?”
飞机起飞後没多久,凯斯的脸色就变得灰白,然後开始恶心,被带到洗手间,大吐特吐,两腿发软,吃了空中小姐拿来的晕机药也毫不见效。看他软软地偎在毛毯里,连呻吟都没力气,时影既吃惊又心疼。趁人不注意,他低下头去小声问,“你不是可以在天上飞的吗?怎麽还会这麽难受?”
凯斯半阖著眼,睫毛湿漉漉的,表情委屈又辛苦,声音全是哭腔,“在外面……和里面不一样……这里关得紧紧的……好难受……”
时影看著他,实在心疼,只得徒劳地安慰,“再忍一忍,就快到了。”想想又後悔,“早知道这样,就我跟文杰乘飞机,你自己悄悄过来好了。”
凯斯睁开眼睛看他,细声说,“可是我想跟时影在一起啊,时影,你有想起我吗?”
“……对不起,还没有,”时影愧疚,“我一定努力地想。”
“嗯。”凯斯抿著嘴,颤颤地笑,嘴唇的颜色在机舱的灯光下有些发白。
时影胸口发紧,却只能轻轻抚摸一下他的头发以示安慰。以後跟凯斯一起旅行的话,绝不乘飞机了,他心里想。
飞机降落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大部分旅客急匆匆带上随身行李往下走。时影伸手拦住一脸焦急的文杰,“我们最後走。有人来接我们,乘直升机过去,直接停医院的急救天台。”
文杰的表情冷下来,“不用。”
时影沈默一会儿,温和地说,“文杰,我知道你讨厌杨怀恩,但公路还在堵塞,车根本开不过去,最快的办法就是从上面走,现在只有他能帮我们。”
文杰撇开头,咬著唇,他知道时影说得对,尽管心里恼火,却无法再拒绝。
三个人等其他旅客都走空了,才下机。舷梯下面已经有一辆黑车在等候,旁边站著一名中年男子,表情冷淡,直至看到时影,眼里才流露一丝暖意,上来用力拥抱他一下,定睛看他一会儿,说,“小影,你终於肯回来了。”
时影苦笑,“杨……大哥,你怎麽亲自来了。”
男子微笑不答,视线掠过文杰,又在睁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凯斯身上停了一会儿,才说,“先上车吧,直升机停在小机坪,我陪你们一起过去,另外,”他顿一顿,才继续说下去,“刚才接到医院的电话,庄家敏已经脱离危险了。”
文杰眼睛一亮,脱口而出,“真的?”
时影也松一口气,“太好了。”
只有凯斯皱起细眉,嘟著嘴。他拖著时影走,直到两个人落在最後,才轻轻攀著时影的肩,小声问,“他是谁?他为什麽要抱你?”
第11章
一直到直升机停稳在划著巨大红十字的楼顶平台,时影也没找到机会回答凯斯。从上了车开始,几个人就始终在一起。文杰再也顾不得掩饰,表情焦灼,旁若无人。相较之下,杨怀恩态度就十分从容。他只略微看了文杰几眼,就把注意力放到了时影,以及窝在他身边的凯斯身上。
“这位是……”他轻松地问。
时影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是我的朋友。”
杨怀恩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看似浑不在意。时影却觉得尴尬。他觉得杨怀恩一脸的心知肚明,即使明明他的表情自始至终温煦如一。这个男人总是让人备感挫折。他事业成功,是这个世界上站在巅峰的少数人之一。他外表出众,风度翩翩,虽年近不惑,却比大部分英俊的年轻男人更令人著迷。
时影从来就不愿意接近他,可是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是真的很好,即使这种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这就叫做爱屋及乌吧?他心里苦笑著想。
他们从医院的顶层直接坐电梯下到特护病房。在采访事故中受伤的庄家敏与摄影师都已经转到了这里,环境很好,照顾也周到。
文杰冲进去的时候,庄家敏已经醒过来,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杰……”
“是我!是我!”文杰跪在床边,紧紧握住他的手,忍了很久的眼泪终於涌出来,“家敏,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庄家敏看著他,笑起来。
文杰仰起头,勇敢地面对杨怀恩,“杨先生,对不起。”
杨怀恩点点头,表示赞同,语气很温和,“我明白。──谢谢。”
时影沈默片刻,对文杰说,“对不起。”
文杰深深地看他一眼,没说话。他彻底放下了心事,本来憔悴焦灼的面孔突然容光焕发,十分美丽。
时影看著他,只觉得怅然。从这一刻起,文杰大概会真正退出他的生活吧?虽然早已说分手,但那道长长的感情的伤痕却至此方止……他默默离开那对情人,走出去。
杨怀恩跟出来。
时影忍了半天,终於开口,“你不该这样做。”
杨怀恩反问,“不该怎样?不该让文杰回去照顾你?”他忽然看著时影笑一下,“我以为你喜欢这种虚幻的幸福。”
……
时影两手紧握,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脸色却慢慢暗淡起来。
杨怀恩仿如不见,只淡淡说,“我送你回家。”
“……”沈默间,一只温软的小手握过来。时影微微转头,正对上凯斯那双眼睛,温润如水,静静地看著自己。
时影深深吸口气,本来灼热的脑袋清醒了些,抗拒的情绪慢慢散去,他语气恢复平和,“麻烦你了。”
杨怀恩说的家是时影母亲在长岛的一幢房子,时影的父亲喜欢这里的环境,所以虽然离任教的大学距离比较远,却依然长住在这里。
直升机还未降落,时影已经看到宽大阳台上裹著围巾站在寒风里的人影。跳出舱门,他躬著腰飞快从咆哮著的螺旋桨下跑过去,拥抱母亲。时太太抓住他的手臂,半晌才说出话,“小影,你肯回来……太好了,妈妈很想念你。”
“我也是。”时影努力抑制自己的颤抖,母亲似乎比几个月前更纤细了。
时太太抬起头来,眼睛里有宽慰也有伤感,还有点不安,“快进来,我听说你们在机场等了一天,累坏了吧?你爸本来也在等,可是他……”
“有公事是吧?”时影打断她,若无其事地说,“我知道。”
时太太张张嘴,又阖上,望望他们来的方向。
直升机并未停留,时影与凯斯一离开,就马上重新起飞了,杨怀恩甚至没有露面,更别说下来寒暄一番。
时太太仰著头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带他们进屋子,吩咐等著的女仆收拾行李,看看凯斯,温柔地问,“这就是你在山里新认识的朋友吗?”
凯斯一直跟在时影身边,歪著头看她,似乎很喜欢她,笑眯眯招呼,“你好,我是凯斯。你真漂亮,比时影还漂亮。”
时太太一呆,失笑起来。
时影伸手装模作样拍一下他後脑勺,“喂,不许调戏我妈妈。”
凯斯睁大眼睛,“什麽是调戏?”
时影有点语塞,想一下,胡乱回答,“就是乱夸奖。”
“我哪有乱夸奖,你妈妈真的比你好看啊。”凯斯有点委屈。
时太太笑出来,“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快去洗个热水澡先休息,有什麽话睡醒再说。”
凯斯如临大敌,“洗澡?我不……”
“喂!”时影知道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