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太太笑出来,“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快去洗个热水澡先休息,有什麽话睡醒再说。”
凯斯如临大敌,“洗澡?我不……”
“喂!”时影知道他想说什麽,立刻打断,“不用罗嗦,我来帮你洗。”
这话听起来简直像在调情,时太太顿一顿,笑的有点干巴巴,“那,那你们先上去吧。小影……”她犹豫一下,那种不安又浮现出来,“你会在家多住些日子吧?”
“……嗯,这次会待比较久,要找亚述有事,还有些其他事情要处理,”时影看著母亲,一时有些躇踌,“……总之,这次会待久一些。”
“那就好。”时太太欲言又止,最後只是说,“快去休息吧。”
时影一直在想母亲那满怀心事的笑容。时太太大家出身,自小被要求喜怒不形於色,严格按尺度生活,碰到再大的事都力求端方持重,务必让自己似一尊玉雕菩萨。她性格过於温婉单纯,修习并不到家,但在普通人面前作作样子也已经足够,这一次竟流露如此明显的情绪,眼睛里的忧郁不安瞎子都看得出来……因为自己?还是因为……时影心不在焉,等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被自己按在浴缸里的凯斯这一回乖的出奇,而且……
“……凯斯,你好像重了一点吧?”他掂掂凯斯的身体,虽说仍然一只手就可以托的起来,但与上次相比已经有所不同。
“……因为我已经不纯洁了。”
时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稍顷,瞪大眼,“……什麽!就因为我看到了你的裸体?呃,倒是也摸过了,不过只是帮你洗洗而已,这就已经玷污了你了?”他联想到严重的後果,不由蹙起眉来。风是自然物质吧?应该不至於像宗教形象那麽死板吧?
“不是。”绿眼睛男孩哀怨地斜视他,“身体没关系的,你亲亲咬咬也没关系,只要你喜欢……我说的是我的心。”
时影一脑门黑线,“你的心怎麽了?”
“它好像在嫉妒,也或许是猜疑,反正不是好东西,很重很重地压在这里。”凯斯用手指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最後确定的位置是胸口粉红色小乳尖的一侧。
时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里,过了好半天,才面无表情地抬起头,“你嫉妒什麽?”
“就是那个人啊!”凯斯声音大起来,用力拍著浴缸的边沿,气愤又委屈地扁嘴,“那个人那个人啊!他是谁啊?他为什麽要抱你啊?他也喜欢你吗?我不要不要!为什麽刚走一个又要来一个啊?”
“……你说杨怀恩啊。”时影要想一下才明白。他不吭声了,默默地把凯斯从水里捞出来,用大浴巾包好,抱到外面的床上去。
凯斯一直等著他的回答,半天等不到,开始不耐烦,“时影~时影?时影!”
“睡吧,别吵了。”时影一把按倒他,用被单把自己和男孩一古脑儿卷起来。
“唔唔,”凯斯挣扎著从被单里钻出头来,“可是你还没有说……”
“他喜欢的不是我。”
“哎?”
“他喜欢的不是我,放心了吧?快闭上嘴睡觉!”
凯斯很想继续问,那他喜欢的是谁……可是时影已经把脸埋进了枕头里。时影从来没对自己这麽凶过。这算凶吧?时影总是很温柔平和……现在却这麽不痛快的样子……还是住在山里的时候好啊……既然说不是……凯斯叹了口气,不敢再开口了。不过,他转转头,又发现一件新的意外,自己跟时影睡在一张床上哦……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哦!而且贴得很近,近到时影身体的温度清清楚楚从被单下面传递过来……男孩咧嘴笑出来,再往那边拱两拱,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早上还没睁眼,时影就感觉脸颊上有气流轻柔扫过的感觉。冬季房间的窗户除了打扫时不会敞开,那麽……这一定是凯斯了。
房间里有柔和的光线和若有若无轻轻哼唱的声音,时影慢慢坐起来。果然,厚重的窗帘已经被拖开一半,凯斯站在宽大的窗台上,好奇地向外张望著,一边轻轻扭动身体,嘴里还轻轻哼著“特拉拉……嗒拉拉拉……特拉拉……”的古怪调子。
他没穿衣服,身上只搭著一块大浴巾,随著他手舞足蹈的动作挥来挥去,勉强将身体维持在站立的状态,也因此显得格外轻盈,纤细的长腿,精致的足踝,半透明的皮肤,站在窗前,像一只虚幻的精灵。
“凯斯……”时影恍惚地开口。
男孩立刻回过头,笑著扑过来跳到他身上,“时影时影,你醒了?刚才有人悄悄在门外看了你好几次了。”
“……嗯。”时影用力闭一下眼睛,感觉有点眩晕。一定是母亲。决定回家的时候就知道一定会谈到很多事情,母亲是想劝自己动手术吧?她跟……父亲商量好了?父亲会同意?时影牵牵嘴角,起身下床去盥洗,然後下楼。
时太太果然在等,一脸的神不守舍,见到儿子,立刻露出温柔的笑容,“小影,你醒了,妈妈一直在等你。”
“妈,你有什麽话等下再说,先让我填饱肚子好不好?”时影有些无可奈何。
时太太一滞。
“……其实,有些事不说也没关系。”时影又小声嘀咕。
“……你这孩子。”时太太伤感地看著他。
凯斯歪著头来回看他们,满眼好奇,习惯性地往桌子上坐,一屁股拱倒了桌边的玻璃杯,响声过後,牛奶淌了一桌,吓得他跳起来,又带翻了瓷碟子。时太太吃惊地瞧著他,又看看儿子。
时影苦笑著把凯斯塞进自己身边的椅子里,小声对他说,“今天坐这儿。”
时太太力图保持自然,看著他,笑了笑。
凯斯嘟著嘴,检查了一下自己面前的食物,只有两片橙是他感兴趣的,拿起来吃了,抬头回视女主人,想了想,开口,“妈妈,你想说什麽就说没关系的,不管是时影脑袋生病的事,还是他以前爱人的事,我都知道。”
时太太彻底僵化。
时影好气又好笑,瞪著凯斯,“你叫我妈什麽?”
“妈妈?怎麽?”男孩的目光纯真而甜美。
时影望望天花板,不再理他,“妈,你想跟我说什麽?”
“啊?哦。”时太太回过神来,“我联系到一位很权威的脑科专家,他想给你做一次详细的检查。”这话题她想提又不敢直说,结果被凯斯一打岔,脱口而出,说完了自己也吓一跳,立刻战战兢兢看著时影。
时影低著头用叉子叉煎蛋,过一会儿才说,“我已经检查过了,也知道结果了。”
“我知道,我知道,是那位沃恩教授,”时太太连连点头,“他是非常好的,可是再看一看也没关系啊。”
时影不作声。
时太太转向凯斯,声音放得很软,“凯斯也希望小影好起来吧?再看一次,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凯斯一脸困惑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时影淡淡说。
时太太呆一下,欢喜的眼泪几乎掉下来,“太好了,太好了。”一边说一边急忙自旁边取过一张卡片递给时影,“地址在这里,只要提前打个电话去就好了。”看到那张卡片,她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你在找亚述吗?他好像搬到新泽西的大洋城去了,这是地址。”
时影对著卡片边缘那行硬朗的铅笔字看了一会儿,问,“谁告诉你的?”
时太太迟疑一下,轻声说,“一个朋友。”声音有些不自然。
时影垂下眼皮。
第12章
“……你到底在生什麽气呢?”
凯斯问这话的时候,他们的车已经开过第九街桥,上了大洋城的主干道。在医生与前经纪人之间犹豫了很长的时间,时影还是选择了暂时逃避。陪精灵去寻找往日时光与把自己的身体送到医生手上随便摆布,还是前者听起来更虚幻美丽,而虚幻美丽的东西往往都具有更加强烈的吸引力,尤其在人想逃避现实的时候。
时影听到凯斯的问题,有些诧异,“我没有生气。”
“嗯……”凯斯趴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侧著头,眯著眼看他,“难道我的感觉错了?”
“对,你感觉错误。”
凯斯咯咯笑起来,“时影时影,你连自己都骗。”
时影看他一眼,面有异色。
凯斯丝毫没有发觉,不过也没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往後靠,把手枕在脑後伸个懒腰,继续发表感想,“妈妈长得很漂亮,不过有点怪怪的……哎,我觉得她看我的时候总是把眼睛睁得很大很大的样子,这样会很辛苦吧?哈哈,妈妈真有趣……”
时影双手握紧方向盘,听著凯斯嘀嘀咕咕。
他忽然想起了文杰。
如果是文杰,就不会觉得有趣。母亲并没有恶意,目光中已经不自觉流露出纾尊降贵的同情,更何况别人?文杰孤儿出身,吃了不少苦才在社会中挣扎出自己的一角落足地。他倔强又敏感,自小的经历令他拥有比别人更强的自尊心,能自立後,便受不得一点儿委屈,也不肯让自己受委屈,──他靠自己吃饭,又不靠别人养活。时影起先并不明白,否则不会要求他跟自己来纽约,不会让他住在自己家里,不会要求他应酬自己的父母亲朋……不会丢下他去工作……也不会在他流露委屈的时候要求他“为了我,忍一忍……”
文杰肯忍也是因为爱自己,但这种爱与忍耐是有限度的。如果付出的爱有回应,也许文杰会继续忍下去……但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自己没有看到任何不妥。
杨怀恩说什麽来著?
……我以为你喜欢这种虚幻的幸福!
……那个时候……真的没有看到吗?
时影踩下刹车,把车停在路边的临时停车处,整个人趴到方向盘上,不出声。突然停车让凯斯有点意外,扭头看他,“时影,怎麽了?”
脑袋里突然像著起火来,时影从衣袋里摸出小瓶,吞下药丸,抵挡汹涌而来的疼痛,感觉额角後背迅速地沁出一层冷汗来,凯斯惊慌的询问声也开始忽远忽近,飘浮不定……明明已经疼到连呼吸都困难,无暇去想任何事,大脑里却总是丝缕不绝的掠过一些看不清的念头。
时影觉得自己正在被那些念头扯向一个黑暗灼热恐怖的地方,明知道不应该去,可是这一次却突然失去了挣扎的欲望,疼痛、灰心沮丧,像绳索一样勒得心脏开始窒息。
就这样吧……
他想。
他真的是在自己骗自己!
……也许……大家都在因此恨自己……文杰踢开自己是对的……至少他重新找的那个人给他的是实实在在真的快乐……文杰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其他人呢?
时影觉得自己的头几乎要爆裂。
他不想去想,却忍不住。
身体越来越冷。
但是在浓重黑暗中,凯斯的声音忽然很清晰的渗透进来了。清亮的,柔软的歌声,虽然听不懂,但调子很动听,若隐若现,连绵不断,像温暖的水流缓缓包覆过来。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似乎有过这种感觉……
有一处开阔的漫坡地,绿草间的岩层像阶梯一样直落海中。躺在阳光里,身边盛开著团团簇簇的小野花,精致的山地八瓣花轻轻颤动,花瓣在鼻尖上探头探脑。高远的蓝天下刮著微风,风像调皮的小小少年一样打著滚跑来跑去,又用小毛手来摸自己的脸。那种温暖柔软,充满胸臆的满足感……然後自己说……
……说了什麽呢?
从混沌中恢复一线清明,时影觉得脸上一片潮湿。他模模糊糊的想:我是哭了麽?身体是每次头痛过後必然的乏力。然後他发现凯斯正跨坐在自己腿上,像抱著婴儿一样抱著自己,轻轻摇晃著,哼唱著,抚慰著……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了很久。温暖的气流在车厢里流淌,外头的雪块还未融化,车里却像初春。久到时影几乎睡著,然後他听到凯斯小声地问,“你好了吗?”
“……嗯。”身体虽然还疲倦,但基本已经恢复了。
凯斯顿了一顿,猛地搂紧他,呜哇一下放声哭出来。他泪如雨下,没一会儿时影的衣领处就湿透了,“时影时影,你吓死我了!”
时影长长吁一口气,放松自己,摊直身体,看著车顶发呆。
凯斯从他肩上抬起头来,小小面孔水光淋漓,眼睛湿漉漉的,充满忧伤和恐惧,“时影,你怎麽了?”
不知道为什麽,时影就是知道他问的并不是自己这次的发作。
沈默了良久,他开口,“凯斯,我觉得……我好像想起了什麽……”
面前的男孩用纯粹而柔和的目光注视著他,“是吗?”出乎意料,他并没有追问他想起什麽,只是重新抱住时影,片刻後才小声说,“那麽,你决定面对真实了?”
时影怔了怔,这话有些熟悉。
你要看到真实,然後才能看到我……
“凯斯,你知道吗?”时影出神地说,“你这话让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现在仔细想来,从你出现在我面前,所有的事情就开始向著某一个方向前进……我不喜欢去的方向……好像必须在临走前把所有要做的事都做完……怎麽说……以免留下遗憾,是这种说法吧?凯斯,你确定你不是上帝的使者吗?”
男孩吸一下鼻子,摇摇头,“我只是爱你,只是碰巧在这个时候来到你身边,我只是……希望能跟你在一起。”
时影温柔地用抚摸他的脸颊,“也就是说,我做的任何事还是我自己决定的。”
凯斯看著他,有些困惑。
“好吧。”时影抱起他,把他放回到旁边的座位,发动车子,掉个头,向回开。
“我们不去看照片了吗?”
“或许以後吧。”时影平静地说,“我们先去恢复事情的真实面目。”
时影直接把车开回去,走进前厅时,女仆似乎没想到他这麽快就回来,匆匆迎上来,神情有些不安。
“我母亲在哪?”
“夫人……出去了。”
“出去?”时影脚下一顿,这种天气出门?
女仆声音平稳下来,公式化地回答,“夫人约了朋友喝茶。”
时影点点头,其实他只是顺口说一下,并没有要问的意思。他看了女仆一眼,这个女仆是在他离家後来的。他离家已经很久了,当中回来的时候,偶尔会注意到她跟在母亲身旁,看起来是个非常沈默的人。时影思索著她的反应,说,“我去她的工作室,如果她回来请告诉她。”
女仆似乎呆住,过一会儿才回答,“好的。”
直到转过楼梯,一直落在背上的目光才算被隔绝开。时影觉得有点疲倦,轻轻叹了口气。时太太的工作室在宅子的一侧,有宽大明亮的窗户,几案上瓷盘中养著香气馥郁的水仙,坐卧的长榻与椅子铺著缎面半旧的垫子,厚实实的感觉温暖舒适。房间正中一张大桌,就是时太太的工作台,她的日常消遣比较少见,是裱画,且特意拜师学过。
凯斯没见过这种古色古香的陈设,好奇地转来转去左右看。大桌上除了一些不晓得做什麽用的瓶罐工具之外,还有几幅卷起的宣纸。他伸手去拉开一张,问,“这是什麽?”
时影已经在长榻上躺下来,侧头看看,说,“是未裱的画。”
那幅画已经被凯斯揪著两角摊开,虽然没有题名,也看得出,是一幅鱼戏莲叶下,伞盖般张开的荷叶下自由自在地悠游著两尾红鲤。
“咦,是鱼!”凯斯惊叹著凑近了瞧,“好肥的鱼!颜色好漂亮!”
这画的手笔时影很熟悉,同一个人的画他已经看过无数,──时太太每天花半天时间坐在工作室里,专注地,温柔地处理这些画,做这件事时她仿佛另一个人。时影闭上眼,想像著母亲坐在那里,从窗子投下的日光随著时间流逝而倾斜,她的脸上流露出哀伤而隐忍的笑容……
“这是杨怀恩画的。”
“哎?”凯斯抬起头,一脸莫名。
“杨怀恩,他喜欢的是我妈。”
“……哎?”
“这就是事实,虽然我一直希望它不是真的。”时影扯扯嘴角。
“……是真的?”凯斯喜出望外,扑过来。
时影皱起眉,“你听到这种事,为什麽还这麽高兴?”
凯斯一脸警报解除的样子,咯咯笑。
“哼!”时影泄气,“算了!”他用手枕著头,思绪飞出老远去,“那家夥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