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秀儿急忙关了窗,道:“小岳师父,冬天屋里不透风,再烧的暖,人就容易惫懒,我特意让她们别把火盆烧的太旺。谷师父还怕我被烟熏了嗓子,让我开窗透气,所以屋子里不暖和。师父若冷,我让青玉多加些炭。”
她正要喊青玉,岳麒摆手道:“算了,即使如此,别熏坏了你千金不换的嗓子。”
青环倒有眼力架儿,忙将椅子往火盆处挪近了一些,岳麒才不顾形象的窝在那张太师椅里,将斗篷围在身上,仿佛盖了床被子一般,只皱了眉头,看着商秀儿。
商秀儿这时才有些反应过来,迟疑道:“难道是大岳师父?”
岳麒将茶杯往茶几上重重一跺,道:“我兄弟二人教你时间也不算短,怎地到今天还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商秀儿知道岳麒只是佯装生气,不由得笑道:“实在是二位师父生的太像了些,连胡子修的都一模一样。怎么今日不是小岳师父来?”
岳麒道:“他上次在你这授完课回去就有些受凉了,所以今天还是我。”
商秀儿又歉然又有些着忙道:“还是我这屋子太冷了。”说罢又要喊青玉加炭。
岳麒阻止道:“休管他,他顾着风度,穿的又少,明明在你这冷的直哆嗦,也不肯靠着火盆取暖,病了又不乐意喝苦药汤子,也是活该。”
两位都是师父,商秀儿不能和岳麒一样开小岳师父的玩笑,道:“小岳师父既然不爱吃药,过会儿我拜托谷师父过去瞧瞧,谷师父熬的汤水好喝,也没太大药味,发发汗或许就好了。”
岳麒点点头道:“也可。你把画拿来我看。”
两位师父虽然分工不同,但却不是说小岳师父教画,大岳师父便对画画一窍不通,他只是更擅诗文而已,因此平日也偶尔提点几句商秀儿的画功。
商秀儿有点忐忑的把九九消寒图递过去,画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也是她每天冒着风雪在梅树前绕来绕去,看了许久才记下来的,回来每天无事就画,也画了十数张,这张算是最好的,其余已经被她丢进了火盆。
此时她看着岳麒慢慢展开画卷,生怕他觉得不好,一生气也丢在火盆里去让这幅画去找同伴。
岳麒倒没那么严厉,这女学生最初就是一张白纸,半年前连握笔的姿势都不对,现在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画的虽然没有灵性,没有那种寒梅顶风冒雪的疏狂劲儿,但却中规中矩,能看得出一笔一划都是下了死功夫练过的。
假以时日,真能到了有感而画、画有所感的地步,才算是学成——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学不成一个画家。
话又说回来,若真的把一个萧六爷看好的女伶教成了一个画家,他兄弟两个也要去跟六爷请罪了。
商秀儿看他边品茶边微微点头,心里才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又听岳麒问道:“还未着色?”
商秀儿道:“线稿小岳师父还没准,不敢先着色。”
岳麒道:“我看你这枝梅花有些嫩生生的味道在里面,用红梅吧。”他思考了一下,又道:“既是红梅,给你半个时辰,题首五言的诗。”
他看商秀儿面有难色,立刻竖着眉毛道:“俗话说读遍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偷,平日没少教你,对子也对过不少,怎地做不出来?”
第三十四章 年华
商秀儿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作诗。
她知道大岳师父平日性格爽朗,好说话,性子却比小岳师父暴躁得多,肯定见不得她露怯或者找借口,便不再多说,慢慢磨蹭到书桌边,边磨墨,边搜肠刮肚的想。
岳麒这才舒展了眉头,看着商秀儿双眼望天,冥思苦想,失笑的摇摇头,只喝茶等待。
他掐着时间,眼看着快到了,商秀儿才肃立在书桌前面,悬起白生生的腕子,五指如同嫩笋一般提了笔,另一只手则轻轻擎着右腕,微微低垂了脖颈,认认真真的写起来。恐怕因为是第一次题诗,仿佛还有些紧张,嘴唇微微的咬着,仿佛这样便能在书写的时候有点儿助力似的。
一首诗写完,商秀儿嘘了一口气,然后轻轻拿起,吹干了墨迹,恭敬的递到大岳师父面前。
不消说,她比刚才还紧张,因为岳麒正经是教她读书的师父。
岳麒仔细看去,商秀儿这一手字也是他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工整娟秀,有骨有肉,字如她人一般。若说性格软糯,有时候却十分倔强,他知道商秀儿每日的课业,单就锻骨和后面的身上功夫,若不是能吃苦的坚毅之人,万万挺不下来;可若说她狂傲,显然也不是,她并不做什么无谓的坚持。
纸上写着简简单单的四行诗句。
“红梅次第点,冬雪逐日消。遥请东君主,司春还盼早。”
很普通的小令,还算应景,但岳麒的本意却不仅仅这样简单,将纸放到旁边案几上,道:“你用南腔念白,合着身段儿过一遍。”
商秀儿心里过了一遍,才迈了步子。
她跟梁师父学了这么久,一步一步仿佛尺子量过一般分毫不差,行动间两只手在身旁俏生生的摆动着,除此之外只见长裙微微抖动,如同水波一般,袅娜娜的走到岳麒面前立定,做了一个推窗的姿势,然后仿佛冷风吹了进来,脸略微偏了偏,纤纤玉手作势在嘴前呵了呵气,又搓了搓,方捏了兰花指,点了点窗外,吟道:“红梅次低点。”
又双手展开,手里捏的帕子一挥,道:“冬雪逐日消。”紧接着,两手又合拢,做了一个祷告的姿势,道:“邀请东君主,司春还盼早。”
岳麒道:“还算贴合。那么你说说看,这念诗的人物,该是什么身份?”
商秀儿道:“是丫鬟呀。”
岳麒又点点头道:“这诗若是大青衣念,可合适吗?”
商秀儿想了想,摇头道:“不合适吧。大岳师父,我虽然做不出来更好的,但却知道自己这半斤八两,这诗里,有的字用的俗了,就像红梅啊什么的。”说完了自己也有些嫌弃了,又瞥见九九消寒图,灵机一动道:“大岳师父,换成墨梅合适吗?”
岳麒道:“合适也算合适,但仍要看场合。且换了红梅,那么冬雪也要换,而且以大青衣的角色,再说后面这两句,便有失轻浮。”说完站起身来,也不管堆在地上的貂毛斗篷,俯身拿起那幅九九消寒图,喊了一直在旁边侍立的青环过来,道:“我就替岳麟做主了,这画可以贴在墙上了。”
他回身看着商秀儿,商秀儿却没有功课通过的喜悦,只是皱着眉头看着那四句诗,无奈却怎么都再也想不出来两句新的来了。
岳麒看她纠结,笑道:“我给你出个主意吧。你想,既然是点九九消寒图,这可不是穷人家玩的起的玩意儿,天气寒冷,吃饱穿暖都成问题,哪有心情画红梅?所以若是台上有这么一场戏,起码也是个大家闺秀,既然这样,就一定会跟着一个丫鬟。那么这首诗的前两句,可让青衣念,后两句,则可以让丫鬟抢着说出来,一来一文静一活泼,这样的对比好看;二来,若是才子佳人戏,这句‘司春还盼早’可就是个引子了。”
商秀儿不由得呆住了,细细的在心里琢磨了几个来回,原来……原来两位岳师父都是极懂戏的,敬仰之余,更加感激萧六爷的苦心,方眼睛发亮的看着岳麒,道:“大岳师父,这个法子好!”
岳麒微笑起来,道:“这是我想出来的,可不是你想出来的。”
商秀儿只愣了一会儿,立刻矮身拜谢了下去,道:“大岳师父,我明白了。”
岳麒喜爱她聪慧,自忖也应该受她这一拜,因此并不扶她起来,只道:“这半年多的底子虽然打的仓促,但已经强过很多伶人。你不是要去考个女状元,或者做个女才子,因此现在也差不多够了,接下来的课,只会比今天还难,你自己要多费心力才行。”
在商秀儿点完这九九消寒图的最后一点时,红梅开了满幅画面,窗外也已经是一片春光明媚。
莺园的屋檐别致,上面种着一行迎春花,到了初春时节,十数条嫩绿枝条垂在窗前,上面星星点点的开着嫩黄的小花朵,又别致又喜人。
春风又至,距离商秀儿来到霍都,已有一年有余。
观音娘子她也没有看见过了,她知道赛观音住在竹园。
以前的商秀儿,若是知道有这样一位传说中的名伶就在身边,怕不是要一日三趟的过去纠缠请教?但今时今日,她却不敢去打扰这位一句话便改变了她一生的人——说是不敢打扰,不如说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认同福祸相依的说法,却没法完全释然。
去年的那段时间和经历,于商秀儿来说,如同做了一场异常寒冷与屈辱的梦。
商秀儿只想着,不要把它当回事罢。也只有如此,才能如同梦醒了一般,所有的不堪在她的“醒来过后的”生活里才能被那些妍丽曲词、淋漓的汗水、几乎无片刻闲暇的辰光和萧园的春夏秋冬遮盖过去。
去年萧园的初春,商秀儿几乎无暇也没有心情去留意,今年走在园子里,却发现这里的春色如此热闹喜人。
她攀着手中的花枝,大簇的重瓣桃花开满枝头,如同一树树锦霞缠绕,真个是千朵万朵压枝低。
第三十五章 争春
一阵风吹过,桃花瓣儿不曾掉,倒是隔墙的玉兰树哗啦啦落下了巴掌大的玉白花瓣儿,有蜂儿蝶儿从墙那边飞舞过来,不知疲倦的绕着团团簇簇的香雪海般的花儿嬉戏着。
此处花开,哪处花落,商秀儿矮了身子,绕过低压的枝条,在这园中流连穿梭。
她偶尔抬头,能看到满枝花朵辉映下露出的那片湛蓝的晴空,忽然就觉得世事变迁的这样的快,春光也从来不曾驻足。她忍不住擎起了扇子,刚低低的开口唱道:“流水年华春去渺……”就听一阵嘻笑声就从院墙那边传来,听起来十分接近,商秀儿停住了身段,向月亮门那边看去。
内外宅的花园由这处月亮门互相连通,平日商秀儿并不过去内宅,就算是外宅的景致,因为她素日的课业太满,也不是时时能出来游玩欣赏。但她知道从这边望过去,月亮门内是一株不知多少年岁的极老的牡丹桩子,取的花好月圆之意,刚才路过的时候一瞥,一并旁边环绕种的一圈儿芍药,似乎都已经发了很多郁郁葱葱的新叶。
商秀儿呆立了片刻,正踌躇是否就此离去,就见一个看起来颇为伶俐的丫头从月亮门那侧过到了外宅这边。那丫头向花丛深处张望了一下,一看见商秀儿便脸上一喜的快步走到她面前,矮身施礼道:“商姑娘,我们苗娘子正在里面设了春宴游玩观景,请您过去一起游乐。”
商秀儿此时深深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抽身离开,她再对萧六爷内宅的莺莺燕燕感兴趣,也不愿意和她们打交道,但却不知怎样才能拒绝。青玉青环都不在身边,她茫茫然环视了一下四周,那丫头还在旁边矮着身子等待,只得在心里喟叹了一声,道:“既然是苗娘子相请,你带路吧。”
进了月亮门,商秀儿就算是心里郁郁,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内宅的春光更胜比外宅十分,红廊绿柳白…粉墙,一簇簇或高或矮细致修剪的花树,零星错落的怪石,远的楼阁,近的亭台,随处都能体会到当时建园时的匠心。
一阵喧闹声传来,商秀儿抬眼看去,在一株极高大的桃树上一个丽人正在荡秋千,春风舞处,裙袂飞扬,桃花纷乱,正有飘飘似仙之感。那丽人似乎看到了正在门口处的商秀儿,脚下略微用力,那秋千几乎荡平,忽的她双脚又离了木板,双手握着绳儿,竟在高处又翻了一个花儿,引起下面一片莺莺呖呖的叫好声。
桃花树下是一片大大的空场,似乎转为摆宴所设,此刻铺设了十来个案几和毡垫,有的娘子正仰望着拍手叫好,有的则拈着一支桃花懒洋洋的斜倚着,有的则两两凑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团扇遮住了她们姣美的面庞,只露出白皙的耳垂,上面的明铛微微晃动着,略高的一个凉亭上,“活梦梅”正在和那位苗娘子说着什么,看到商秀儿,便遥遥举了杯子,行动端地是又疏狂又潇洒。
商秀儿看着那位第一次见面的秋千丽人,倒已经觉得见怪不怪了,一年前见到的那些个娘子们,都是伶人出身,想必这位也是,因此身上有功夫也不足为奇。
但即便心里不惊奇,这景色也是十分赏心悦目的,美人行乐,春色无边,她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意来,真的是一幅极好的画卷啊!
不过一会儿,那秋千上的丽人才一跃而下,看着商秀儿这边。
此时那些之前专注的看着丽人荡秋千的娘子们也顺着丽人的目光,看到了商秀儿。
苗娘子已经从凉亭上下来,脸上倒是十分欢喜的神色,快步迎了上来,娇声道:“商姑娘,来这边!”说罢就牵着商秀儿的手,走到一个案几处坐下,还殷勤的倒了杯酒。
商秀儿成了这群女眷眼中的焦点,颇有些不自在,她并不适应这样的场合,不要说跟萧六爷学戏之后,就是之前,也从不曾同有钱人家的姬妾这样平起平坐过。
她看着苗娘子,对方娇俏的略有些圆润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恶意,因此愈发不知怎样开口回绝。
正尴尬间,“活梦梅”坐到她旁边的案几那,手里还是那把从不离身的扇子,笔直修长的双眉一挑,道:“苗娘子莫要难为商姑娘,她现在身边有谷师父跟着,别说喝酒,外面的东西都不能轻易入口。”
苗娘子用手掩了口,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倒忘了这点了,那你别喝了吧。”说完把商秀儿面前的酒杯拿到自己那边,想了想,把各色点心也挪到了自己面前。
商秀儿笑了起来,她有些喜欢这位娇憨的苗娘子了,便轻声询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园外呢?”
苗娘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我有个本事,能听声儿。刚才你在园子外面唱了一句吧?”
商秀儿有些哑然。
其实她已经有一年多不曾在外面开过口唱戏了,这个禁萧六爷一直没解过。就是在方才,或许是春色太好,或许是忽如其来的那一点小小的惆怅,她才忍不住低低唱了那么一句,竟然就被隔墙的人听到。
苗娘子道:“我不小心和她们说了,所以各位姐姐们都想见见你……”她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瞄了刚才荡秋千的丽人一眼,商秀儿没有忽略掉。
商秀儿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的这位娘子,在她见过的几位萧六爷的姬妾里,有的娇憨,有的英气,但还没有如同这位这般美貌的,可能因为打秋千的缘故,不曾梳髻,只是一头长发随手用玉环束在脑后,双眼那么明亮,脸庞泛着桃红,嘴唇丰满嫣红,几缕发丝随着汗贴在腮边,整个人艳丽妖娆,又透着一股自信的劲头。
她从没见过这样张狂的不加掩饰的美。
那丽人看到商秀儿凝目望过来,嘴角弯了起来,道:“商姑娘,我姓秋。”
商秀儿见她并没有站起身来,便也稳稳的坐着,遥遥点了点头,道:“秋娘子。”
第三十六章 秋海棠
秋娘子又肆意的笑了,眼风扫过苗娘子道:“青儿不老实,她听了你唱的那句以后,明明说的是观音娘子,并不是你。”
苗娘子脸上顿时露出窘迫的神色来,刚想说些什么,商秀儿却在案几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并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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