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不知不觉带了六爷当日询问她的语气。
燕春来倒不像当日的自己那么忐忑,这姑娘有些儿没心没肺,这样的问题,若是答不上来,十有**会腻过来又是捏肩又是捶背,又是撒娇又是耍赖,想当初她哪敢这样待六爷?
她凝神听着燕春来回话,她自然不会指望一个小姑娘就懂得佛经里的深意,听她大概说了些“芸芸众生”、“万物平等”七拼八凑不着边际的话,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苛责,道:“你也是用了些心思,不过现在的你,不懂也是常理,你若是真的跳出了佛经的意思在里面,这戏还不一定好看。”
燕春来眨巴着眼睛看着商雪袖,她的面目就像那幅画中的天女,虽然眼眸不是低垂的模样,可却露出柔和的目光来。
那目光,不只是看着她,看着木鱼儿、看着班子里的其他人,都是如此。
商雪袖轻轻放下了茶碗,道:“春来,你走神了。”
燕春来这才红了脸,道:“对不起,师父。”
“戏词写的可美?”
“美啊。”燕春来眼睛又亮了起来,道:“琅琅上口,而且一看到戏词,就能想到天宫是什么模样,肯定是云蒸霞蔚的,神仙们在上面飞来飞去,仙鹤啊、奇花异草啊……”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说起了“蟠桃儿”、“龙肝凤脑”,一幅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模样,商雪袖不禁笑起来,也不忍心纠正她佛国并非天宫,待她说完了,才点点头道:“就这个路子就好,我怕你自己都想象不出来这样儿的美景,又岂能演给人看?”
商雪袖起了身,道:“我在台上,你在台下仔细看,不可疏漏。”说罢从身侧的包裹里拿了绸带出来。
她素日里教燕春来都会提前换了练功的衣服,今日尤其不同,过了约一刻钟,她才从后台走到戏台之上,已是换了一身宫装式样的练功服。
为了方便伸展,那裙裾做的极大,上身则是窄袖交领的短袄,袄子下面扎在宽宽的腰带之中。
燕春来眼睛也不眨的看着商雪袖手中那一摞层层叠叠的绸带捧到台上,还未打开,便能看到那晕染的五色的绸带,内里似乎还闪耀着金光。
商雪袖便冲着早在戏台子右下角的鼓师和琴师点了点头,一阵似乎由远而近的鼓声瞬时响起,商雪袖这才应着鼓点,施施然迈步从台侧而上。
燕春来脖子不由得往前抻了抻,见到商雪袖手臂一抬一放之间,原先交叠着搭在她臂间的绸带顺时展开,就如臂间有两条奇光异彩的波浪,泛到了戏台之上!
她凝神看去,才发现那彩带从肩颈处分别向两侧晕染,依次由蓝而青,由青而黄,再到末端的轻粉,已是交替了数种颜色。
这不过是纵向的,而在商雪袖挥舞间,似能看到就算是尺余的宽幅上,也并不单调,深浅不一,当真如同繁花交织,一片花海凝聚在了这条披帛之上!
燕春来不由得赞叹起来,难怪师父弃了花篮!
这一条绸带,如同染尽了世间花色!
如果再带花篮,实是画蛇添足了。
商雪袖双臂交替着,将那绸带随着鼓点分别向戏台子之外甩来,在燕春来眼中,亦如同阵阵春风拂面,甚至她能隐约嗅到百花香味!
可师父让她看,却不是仅仅让她看着赞叹的,她眼尖的看到那绸带两段的末梢是淡粉色,那是春日里最热闹、最常见的颜色,却巧妙的用金黄色的丝线绣了不知道什么样的花纹上去,顿时明白过来。
金线坠重。
若在长绸尾稍做此加工,便可以弥补这条绸带略轻的不足,而且金色如同万千花蕊摇落,便是看起来,也极是华丽吉祥!
商雪袖……燕春来怔怔的看着舞台这个身段曼妙的身影,她已经跟了师父很长时间了,可是师父身上永远有她及不上、学不完的东西。师父年纪并不大,不过才二十几岁的,不懂得为什么就如同一口古井,里面似乎蕴含着宝光,那宝光来自古井深处,那么引人遐思,引人探究。
燕春来只出神了这么一会儿,鼓师的鼓点密了起来,几下重重的敲击以后,琴声响起。
商雪袖便开了口。
只是一开口,却又立刻停止了。
一时间,她呆立在台上。
鼓师和琴师对视了一眼,不知道怎么回事,便也停了伴奏,等着商雪袖发话。
而燕春来却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
唯有这个,她懂。
她从未听过师父的青衣,可也知道,那一定是极美的一把好嗓子,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响亮的名头!
女伶长得漂亮,自然有人捧,可若要天下人认同、曲部的人认同,却只有拿了真本事出来!
她只觉得可惜,太可惜……若是师父来演这出戏……也许,燕春来看着台上的身影,突然觉得那身影第一次露出了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遗憾之意来。
这出戏,也许原本就是师父写给她自己的戏吧?
燕春来向前走了几步,若要安慰,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在师父眼里,若是被她这样的小角儿安慰,岂不是更加悲戚?
在燕春来的犹豫和顾虑重重之中,商雪袖却已经恢复了过来,没事一样的对着乐池那边打了暂停的手势,回头对着燕春来柔声道:“你来唱。可能唱下来么?”
燕春来点点头。
商雪袖笑道:“这样也好,能摸清唱词和每个动作间的关联。”
说罢她收拾了绸带,再度从舞台右侧从头开始。
第三百九十五章 天女之舞
燕春来不敢再胡思乱想,只是擦了眼泪,暗自平复着呼吸,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商雪袖在台上。
一直到她开口,商雪袖甚至还抽空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她这才明白过来商雪袖的意思。
看着商雪袖的绸舞,再唱着唱词,燕春来更加深切的明白那唱词对应的舞姿了!
就如同唱到“大鹏展翅”的时候,绸带便被商雪袖直直的甩向两边,又直又长,几乎拉成了一条线,那一条线又被她立刻抖起,在修长的手臂两侧甩动成了大大的波纹,当真如同大鹏展翅一般。
而“佛光乍现”处,则是彩带在头顶交织而过,如此往复数次,次次都是在商雪袖的头顶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半圆,就如同天上一弯虹光,普照天地。
燕春来眼神粘在了商雪袖身上,她现在只做动作,胸口却没有什么剧烈的起伏,可见气息平顺充裕,就算是师父要自己个儿发声唱,也定然不会气力不济。
可要是换成她跳这样子的一套绸带舞,一定唱不下来!
这场在燕春来眼中如同仙人之舞的戏,眼看就到了尾声。
商雪袖摒了气息,打着旋子在戏台子绕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裙裾飞扬,而彩带就环在她的周身,速度那么快,如同一颗华光四溢的琉璃球儿,实在是让人目眩神迷!
且不说燕春来,就算是那两个师父都已经看的呆愣了!
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儿,商雪袖到了戏台子的左侧角,一个鼓点儿过后,稍有停顿,却是向着台子右前侧腾空而跃!
若不是燕春来还要唱最后一句,她几乎就要目瞪口呆了。
商雪袖这一跃,跨度极大,几乎跃至了舞台正中!
而这一跃,也不像普通的身段动作后面还紧接着跟头、垫步什么的,而是直接屈膝蹲了下去。
燕春来知道这一冲劲头有多猛!
可商雪袖却稳稳的蹲在那里,晃都不曾晃一下!
她双手已经合十,眼睛微垂,嘴角含笑的看向台下,一如一座白玉雕成的天女像,唯有她身后的绸带,长长的,将将从空中飘落。
一动一静,仿佛在告诉看客,这台上曾有天女下凡,曾有云外弦歌,曾有飞天之舞。
而歌舞过后,恍若一梦,那曾经跃动于戏台上的身影,还有经由那身影带来的烟霞璀璨、百花摇落,都凝结成了这一幅极美的静止的名画。
燕春来呆呆的看完了这场商雪袖给她演示的绸带舞,只觉得一辈子也演不出师父的风姿。
商雪袖收了绸带,走到燕春来面前,也有些担忧,她在练的时候,自是觉得唱作均可,可是以燕春来目前的用气功夫,若是掌握不好绸舞的力道,恐怕唱的就要吃力。
她想了想道:“这出戏唱的不难,因为这出戏彩在舞蹈,难在舞蹈,所以我的唱腔也编制的四平八稳,要的就是个中正平和。”
这话说出来,鼓师和琴师也是连连点头,的确如此,整场戏演奏出来,没有太挑高的地方儿,也没有压得太狠的地方,可正因如此,反而有一种雍容华贵的祥和感。
他们两个都是知道商雪袖的本事,春茂社不少戏本子都是这位给写出来的,包括曲谱!
可他们却是头一次看到商雪袖这出众到了匪夷所思的身段!
平日里他们也偶尔陪着商雪袖教戏,可大多数是简单做些身段儿上的示范。
这样一场全须全尾、难度极高的绸带舞,且不说编排精良,跳下来就已经足可以见到原先她的功夫该有多么深厚!难怪以前敢叫“青衣魁首”!
商雪袖又带着笑,道:“两位师父,最后这场旋子,是个讨彩的地方。”
两个师父也是懂行的人,就像武行儿翻跟头什么的,都会讨彩,若是台下面不起了叫好声,鼓点儿是不停的!
这么一场好看的戏,要个彩头也不为过,便笑着应了,道:“这个自然,到时候我们晓得。”
“还有,切勿要将这场戏透出去,春茂社和燕春来成名,这场戏极是关键。”商雪袖又叮嘱道。
两个人自然连连点头。
春茂社里面的人人品倒都还淳朴老实,商雪袖并不太担心,转了头对燕春来道:“我前几日试的那次,加上这次,也有十几次了,尤其是今天,你还搭着唱了一次,不应该记不住。”
燕春来点点头,认真道:“我能记住,师父,您的身段设计的和唱词都是合的,我现在想到唱词,都能记起来。中间衔接的不过是些原本常见的身段儿,这难不倒我……”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为难来:“我就怕我跳了,却唱不下来……我没有师父那样好的用气功夫。”
商雪袖摇摇头道:“无妨。你把动作捋熟了,我再想办法。”
法子是早就有了,绸带舞并不是一个新鲜的东西,以前其他的戏里也有类似的舞蹈身段,只是没有这么长而已,用料也不像商雪袖这样讲究。
正因为如此,所以会在手臂附近的绸带处缝两截小棍儿进去,这样就特别容易带起来。
但是这样难度就大大降低了。
可商雪袖也知道,若真的有机会演这出戏,还是稳妥最好。
燕春来自己就会些针线活计,商雪袖让她在绸带里侧不显眼的地方缝了一个细长条的小口袋,小棍儿将将能插进去,这口袋没有缝死,方便随时将棍儿拿出来,用手来挥动绸带。
燕春来也知道这是商雪袖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演戏之中不到不得已时不要讨巧,平日里还是要多多磨练功夫。
只是她想象中边跳边唱一定极难,可是事实上真的开练了,却没有那么不堪。
她这才明白,平日里商雪袖让她练气练嗓,演些唱功戏的时候看不出来,可到了这会儿,便显露出好处来了!
直到燕春来慢慢练出了滋味来,商雪袖才终于有片刻放松,也终于有时间琢磨自己的本行了。
想到她的应功行当这会儿竟然是老生了,商雪袖仍是难免觉得就像做了梦,这期间楚建辞来找过她,仍是关于戏码的事儿。
第三百九十六章 寻故旧
燕春来已经在上京小有名气,可商雪袖还不曾在上京露过脸。
就楚建辞来看,是商雪袖小心太过,总觉得在春茂社是寄人篱下,不愿意抢了燕春来的风头,却不知商雪袖另一重顾虑。
商雪袖叹了口气,她知道楚建辞的想法,除了有些难以言喻的心思,更是担心她随时离开春茂社而去。
她看着楚建辞道:“楚班主,您在我困顿的时候收留我和木鱼儿,薪酬丰厚,礼遇十分;卢先生对我既有师父之教导,也有让头牌之高义;春来这孩子有天份,心思灵活可人却天真厚道;班中人人敬重我,唤我一声‘商先生’,这样的班子,遍天下恐怕也难找到第二个。您放心便是,除非您让我走,否则我不走。”
楚建辞红了脸,连连摇手道:“我怎么会让商娘子走……”
“至于挂牌唱戏……”商雪袖道:“我从苏城到上京之前,已经唱出了名声,现在不挂牌,只是在等候时机,请您信我。”
她虽然这样解释,心中其实是没底的。
不在上京的时候,她一门心思想要回到上京,可真的来了这里,反倒有点儿近乡情怯之意了。
可经由楚建辞这样三番两次的问询,也有些明白,比起这样儿拖着,反而是短期内打响名头才更有利只是,重回到世人认可的和八绝齐平、甚至比八绝还高的地位,何其难哉!
想到这里,她道:“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楚班主再给我些时日,绝不会超过十天,可行么?”
楚建辞一寻思,按照他们在荣升戏楼排戏码的规律,也就三场戏,倒也还行,更重要的是商雪袖是个守信的人,之前在东海那会儿说了不超过半年肯定挂牌唱戏,果然就在三个月出头的时候在苏城挂了牌,便点点头道:“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儿,直接和我说就是。”
商雪袖想明白了,她既然不会离开春茂社,那么春茂社光指着现在这样的规模,还远远不够。
来年的三月份就是皇后的寿诞,这场上京的热闹,会从这个年底,持续到那个时候。
这么长的时间,对于她来说,还是太短了。
若要短期内成名,仍要有一套非常强的班底。
她脱离曲部这么久,短期内想拥有一套好班底的捷径就是去寻访以前的人那一套乐队的底子、各位师父……
想到这里,商雪袖在床上翻了个身,新音社……问过楚班主,也打听过沿路而来的戏园子,也问过现在所在的荣升戏楼的老板,竟是最近一年多都没有没听说过新音社里的人了……
朦朦胧胧的一直到了鸡鸣时分,商雪袖便下了床,想了想,可能还要用到不少银子,便又开了匣子的锁。
她跟了春茂社不短的时间,楚建辞给的薪酬丰厚,就算是她不唱戏的时候,燕春来的收入她也有分成,所以颇攒了些银钱,都是放在这一个小匣子里。
她取了些银票出来,仔仔细细的束在腰袋中,又取了几两碎银在外头备用,这才去叫木鱼儿起床,她估摸着自己要连日出去奔忙,正好也带着木鱼儿去走走上京其他的地方。
木鱼儿自然是十分高兴,因为商雪袖带着他行走就如同玩儿一样,有吃有喝又不累,而且商雪袖声音低沉温和,说起故事来别有一种动人的韵味,他最喜欢听了。
商雪袖拉着木鱼儿,和早起练功的燕春来交待了一声,便出了门。
上京那么大,幸而当年她带着新音社在这里住过不少时日,也跑过不少戏园子,还算认路。
出了荣升戏楼的门,两个人齐齐打了一个喷嚏,对视了一眼,不由得哈哈的笑了起来,商雪袖订的马车早已停在门前,马车夫看着这一大一小出来,便上前道:“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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