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内的人轻笑了一下:“也赶上了明剧的好时候,捧你的人不但多,还多为官宦、文士,恐怕说你是在曲部一家独大的青衣,也不夸张。”
“所以,你自己心里最近一两年应该也有些想法儿,其实这样对你的发展并不好。”
这话着实有些触动了徐碧箫,技艺的进步,自己个儿最清楚,他神情便有些黯然。
里面的人缓声道:“我姑且言之,你不必心神低落,后头的时日还长,”里面的语音就露出笑意来:“你怎知我的弟子以后追不上你?若说建议,我倒真有肺腑之言。”
徐碧箫的眼睛亮了起来,看着屏风,仿佛能看穿似的。
“你成名过早,少年傲气在,又有天赋,从秋声社是你一路自己带起来就能看出来,你什么都愿意自己做、自己揣摩。可,戏这个东西,是必须要博采众家之长、才能更进一步的,想必你鲜少看旁人的戏,是觉得路数与你不合呢?还是你打心眼儿里瞧不上呢?”
这话问的已经很是尖锐了!
徐碧箫额头上冒了汗,竟然不能回答。
“我……”
“我不用你回答,你只需自己好好想想就是。”
商雪袖坐在屏风之后,抿了一口水,她不知道为什么徐碧箫这般隆重的弄了隔屏,一副听自己垂帘训教的模样。
她扫过雕工异常精致的屏风,上面刻了八组人物组图,每个人物动作形态俱是惟妙惟肖,就连饮中八仙那组里人物所举酒杯上的纹路也清晰可辨,雕刻的一丝不苟,就算是她在萧园,也鲜少见到这样的物件儿。
商雪袖能感到徐碧箫庄重求教的心思,清了清嗓子,道:“接着我们就说说这几出戏吧。先说总的,我近些年鲜少看戏,看你的戏,我猜测,你是否常挂悲剧的戏出来?”
徐碧箫点点头,又惊觉商雪袖看不见自己点头,便应了一声,道:“我的声腔,原本也适合悲剧。”
商雪袖道:“的确如此,你声腔宛转幽咽,如泣如诉,但是,你却被局限于此了。要知道,就算是《春闺梦》里,也有欣喜缠绵的唱腔,你却一个劲儿的往哀怨上面靠,便过犹不及了那是一场春梦,若只是抱怨,美感何在?”
她的声音带了些绵软的劝导:“以我看来,除了悲剧,你应多习学明媚、喜气的声腔而化为己用。你的嗓子,原本是你的特色,但却不应该成为你的障碍。”
她娓娓道来,并不知道外面除了徐碧箫,还有一个文大学士坐在那里。
这一番谈话直到了黄昏时候还未结束。
花平已经掌了灯,又听商雪袖仍在里面讲着,已然从唱腔讲到了对戏的理解,现在则是在讲身段。
他心中不禁也赞叹起来,这样尽心尽力、全无藏私的人,当真不多见了。
徐碧箫这一生,能遇到商雪袖商班主,真的是他的莫大的造化!
“你的班子搭的好,能合了你的身高,但你不应以身高为短处。
“我以前见你做戏时还不太显著,前三日的戏,反倒有些束手束脚。有几次还刻意的含着胸,类如鹌鹑,矮了身盘儿,类如河鱼,这实在没有必要。
“身为你这个档次的伶人,戏中每一个细小的改动都应有出处、有缘由,而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
“别以为别人看不出来,梨园行里的行家里手多得是,就是戏迷里面也有人慧眼如炬。上面这些毛病,若不时时提醒自己,以后会成为你的死穴。”
商雪袖想的长远,她道:“你现在身份不同,再以后,若是想将你这一脉发扬光大,你也一定会收徒授艺,那时候你的每一出戏,都有弟子习学。且不论这些,就当下,其他戏班子私淑你的戏演了的更是不计其数,若是把这些坏毛病也一并儿学了去,到时候是他们学的不像呢?还是你自身有瑕疵呢?”
她听外面沉默良久也没有动静,心知徐碧箫听了进去,只是领悟却难,便笑道:“今日说的多,就到这儿吧。原本学艺也并非一蹴而就的事,仍需不断摸索磨练,就算是我,也仍在路上……距离离京,也还有些时日,你可随时找我。”
徐碧箫这才应了一声“是”,便让花平先请了文又卿先去歇息,这才从屏风后请了商雪袖出来。
商雪袖看他满脸惭色,只微笑道:“我这就回去了,后天春茂社在荣升开锣,我挂老生头牌。”
“我一定去捧场!”
徐碧箫想了想又转身正色对商雪袖一揖道:“今晚受益匪浅。”
第四百一十二章 重温黄粱梦
徐碧箫还有话留在了心里没有讲出来。
他曾以商雪袖为目标,心想总有一天他的秋声社会超越新音社,他也会超越商雪袖。
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实现了这个目标,而经过今天下午这一番训教,他才明白过来:他固然前行了,商雪袖也并非裹足不前。若是她的嗓子没有坏,他,仍是不及她的。
商雪袖看出他的凝重,不由得抿嘴笑道:“你今得我指点,我也算你半师吧!燕春来虽然和你没法比,但她也是我费了心思教出来的正儿八经的徒弟,以后你可得多提携这个师妹。”
徐碧箫便轻嗤了一声,看着笼着一圈儿朦胧光晕的月亮,别别扭扭的道:“我和你前后成名,才是同辈人。燕春来是我哪门子师妹,她只能算是晚辈!”
夜风虽寒,商雪袖心中微暖,知道徐碧箫性子如此,也不和他理论,只默默前行。
徐碧箫将商雪袖送出了门,交代花平务必亲自送商雪袖到荣升戏馆,才回了屋子,对着文又卿施礼道:“下午怠慢大人了。”
文又卿摆摆手道:“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今天就算是老朽也涨了一番见识。于你而言,更是字字珠玑、有醍醐灌顶之感吧?你原该心无旁骛、听人授业,于我而言,这不算怠慢。”
烛光微闪,文又卿嘴角皱纹几次紧紧松松,良久才道:“这位屏后之人,可是萧六爷?”
徐碧箫惊愕道:“文大人怎么会这样想?”
文又卿笑了笑,道:“你无需紧张,就算是萧迁无旨回京,我也只当看不见就是。”
他捻须喟叹了一声,道:“我当年,曾经有幸听过萧迁给人说过一场戏,当真是精彩万分!”
徐碧箫苦笑道:“不是我欺瞒大人,屏后之人,实在不是萧六爷……您之前问在雅间那位既不叫好、又不打赏的女子是何人,她就是这位屏后赐教于我的人。”
话音一落,文又卿顿时摇头,道:“不可能,那怎么可能是女子声音?”
“她……原本也是伶人,只是倒仓了。”徐碧箫只得如此解释道,他只怕文又卿对商雪袖起了刨根问底的兴致,急忙道:“天色已晚,文大人枯坐一个下午,晚上我做东,请一定再勿推辞了!”
饶是如此,文又卿却只是难以想象,也难以相信!
这女子说戏的风范,实在太像萧迁!
春茂社进了上京,直接坐馆荣升戏楼,隔三差五挂了燕春来的戏,上座儿自然是不差的,但也没有那么好到天天满坑满谷的程度。
皆因上京这段时间机会多,可来抢饭碗的戏班子也贼多,一时间上京的看客们口味也被惯的极刁。
但楚建辞心中明白,这已经很不错了!
春茂社只因来了一个商雪袖,便从比草台班子略好的不入流的小戏班子,跻身中流……甚至上流戏班子!
荣升戏楼是什么地方?在以前,他想都不敢想!可现如今,就算是上座儿没那么满,可荣升的老板竟然一句闲话都没有,甚至还主动来说了几次,请他们安心的留在荣升坐馆,价钱什么的都好说!
他心里边儿隐隐有些明白,这大抵是因为“商雪袖”这个名字。
燕春来的声腔、身段固然酷肖昔日的商雪袖,可最引人关注的却是迄今为止还没露面的“老生”商雪袖。
而就在现在,商雪袖拿了戏本子过来,同戏本子一道拿来的还有她的名牌。
她神色平静,眼睛微微弯着,仿佛在说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可楚建辞却兴奋的抑制不住自己声音里的颤抖:“这是,您这是要挂牌了?”
“嗯。”商雪袖双手递过了戏本子,道:“我以春茂社为家,不敢藏私,所以还请班中的大家同心戮力,演好这一出戏。”
楚建辞瞄了一眼书皮,有些吃惊,讷讷的道:“这戏……能演么?”
“怎么不能演呢?”商雪袖笑起来。
她知道楚建辞在担忧什么,她道:“邬奇弦为人自负,自信这出《梦黄粱》天下没有人能演得过他,所以这出戏他从不保密,有的时候还常常写了戏本子出来送与临时挂的班子。”
商雪袖有些怀念的笑了起来:“若他真的跑过来骂我,我还求之不得呢!”
在和春茂社的人合练过一次这场戏以后,商雪袖便不再参与排演了。
上演的那一整天里,她都一个人关在屋内。
屋内没有燃着火盆,商雪袖只是坐在窗前,头搭在椅背上,眼睛闭着,只有睫毛微动。
日光微暖,让这屋子里也有了些许暖意,更映照她面白如玉,丰润的唇色淡如雪中梅心,扶着椅子把手的双手上甚至可见玉色下微青的浅浅筋脉。
商雪袖知道这样的一出戏,实是讨巧了。
邬奇弦携着梅哥儿归隐以后,再无人能演出他那个味道。
世人都说邬奇弦去后《梦黄粱》成了生行绝响,却不知道,这出南腔的《梦黄粱》,商雪袖和邬奇弦曾经联手改制,就在明剧的版本几近完成之时,邬奇弦告辞离社而去。
而后商雪袖的人生也几经风浪,也终于在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冷宫岁月的某一日中,突然就切身的领悟了何以邬奇弦能唱的那么好、演的那么好。
那是远比在萧园看到那幅画之时更深切、更刻骨的领悟。
她那时常常想,若非邬奇弦能坦然而对,甚至还有种大梦先觉的了悟,又怎能演出那样一种转而一切成空的戏谑?
更让她感慨的是,云端跌落的邬奇弦,最终有她成全。
可曾经拥有的甜,刹那全都变成难以下咽的苦与毒,那个她,谁来成全?
她演过上百出的戏,戏中百种滋味,竟然在那么短暂的时日一一尝遍。
商雪袖一时间有些沉浸于过去的时光中,若说人生这样的大起大落,恐怕就连邬奇弦都不如她。可她下一刻便刻意的将心中放空,只将戏中的一幕幕、一场场的次第滤过。
第四百一十三章 济济一堂
余梦余站在荣升戏馆之前。
“商雪袖”三个大字,明晃晃的就挂在眼前。
事实上那一幅大幕上内容极多,噱头也不少。
什么“师徒同台”、“神秘老生”、“直追邬余”……可余梦余并不在意这样近乎冒犯的狂放,他的眼神完全被这个名字吸住了。
徐碧箫站在余梦余身边,伸手道:“余班主,您先请。”
余梦余看了一眼徐碧箫。
这场戏,是徐碧箫请他来看的。
他知道这位唱老生的“商雪袖”,可唱的再好,拿了人家的名号炒自己,就先落了下乘!
所以余梦余原本是没兴趣来的。
但,他这一生成名甚早,先有邬奇弦后来居上,再后来商雪袖红遍天下,而今徐碧箫声名极盛,他也算是看的极通透了。
他早已深知梨园行里,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啊!
如今徐碧箫相请,余梦余自然也要给几分面子。
他尚算沉得住气,身后跟着余三儿早已蹦了起来,道:“余爷,爷!商雪袖!”
余梦余瞪了他一眼,转面道:“徐班主请。”便抬步进了戏楼。
二楼的雅间,竟是无比的热闹!
余梦余粗粗扫了一眼,徐碧箫这一请,几乎请遍了目前在上京的顶级名伶!
他最为年长,又挂着曲部的职,大家伙儿纷纷起了身子见礼,到了此时,余梦余也颇觉得这徐碧箫行事有些古怪,莫不是还想着借他和其他名伶的力,为春茂社这位“商雪袖”造势?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
余三儿眼尖,看到居中的位置留着呢,急忙扶了余梦余坐下,然后将他惯用的茶壶从夹棉盒子里拿了出来,递到余梦余手上。
一股子热烫的劲头儿和茶壶磨砂的质感传到余梦余的手心,他垂了双眼不语,旁边儿的伶人渐渐也声音低了下去,不再言语这是余老爷子的习惯,观戏之前要先静心。
早先的时候余梦余脾气爆烈,静心不语的时候偏有个伶人还在叨叨不休,余梦余直接就让那人滚出去,好长一段时间那伶人都在行里抬不起头来!
现如今余老爷子年纪放在这儿,脾气倒是比以前好多了,可仍是没有人敢造次。
静默中,荣升戏楼那极气派的戏台上,一声轻锣,余梦余才缓缓抬起眼帘,因年老而略有下垂的眼皮下是一双极锐利和挑剔的眼睛。
可只琴音一起,他的身体便微微直了起来,这举动并不显眼,旁人不曾注意,余三儿却注意到了,矮身在他耳边道:“爷?有什么不妥?”
他是怕余梦余身子突然不爽适什么的,可余梦余却有些吃惊。
这不是南腔的起调!
且不说现在唱正宗南腔的着实也不多了,当年邬奇弦声名鹊起的时候,他去听过邬奇弦的这出《梦黄梁》,还不止一次,因邬奇弦的这出戏好,他也仔仔细细的琢磨过很长一阵子,曲调是极熟的。
而今这场,明明曲调是陌生的,余梦余却莫名的有种熟悉感。
这种感觉与南腔在邬奇弦的带动下融入了明剧、处处似有南腔痕迹的熟悉感不同。
仿佛多年以前他惊鸿一瞥过一幅名画,时隔多年,他见到另一幅画后,便一眼认定,这是同一个画师所做一般!
余梦余心里生了疑,表情就更为凝重,身子也微微前倾,这幅度便已然很大了,引得旁边儿的李玉楼和响九霄微微侧目。
“出将”的帘子一掀,便有个着蓝袍,带着书生帽的人露了头,随着锣鼓点儿缓步走到舞台正中,不曾开腔,却是正了正冠,又掸了掸衣服,每个动作都极规整,是正儿八经苦练过的底子。
光是这样,倒还不足以让余梦余另眼相看,吸引他的是那书生举手抬足间,竟不知怎么的,就透出一股子书生的酸腐味儿来他不由得轻轻的摩挲起手里的紫砂壶,做到这点,不容易。
他深知那是一举手、一抬足、多一点儿、少一点儿不知道试了多少次才得到的效果!
多少伶人演书生秀才,无论是这出戏,还是《打棍出箱》,又或者《宝莲灯》等旁的戏,都如同一个模子灌出来的?
台上的人却不同,出来这么一亮相,已然有了五分卢生的样子!
而此时,那老生正装模作样的抚了抚胡须,左手的二指才骈起,指着右手中的空瘪粮袋,摇头晃脑的道:“腹内诗书抵万金,万金不如米两斤!”
余梦余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这嗓子……哑而不嘶,黯而不堵,气力绵长,竟让给这老生硬是从黯哑中唱出了一线亮色来!
略懂行的人,会赞一声云遮月,可余梦余不止是懂行而已,他多年浸润在老生这行当里,这一耳朵便听出了不同来。
这不是天然的云遮月啊,是后天练就的,这得是多大的心劲儿?
还有那用气的功夫,当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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