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秀儿也笑了,道:“要你去得罪人了,去看他睡了没,没睡的话,让他早上早点过来,我有话要让他传到外宅去。”
青环麻利的穿了衣服,道:“这有什么得罪的,本来我们就是给姑娘使的。”说罢下了榻拿着灯笼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才哆里哆嗦的进来,将灯挂好,又在熏笼旁暖和了一会儿,才上了榻,道:“已经说得了。”
商秀儿才放心的松了口气,又自觉得似乎避开了萧六爷专门设给她的一个陷阱,这一夜倒是睡得异常香甜。
第二天的一大早,檀板儿已经候在了外宅里,管头儿看人到的差不多了,才道:“小哥儿有什么话说?”
檀板儿看着眼前这一大片人,先咽了咽唾沫,才开了口,道:“商班主有话说。”
他听着面前众人的嗡嗡声,脸有些发红,继续硬着头皮道:“明剧的第一部戏本子想必各位乐师和同行都拿到了,给各位三天的时间,通读戏本,三天后,班主会按场次找人对戏。”
让檀板儿去传话其实是很冒险的。
但是商秀儿心想,若是只是交待这样一件事情,就要作为班主的自己去亲力亲为,那一开始便落在了低处。所以即便最初会被这套班底的人抵触,也要直中取,却不能曲中求,一旦自己曲意迎合了,恐怕挽回对方的尊重就更难。
檀板儿传了话,便急忙离开了。
他只是传话的,众人自然不能拿他怎么样,他一离开,屋里反而没了嗡嗡议论声,气氛沉寂下来,煞是憋闷人。
大多数人自持身份,并不肯高声非议,但是从众人的表情上看,却多有不满之意。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是花旦小玉桃,她才十二、三岁出头的年纪,是和她亲哥哥李玉峰一起被萧六爷聘到萧园来的,因年纪小,又活泼伶俐,人也漂亮俏丽,和班子里的各位叔叔伯伯处的很熟。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向了自己个儿道:“各位前辈,哥哥姐姐们,这出戏呀,没有我什么戏份,所以我就斗胆先开口了。这位商……班主,大家可知道是什么来历吗?”
李玉峰急了,道:“小小年纪,这有你什么说话的份儿?”
班子里的丑角儿麻子六不疾不徐的道:“玉峰啊,你别拦你妹妹,她问的对,我们谁知道这位商姑娘的来历吗?”
见没人应声,麻子六道:“看来大家都不太清楚,可见是个没名没号的女伶,恐怕名声还不如小玉桃响亮!这么个不知几斤几两的人物,在我面前自称班主,我不服。”
李玉峰瞪了小玉桃一眼,小玉桃却冲他一吐舌头,并不怕他。
李玉峰无奈道:“虽然我们不清楚这位商姑娘的来历,但大家伙总应该相信萧六爷的眼光才对。”
“六爷的眼光自然是准的。”唱净的江里鸿有了些岁数,说起话来也审慎得多,他皱了皱眉,道:“但这位商姑娘,可是内宅那边过来的。”
这话音一落,大家一起没了动静,想到这几年被萧六爷聚在了一处,原本是想共同做一番事业,不曾想过也很有可能是陪着萧六爷的内眷玩票,心里要说没想法那是假的。
小生柳摇金捅了捅旁边的五盏灯道:“五哥,你不是总去梁师父那儿吗?这位商姑娘怎么样啊?”
五盏灯跳到旁边,道:“干嘛问我?我每次去都只是和师父打对手,不曾关注过。哎,我得去练功了,不然我师父饶不了我,有话你们问顾师父他们,他们知道!”说完竟急急忙忙的跑了。
比起颇有意见的伶人,乐队师傅这边相对平静的多。
顾菊生看到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点点头道:“大概一两年前,我们乐队班子为这位商姑娘伴奏过,当时六爷要试她的戏。挑了四折,一出《游园》,一出《鸳鸯剑》,一出《挂画》,再一出《盗草》,算是有文有武。你们也知道,六爷眼光挑剔,商姑娘上的这四出戏,只在六爷面前演了两出半。”
他这样说,其实算是抬举了商秀儿,众人听到“两出半”,也知道对于萧六爷这样的看客,份量其实不轻了。
第四十七章 身为班主
顾菊生又道:“各位得了六爷青眼,当初也立了约,就也应该知道自己份内应该做的事。推行新制的明剧有位打头的人物,六爷早先就说过必定给大家伙这么一个人。人给出来了,各位先别忙着不认。这《龙凤呈祥》是六爷新改的戏,我们可是早就拿在手里了,制曲的时候我更是一直在旁边陪同,既然商班主敢说三天的时间,我劝大家伙儿别懈怠了,万一到时候一对戏,反而不如只看了三天的小姑娘,丢脸的可就变成我们自己个儿了!”
他是班子里说话颇有份量的人物,这样一番合情在理的话,即便众人有所不满,也需得给他三分颜面,倒也配合的各自散去。
管头儿一直在旁边看着,他见过不少班子的班主,有些脾气的无一不是响当当的名角儿,对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商姑娘敢这般对待班子里的伶人,倒也有些吃惊。然而更让他吃惊的是,以顾菊生的资历,竟然话语中带了对这位姑娘的维护。
顾菊生瞥了他一眼,并不曾解释什么。
他虽是鼓师,却极爱制曲,和萧迁所谓一拍即合,因而对集创明剧的诸多事情也颇有了解——比如,像萧迁养着的这批伶人。
他其实不太赞同萧迁早早的就把人拢到一起,因为以萧迁的名头,难免会让这些人多出自傲之心,但为了推行明剧,一个可靠的班底是必须的,比起核心人物与班底的磨合,班底里面各行当人选的磨合更为重要!
为这位商姑娘配置的这套班底,且不说行当、各色龙套有多齐全,单就伶人名气的选择上就看出了萧六爷的慎重来。
这里没有一个庆佑八绝中的人物,再次一些的,如京霍五生五旦这样名气的人物,也是没有的!
班底的挑选,第一看名气,绝不能太响,否则商秀儿难以压制;第二,这些人的名气不能差距过大,否则内里自己就闹起来了,班主难以制衡;第三才看天赋!萧六爷若是有十分看重这套班底,便有百分看重这位推行明剧的核心人物——商秀儿!
再看看为商秀儿这将近两年请的师父,以及萧六爷无意中表露出来的态度,顾菊生便知道,萧六爷对商秀儿其实是满意的——然而能得到他的肯定该有多难?可见今日的商秀儿早已非当日在观音台试戏的那个商秀儿了!
他内心沉吟着:若班子里的人还以为进了萧园,便自大起来,那么三天以后,不知道天高地厚要出丑的人恐怕就是他们了。
这时候檀板儿早已回了莺园,站在商秀儿面前,磕磕巴巴的回着他的第一趟差事。
商秀儿正在书案前,见他这么紧张,也有些好笑,说道:“话传的不错。你多大了?”
檀板儿红了脸道:“回……回姑娘,不,班主,我十五了。”
商秀儿道:“年纪不大啊。你怎么也叫我班主?”
檀板儿又道:“六爷让我这么叫,说以后我跟着班子走,所以要喊你班主。”
商秀儿心里觉得喜滋滋的,檀板儿是第一个喊她“班主”的,点点头道:“不错,你下去吧。青环那里有热茶,你去讨一口吃。”
檀板儿出去了,商秀儿也没时间计较他回禀的那帮子同行面色不善的话,她只有三天时间,实在不够用。
萧六爷挑的这出戏实在太妙了,且不说出场人物众多、行当齐全、文武戏齐备,就是唱段——商秀儿扫了一眼她整理出来的曲腔定式,已经有十来种之多了,也因人物心情、遇事不同而极其繁复和贴切。
商秀儿撂下了笔,这部戏,必定是萧六爷的心血之作。既然这样,她就更不可等闲视之,她也做不到等闲视之,在她细细读了每一小折以后,这两年来所学所看,几位师父教授之余的戏里闲谈,萧六爷那严苛的发问,每个月的苦思琢磨,竟不由自主的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之中。
不仅仅是她自己该如何演、如何唱,其他的角色该如何演、如何唱,甚至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扮相,她心里竟也有了路数!
她合上双眼,靠在椅子上,脑子里就像走马灯一样过完了《洞房》一折,忽的心生感慨。
当日之功,今日始竞!
三日之后,商秀儿是盛装前往外宅的。
她知道自己年轻,若像平日那样随意,外表上恐怕就压不住场面,所以特意让谷师父拾掇了妆容,谷师父端详再三,又挑了一件深紫色掐金线边的斗篷为她披上,点点头笑道:“终于有个名角儿的派头了。”
商秀儿微微翘了唇笑道:“谷师父打趣我。”这才带着青玉青环以及檀板儿过去。
谷师父没有跟着,青玉捧着着商秀儿惯饮的药茶,青环捧着早备好的食盒,檀板儿掀了轿帘,让商秀儿坐稳了,一行人方声势浩大的去了外宅。
商秀儿并不耐烦多言语,说多少话也不一定有用处,一定要用自己所学一次性压倒这些对自己心存疑虑的人才行。
因此径直穿过外宅正堂,到了练功房门口,才回身对着面色各异的众人道:“我们一折折来,却不是按顺序的,以刘备为例,有刘备出场的入吴、甘露寺、洞房、花园等,一并对完。请各位在偏房稍后,若轮到了各位,我会让檀板儿出来相召。”说罢进了练功房,青环早已将桌椅挪到了中间,青玉帮商秀儿脱了披风,扶她坐到椅子上。
商秀儿正要让檀板儿喊人,却看到李玉峰和五盏灯已进来了,正是第一场入吴的刘备和赵云,还有几个人在门口张望,商秀儿瞥了檀板儿一眼,檀板儿立刻知机的将门掩上了。
别人能坐得住,麻子六却有些坐不住,从偏房里溜达出来,等的有些焦急,过了约一个时辰,五盏灯方满头大汗的出来,被麻子六一把拽住,道:“玉峰呢?”
五盏灯做了个鬼脸,道:“他?洞房呢。”
第四十八章 服众
五盏灯说完灌了一大口温水,又擦了擦汗,心里却有些庆幸,幸好这三天没闲晃,去找梁师父支招了,他怎么能料到当初和他对打还手忙脚乱的小姑娘现在如此厉害?那个和他说戏的气势,简直都有些像萧六爷了!
麻子六还要问,却见五盏灯嘘了一声,指了指门里面,便趴在了门缝儿上!
檀板儿一副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的无奈相,麻子六看着五盏灯偷听的眉飞色舞,也凑了过去。
里面可不正是《洞房》一折?
门缝里听到的不甚清晰,却仍可听出,那一把嗓音明媚动人,又不刺耳,因唱的是孙尚香的唱段,同时又带着些雍容华贵,如同眼前盛放了一丛丛的牡丹,又如大冬天里喝了一碗带着些甜又不那么甜的润心润肺的暖呼呼的银耳粥,这竟是麻子六从未听过的好嗓子!待到唱“暗地堪笑奴兄长”这一句时,那个“笑”字,仿佛里面的唱的人真的笑出来了一样,妥贴的挑不出毛病来!
五盏灯回头看着麻子六,用嘴比划着:“如何?”
麻子六的嘴勉强抽了几下,道:“不过是唱的好罢了。”
他二人在屋外偷听,屋内的李玉峰却已然呆了,就是那个“笑”字,商秀儿的兰花指轻轻掩了嘴,一对秋水往斜过儿那么一瞥,又仿佛不好意思般的收了回来,加上唱的时候那个仿佛发笑的小颤音,真的如同一个在笑话兄长做了蠢事的小妹妹一般,这做和唱连在一起,当得起一个“美”字!
商秀儿视这场对戏为鸿门宴,怎敢不准备好就来?
她来之前盛装以待,又特意开了嗓子,为的就是“一鸣惊人”!
李玉峰听她音落,方晃过神来,该是刘备上场了,他不敢再有轻视之意,将自己浑身解数使了出来,只是寻常的对戏,却被他演的如同在台上一般慎重。
但他却丝毫不觉得累!
仿佛他的每个动作,商秀儿都好像预先知道了一样,配合的恰到好处,与她对起戏来有如沐春风的感觉,极其顺畅!
这只是他第二次见到商秀儿,也是他第一次和商秀儿配戏!
李玉峰擦了擦汗,马上又要到回荆州这折了,正准备叫回五盏灯,商秀儿道:“玉峰兄,且等一下。”
听了商秀儿这样称呼自己,李玉峰有些不好意思,倒觉得这位商秀儿姑娘并不像前几日大家推测的那样傲不可攀,便道:“商班主何事?”
果然以礼还礼,商秀儿明了了李玉峰的好意,微笑道:“既然是对戏,那我就说说花园这折,刚才感觉如何?”
花园一折李玉峰演的十分酣畅淋漓,他对于商秀儿武打戏也这样精妙并不吃惊,梁师父也是五盏灯的师父,而听说这位老爷子一直在教商秀儿。
他想了想道:“我觉得还算不错,商班主怎么看?”
商秀儿点点头道:“玉峰兄功底很深厚,但是花园这折不能这样打,这样就成了虹霓关了。玉峰兄回去斟酌一下,刘备与孙尚香,可是老夫少妻啊!”
李玉峰一愣,立刻明白了商秀儿的意思,道:“我懂了。武戏还要重新斟酌一下,可以和梁师父商议怎么改才好。”
商秀儿这时才露出了真切的笑容,道:“那这场我可就不费神了,劳烦玉峰兄和梁师父改好,让我捡个现成的学了!”
这笑容略带了些俏皮,李玉峰不由得有些脸红,道:“不劳烦。”
对戏的人陆续进进出出,一个上午的时光过的飞快,已经轮到麻子六了。
访乔玄后面商秀儿将大部分人都叫了进来,这是一场大群戏,龙凤呈祥中的重中之重——甘露寺一折,也是这次对戏的最后一场。
虽然没商秀儿的戏份,但她端坐一旁,神色庄重,对戏的这一群人也不敢轻视,不知怎么的,演完后竟是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等着商秀儿说话了。
商秀儿抿了一口茶,道:“云姑姑,吴国太的戏大抵不错,但是我觉得您还是有些欠,太像个国太了。”
老旦云行甫一愣,道:“这……吴国太不就是个国太吗?”
商秀儿笑道:“她是国太,但没那么简单,孙权可不是她亲生儿子,孙尚香却是她的亲闺女。孙权要拿她的亲闺女作筏子,若是你干不干?你表现出来的应该是一个当娘的情感要比做国太的情感稍重一些。所以这里的戏,孙权是个计策败露的君王,吴国太是个有些夹缠不清的姨母,前者无奈,后者无知。”说到这里,云行甫和江里鸿对视了一眼,一起点头。
商秀儿又陆续说了几段,最后才转向麻子六,道:“麻叔,您在这出戏里是一赶二,前面的乔府管家,后面的贾化,无丑不成戏,这戏里不少彩头要出在您的身上。”
大家看着麻子六,出乎意料的发现他竟然没露出洋洋自得的表情来,而是看着商秀儿,似乎等着她接着往下说。
商秀儿道:“您的戏好,但实不相瞒,我没看出乔府管家和贾化的不同来。”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过了一会儿才道:“这两个角色可不是简单画个不同的妆就行了的,也不是管家驼个背,贾化挺个胸就行了的。”
这话虽然直白,但是却都在点子上,众人看着麻子六,有些怕他发火。
商秀儿又道:“丑行精深,我懂的不多,姑且说几句,您看对不对,可行不可行。虽然这出戏发生在东吴,但念白上却可以做做文章的,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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