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六爷向外边道:“鼓槌儿,去让谷师父熬一碗水,养嗓子的,跟她说她就知道。”
外面应了一声,便有脚步声去远了。
萧六爷坐在那里没有再说过话。
商秀儿着实有些拿不准了,现在天已大亮,但是那位“观音”娘子,却一直没有出现,她刚才只说了“观音”两个字,就让他如此勃然大怒,她只能闭了嘴,事先准备好的话一句都无法说出口。
脚步声又渐进,一个小厮端着红木盘子进来,上面放着一碗汤水,萧六爷向商秀儿的方向使了个颜色,那小厮才敢端到她面前,恭敬道:“姑……姑娘,请润润喉。”
商秀儿踟躇了一下,端起那碗汤水,先是尝了一口,然后咕嘟咕嘟的全喝掉了,她实在是太渴了,而且这碗水真的太好喝了,清香中带着隐约的甜味,她能隐约能尝出来罗汉果的味道。
萧六爷又道:“鼓槌儿,把马尾叫来。”
片刻,两个小厮老老实实的站在萧六爷跟前。
“马尾,我让你打听昨晚李都守的事,打听的怎么样了?”
“小的都打听得了,是李大人帐下的一位马师爷,不知在什么地方看过牡丹社这出戏,他是个没什么本事却惯会拍马奉承的,知道李大人嗜看南腔,所以才反复在李大人面前提及。原本李大人本没多大的兴致,又不知道哪个欠嘴欠舌的说爷也要去观戏,李大人这才也过去了。”
第十三章 冷拒
“你去和马师爷攀个本家吧。告诉他李都守要收九龄秀的事儿,让他去恭喜恭喜李大人。”
商秀儿就在那里呆住了。
萧六爷还在接着往下说:“你再有意无意的透露一下,爷昨晚写了一晚上的诗。”他想了想,吟道:“碧似轻浪翠似烟,如此花容自解怜。仿佛姓名犹可忆,风流应唤绿牡丹*。”
马尾快速的复述了一遍,萧六爷点点头,道:“你就说,不知爷这是什么意思,请马师爷帮忙解一解。这件事,巳时以前要办利索,若迟了半刻,你就不要在我府里当差了。”
“得嘞。”马尾是个活泼性子,领了差事,笑嘻嘻道:“爷,只一样,我可不真姓马啊,这名儿是您后改的呀!”
萧六爷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道:“敢跟我抬杠?惯的你!鼓槌儿,你筹办一份财物,不要急,慢慢办,谁来问你,你就说爷要聘牡丹社的绿牡丹,你在准备聘礼,午时就去抬人。”
两个小厮一前一后的走了,萧六爷继续自己的沉默。
而商秀儿始终看着他,她多希望这位六爷能解释一句半句啊,多希望能给她一个空隙,让她说出来她的祈求。
要使了人去恭喜李大人收了九龄秀,还要差人去聘绿牡丹。
那她在这的一晚算什么呢?
浑身上下的不适让她身心俱疲,想到这一晚上仓皇的到处奔忙,她想到了她的手就那样剥开对方的衣服……她恨不得剁掉自己的手,两个多时辰前那场荒诞的自荐枕席换来的“滚”字,那算什么呢。
商秀儿一直跪在那里,熏笼里暖暖的烟火气上升,熏到了她的眼睛,她很想大哭大喊出来,她勉力的眨着干涩的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可撑在地上的手已经用力到浮现出了青筋。
萧六爷瞥了她一眼,道:“昨晚我酒醉。”
商秀儿低声道:“我知道啊。”
“但你却是自愿的。”
“是。”商秀儿浑身颤抖着应道,是啊,她是这一个字说出口,眼泪已经流了满脸,她无地自容的看着萧六爷毫无表情的脸,几乎不成话的泣道:“我是真的没有办法,我知道我这样的人身无长物,一技之长您也不看在眼里,我只有我自己……还有个自由身……求您帮帮我,您要怎么样都行,我不愿意入都护府。”
萧六爷道:“我不会答应的。”他说完这一句,居高临下的看着商秀儿,脸上突然现出怒容来,道:“把你脸上的痣擦掉。”
马师爷正急匆匆的往都守府的后衙走,昨晚他力荐李大人去听牡丹社的戏,正不知道怎么样呢,一大早就这么巧,遇到萧府里的小厮,更巧的是,这小厮和他还是本家,一来二去,倒是都打听清楚了,到了门口他略有些犹疑,却被人撞了一下,差点摔了,不由发火道:“怎么走路的?不长眼睛?”
那人一看是他,倒笑了,做了个揖道:“马师爷,您别跟小的计较,今天宅子里要进新人,大人是个甩手掌柜,我手底下就这么几个人,忙的昏了头,您原谅则个?”说话的语气却不甚尊重。
马师爷见是李大人后宅的李管事,听这话,两下里一印证,看来萧府那小子说的是实情,李大人这是真的要收九龄秀,便道:“大人呢?”
李管事道:“大人心情好,在花园里打拳呢。”
“你忙,我去找大人。”马师爷拱了拱手,撩袍而进。
马师爷年过四十,四十以前是个久考不第的秀才,辗转寻了门路,求人在李都守府衙下做个师爷,但实在是水平有限,所以至今也只领过几个容易得很的差事,其余时间倒大部分是闲晃。
但马师爷是知道李玉其人的,天下间不知道李玉的读书人恐怕没有几个。
想到这里,他看着这不甚严密、处处漏洞的李府后宅,重重叹了口气,怎地现在不光大人自己行事粗莽,连后宅都这样了,随便什么人出出进进?马师爷正边走边叹气,那边就走过几个如花女子,旁若无人的说说笑笑的过去了。
成何体统啊!
马师爷深深的为大人感到悲哀了,不知道大人在北地发生了什么事,以致性情大变至此,那一手好字满腹文采啊,除了纳小妾的贴子,竟是什么都不写了!
李玉刚打完拳,正在洗漱。
马师爷看到的就是李大人无半点斯文的哗啦哗啦的用水泼脸,然后呼噜呼噜漱口,最后“噗”的一下子吐到牡丹花树下的情景,他心情又灰了一灰,走上前去,作揖道:“大人。”
李玉“嗯”了一声,把抹布往后一扔,小厮接住了抹布,端着形同虚设的漱口坛子下去了,李玉才道:“马师爷这么早过来,有事?”想了想又自己回答道:“不错,马师爷,牡丹社不错。”
马师爷被他用力拍了几下肩膀,心中更加抑郁,心道:这几下拍的没甚力道,大人明明就就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何苦学那些武夫行事?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他却配合李玉的动作做出龇牙咧嘴的样子来,歪了肩膀道:“属下还没恭喜大人呢,又得一佳人。”
“哈哈哈哈哈!”李玉得意的大笑道:“你知道啦?消息倒灵通!”
马师爷道:“属下有个晚辈在萧府当差,说来也是巧,听闻萧爷惦记了一晚上的绿牡丹。今天一大早就派了人去牡丹社的船上了,听闻是午时就要接人。”
“怎见得惦记了一晚上?”李玉正在修剪牡丹花树上的枝叶,听到这话停了手问道。
马师爷献宝似的从袖袋中掏出一张纸,李玉只扫了一眼就说道:“这不是他的字。”
马师爷笑道:“这是小的誊写下来的。”
李玉这才拿过来,先道:“你这字不怎么样啊。”
马师爷擦了擦汗,听李玉又道:“碧似轻浪翠似烟,如此花容自解怜。如此香浓,倒是像他的词风。”
第十四章 移花
马师爷点头道:“牡丹社的两位佳人,竟被大人和萧爷各得其一,说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呀!”说到这里兴致勃勃道:“属下还为此作了一首诗庆贺,嗯,牡丹移入萧园栽,红袖斜倚李花台,这牡丹,就是绿牡丹,萧园,不用说啦,李花台,台上李子树开花,指大人您贵姓李,红袖么,因为九龄秀有个‘秀’字,谐音,啊,大人,后面……”
他的字不怎么样,诗也又烂又俗,李玉实在不耐烦听这酸腐秀才唠叨,已经丢了剪刀往书房走去了,马师爷急忙跟上,李玉怕他再说他的诗,摆摆手道:“你过来,我有要事交给你办。”
李玉摊开了一张空白贴子,马师爷还是第一次得以进入他的书房,并有这个荣幸为大人磨墨,兴奋的眼睛的都发亮。
李玉没注意他,他记起了昨晚的绿牡丹,身姿袅娜,眉目含情,自有一番风流态度,相比起来九龄秀的确青涩稚嫩,难怪萧六兴致缺缺。
“萧六他这是防着我呢?”李都守用不宽大的手掌抚了一下胡须:“昨晚从头到尾,都没提过一次绿牡丹。”想到这里,他提笔蘸墨,须臾一个挥洒淋漓的贴子就写好了,马师爷看着他写,心里这份矛盾劲儿就别提了,这么漂亮的字,写的都是些什么啊!
李玉吹干了墨,合上贴子交到马师爷手里道:“去,到牡丹社去,就说爷之前的贴子写错了。爷是要绿牡丹。”
“啊?”
马师爷没想到李玉说交给自己办的“要事”是一份为大人换姬妾的差事,而且这件事怎么看都透着荒唐劲儿。
李玉并不管马师爷内心的纠结,手一挥,道:“你现在就让李管事安排轿子和你同去,记住,赶在午时前要把人给爷抬回来,不然绿牡丹可就真栽到萧家去了!”
萧园的“莫忘居”里,商秀儿终于听到萧六爷口中说出“我不会答应”的话,一时间反倒松了口气,大抵是一直紧绷着精神等着一个虚幻的希望,还不如绝望来的轻松吧。
这几年里,她什么人都遇到过,演戏的伶人,戏里演人情世故,戏外,更懂世态炎凉,和这位六爷一样心肠冷硬的人,不是第一次遇到。
商秀儿慢慢的安静下来,看着窗外。
她不知道六爷为人性情如何,但看刚才,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好性子的人,她现在身处萧园,能做的,是尽量拖在这里,一直等到眼前的六爷改变主意,或者等那位观音娘子大发慈悲。在这之前,她那些准备好的话还是放到肚子里吧,万一惹恼了这位,再把她绑了送到都守府去就更糟。
萧六爷微阖了双目,昨晚戏台上九龄秀饰演红娘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唱、念、做,可圈可点,不知武戏怎样,在草台班子里算是难得的上等水平吧,若有人打造,来日未必不能夺目,但现在还不值当他特别的注目。她被李玉看中,或许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意被抬进都守府的,对昨日的萧六爷而言,微不足道的一个九龄秀的幸与不幸,就如同不小心爬到烈日大路上的地龙,要么晒死,要么被人踩死,他却没那份善心和功夫弯腰将地龙挑到路边阴影下,更不会因为这地龙爬到自己脚下就珍而重之的养在自己家花园里了!
但现在情况的确不同了,萧六爷想起昨夜,眉头轻皱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九龄秀在他的卧房内呆了一夜。
萧六爷在等,商秀儿也在等。
观音娘子没有等到,却等来了马尾和鼓槌儿。
两个人在外面还有说有笑,进到房内才噤了声,恭恭敬敬的站在萧六爷面前。
马尾道:“爷,事儿都办得了。”
鼓槌儿接着道:“就在刚才,绿牡丹已经被李大人府上接走了。”他禀完了话就低着头,却偷空瞄了一眼这位姑娘,又低下头,昨晚的事情他不敢打听,但是爷已经很少这么行事了,这九龄秀……
商秀儿猛的直了身子,又皱了眉头跌回到地上,一遍按着膝盖,一脸惊诧。
萧六爷淡淡的斜瞥了商秀儿一眼,询问道:“签的什么契?”
商秀儿急忙道:“份子契。”
萧六爷轻轻点了头,转脸对两个小厮道:“马尾最近别出门了。鼓槌儿去船上,让牡丹社离开霍都。”
鼓槌儿点了头,正要走,听商秀儿起身道:“六爷,请等一等。”就停了脚步等着。
“何事?”
商秀儿走到萧六爷身前,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抬头道:“多谢六爷费心,原本听六爷说不能答应我的请求,没想到您是口冷心热的人,从早上到现在,我内心诸多腹诽,请六爷大人大量,原谅我。我这就同这位小哥一起回去了,牡丹社还欠我包银没结清,虽然数目不多,但是也是我辛辛苦苦唱戏三年所得,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况且寻到可靠的班子前还需要银子度日。李大人的事情已经托六爷的福了结了,我就不赖在这里了。我这就跟六爷拜别了。”她说完,又低头磕了一个头,才直身站起。
夜里来萧园实际是仓皇求救,奔跑中哪能感觉到道路遥远,现在事情一经解决,商秀儿便觉得萧园位置实在太荒僻,等走到了逐渐有人声的街区,她一张脸已经冷汗津津,心跳如鼓,又淋了雨,加之跪了一夜,现在感觉身上忽冷忽热,始终都有又疼又难受的感觉,两片樱唇微微张着喘气,脸色也苍白的很。
鼓槌儿不明所以的看着商秀儿,看她这副模样,是真的虚弱不堪,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只好叫了顶软轿,将商秀儿扶了进去。
轿子一颠一颠的走着,商秀儿靠在上面,外面的喧闹声渐渐地远离她的意识,迷迷糊糊的竟然睡着了,直到轿子“咚”的一下落了地,她才恍惚醒来,隐约听外面鼓槌儿责骂道:“轻点!里面是娇娇柔柔的姑娘,怎么跟抗包袱似的一撂?”
第十五章 算账
“不妨事。”商秀儿掀了帘子出来,路上的小憩让她精神略好了一些,道:“多谢小哥关照。”
鼓槌儿付了钱,站在商秀儿旁边,码头上停靠的戏船依旧是那么多,绣旗飞扬,你来我往。
一夜之间,牡丹社的变故却这么大,绿牡丹的旗子已经摘下,商秀儿看着孤零零悬挂着的九龄秀的旗子,和鼓槌儿慢慢的走到那里,看着蹲在船头发呆的齐班头,道:“齐班主。”
齐班头惊愕的抬头,用烟杆指着商秀儿,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你……你不是跑了吗?”
商秀儿摇摇头道:“我没跑,我是出去找法子的。若不然,李大人怎么会改变主意,抬走了绿牡丹?”
话刚说完,碗姨端了一盆水从船舱里出来,看到商秀儿也是吓了一跳,商秀儿见她眼圈又红又肿,脸上也有些红肿,看样子昨夜挨打了,不由得愧疚起来。
这会齐班头已经站了起来,道:“你的法子?就是让绿牡丹替你?她是牡丹社的台柱子!”
商秀儿哪会听不出来齐班头话里的怒气,她嘲讽的笑了,冷声道:“所以你就舍得、你就应该、你就能够把我送出去么?齐班主,昨晚我要是继续要走,你就要把我绑起来吧?可你凭什么这么做?你又凭什么在我说不走以后,还派碗姨看着我?想必觉得能从我身上捞一笔,又能讨好李大人,留下绿牡丹,再找几个伶人,以后牡丹社生意肯定兴旺,你的算盘,我不用脑子都能想的清清楚楚!”
想到昨夜的事情,商秀儿愈发觉得悲愤,话里带了几分刻薄,道:“我已经顾念旧情,昨夜狂风暴雨,齐班主做着发财梦,我却在风雨里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到处奔走!我尽我所能的努力了,齐班主这样说,是不是觉得我直接跑了更好?”
鼓槌儿在旁边看商秀儿神情激动,脸色益发的显得苍白,而齐班头则气的浑身直抖,一副要扑上来的样子。
他既然陪着九龄秀过来,可不想看着她被动一根手指头,想了想向前走了一步,拱手道:“齐班主吧?容我插个话,我是昨晚萧爷府里的人,我们爷托我带话给您。”
齐班主听说是萧府的人,倒显得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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