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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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缘-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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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魏忠贤生辰,富倾山海,荣极古今,足忙了个月,都是人为他上寿,尚未复席。直至四月中旬,才出来谢客,殿下公侯伯附马并皇亲才到厅面谢,大九卿止到门投刺,至于小九卿以下,只不过送帖而已。其余各小衙门,皆是魏良卿的帖谢人。谢毕,备酒酬客。凡文武得在请酒之列者,犹如登龙门一般,六部尚书外,皆不能在请酒之列。他们客如白太始、张小山并工头陈大同、张凌云等,俱带着卿贰的衔,也来赴席,整整又吃了一月的酒。
  一日清晨,门尚未开时,忽有一道人,骑着驴到门前,以鞭叩门。里面门公问道:“甚么人?”外边番子手也齐来喝道:“你是何处来的疯道人?好大胆!敢来千岁爷府前敲门。”那道士哈哈大笑道:“咱自涿州来,要见上公的。”门公也开了门,出来喝道:“千岁爷的府门,就是宰相也不敢轻敲,你这野道人敢来放肆!还不快走,要讨打哩!”道士道:“山野之人,不知你主人这样大,敲敲门儿何妨?须不比朝廷的禁门。”门公骂道:“你这野道人,不知死活,咱爷的府门比禁门还狠些哩!前日涿州泰山庙曾有两个道人来祝寿的,已领过赏去了,你又来做甚么?”道士道:“我不是那庆寿讨赏的。”门公道:“是来抄化的?”道士道:“咱也不化缘,咱是要见你家上公的。”门公道:“你也没眼睛没耳朵,便来放屁!千岁爷可是你得见的?就是中堂尚书要见,也须等得几日,你好大个野道人,要见就见呀!”说着就来推他。谁知他就如生了根的一样,莫想推得动。门公想到:“他是使了定身法儿的,叫番子手来拿他。”走去唤一声,便来了二三十个,齐动手,莫想得近他身。众人忙取棍子来打他,反打在自己身上,莫想着他的身。那道士也不恼,只是呵呵大笑。
  正喧闹时,魏良卿出来谢客听见,问道:“甚么人喧闹?”门上禀道:“是个野道人,从清晨在门外,闹至此刻,不肯去。”良卿走出来看时,只见那道士:穿一领百衲袍,系一条吕公绦。手摇尘尾,渔鼓轻敲。三耳麻鞋登足下,九华巾子把头包。仙风生两袖,随处逍遥。
  魏良卿问道:“你是何处的道人,敢来我府前喧嚷?”道士道:“我是涿州泰山庙来,要见上公的。”良卿道:“你是前日庆寿送疏的,想是没有领得赏。”叫管事的:“快些打发他去。”门上道:“前日那两个道士已领去了。”良卿道:“既领过赏,又来何干?”道士道:“我来见上公,有话与他谈的。”良卿道:“上公连日辛苦,此刻尚未起,有甚话可对我说,也是一样,或是化缘,我也可代你设处。”道士呵呵笑道:“这些儿便叫苦,此后苦得多哩!你也替他不得。”良卿大怒道:“这野畜生!我对他说好话,他到胡言起来,扯他出去!”众人道:“若扯得动他,也不到此刻了。”良卿道:“送他到厂里去。”分付过,上轿去了。众人上前拉他不动,又添上些人,也莫想摇得动,依旧喧哗。
  李永贞听见,忙出来看。盘问未了,早惊了魏监。着人出来问他。小黄门上前问道:“千岁爷问你叫甚么名字?”那道士道:“我叫陈元朗。”小黄门入内回覆,忠贤听了,慌忙出来。那道士一见,便举手道:“上公别来无恙?”忠贤走上前扯住手道:“师父!我那一处不差人寻你,何以今日才得相见?”遂携手而入,把门上与家人们都吓呆了。同进来到厅上,忠贤扯把椅子到中间,请他上坐,倒身下拜。元朗忙来扯起道:“上公请尊重,不可失了体统。”忠贤复作揖坐下,把阶下众掌家内侍都吓坏了,都道:“祖爷为何如此尊他?岂不活活的折死了他么?”
  少顷茶罢,邀到书房内坐下。忠贤道:“自别老师,一向思念,前往泰山庙进香,特访老师,说老师往青城山去了。后又差人四路寻访不遇。今幸鹤驾降临,不胜雀跃。”元朗道:“自别上公,二三年后,家师过世。因见尘世茫茫,遂弃家访道,幸遇一释友相伴。这三十年来云游于海角,浪迹在天涯。今日来尘世,欲募善人家。”忠贤笑道:“老师好说,有咱魏忠贤在此,随吾师所欲,立地可办,何用他求。”元朗道:“非也!我所募者,要有善根,有善心,有善果,还要有善缘,才是个善人家;若有一念之恶,终非善缘。即如上公,泼天富贵,功名盖世,奈威权所逼,负屈含冤者甚众,岂不去善愈远?非我出家人所取。今来一见台颜,以全昔日相与之谊,即此告别。”便起身要走。忠贤忙扯住道:“久别老师,正好从容相叙,少伸鄙怀,以报洪恩,何故恝然便去?”元朗道:“外有释友等我。”忠贤道:“何不也请来谈谈?”元朗道:“他是清净之人,未必肯入尘市。”忠贤忙叫小内侍去请。内侍问:“在那里?”元朗道:“他在平则门外文丞相祠前打坐,你把这羽扇拿去请他方来。”内侍答应,持扇飞马而来。
  果然祠前有个老僧打坐。内侍忙下马叫道:“老师父,咱是魏祖爷府里差来请你的,有陈师父扇子在此。”那老僧睁眼看了,也不回言,起身背上棕团,持着藤杖就走。内侍上马,紧随入城。他就如熟路一样,竟自先走,那内侍在后,飞马也赶不上。到了府前,门上来问,老僧站在门前,也不回答。少刻到了,下马同他来到书房。
  忠贤出迎看时,原来就是当年救他上山的那老僧。忠贤请他到上坐,倒身四拜,老僧端立不动。拜毕,老僧将棕团放下,盘膝而坐,吃过茶,才开口道:“上公好富贵,好威权,也该急流勇退了。”忠贤道:“托二位老师庇荫,颇称得意,亦常思退归林下,奈朝廷事多,急难得脱。”老僧道:“上肩容易下肩难,只恐担子日重一日,要压杀了。当日老僧有言,叫你得志时切戒杀性,你不听吾言,肆行无忌,枉害忠良,这恶担子有千斤之重,你要脱,也难脱了。”内侍摆上斋来,二人绝粟不食,止吃鲜果,饮酒而已。忠贤道:“前因访陈老师不见,已于宝刹旁建祠以报大恩,拨田侍奉香火,老师曾见否?”元朗笑道:“虽承上公厚爱,然皆无益之费。贫道已久出尘埃,安得复寻俗事?近日于西山创一净室,颇觉幽静,云游之暇,聊以延迟。”忠贤想到:“他既爱西山,何不就代他起造庙宇报答他?”便道:“老师既有净室,不知可肯携我一观否?”元朗道:“游亦不难,但恐车驾扰山陵耳!只可潜地一游,如夜间方可。”
  三人酒毕,老僧即于棕团上入定,元朗与忠贤对榻。元朗俟夜静登榻,叫忠贤亦盘膝而坐。元朗道:“上公可凝神默坐,心空万虑,方可同游。”忠贤依言,屏念静坐。少顷,不觉真魂与元朗携手出门,同出城来。至人家尽处,只见路旁一个黄衣童子,领着三个牲口来接,元朗叫忠贤骑,忠贤看时,却是一只麒麟,一只白鹿,一只黑虎。忠贤惧,不敢骑。元朗道:“不妨。这是极驯的。”自己骑上麒麟,忠贤骑了鹿,童子骑虎,果然极稳。只见半云半雾,耳中惟闻风声,早上了一座高山。但见:万壑争流,千崖竞秀。鸟啼人不见,花落树犹香。雨过天连青壁润,风来松卷翠屏开。山草丛、野兰馨,悬崖峭嶂;薜萝生、奇葩丽,峻岭平畴。白云闲不度,幽鸟倦还鸣。涧边双鹤唳,石上紫芝生。矗矗堆螺排黛色,巍巍拥翠弄睛岚。
  看不尽山中之景。来到悬崖峭壁之下,元朗下了麒麟,向石壁上拍了三下,只见壁上两扇门开,有两个青衣螺髻女童出迎。元朗邀忠贤入内,那洞中景致更自不凡。只见:珍楼贝阙,雾箔云窗。黄金为屋瓦,白玉作台阶。巍巍万道彩霞飞,霭霭千重红雾绕。千年修竹,双双彩凤为巢;万岁高松,对对青鸾向日。瑶草奇花多艳丽,紫芝白石自苍茫。帘垂玳瑁,金铺翡翠控虾须;柱插珊瑚,瓶注玻璃分海色。垂髻少女面如莲,皓齿青童颜似玉。青鸟每传王母信,玉壶长贮老君丹。
  二人携手到亭上,分宾主坐下。童子献茶,以白玉为盏,黄金为盘。茶味馨香,迥异尘世,到口滑稽甘香,滋心沁齿,如饮醍醐甘露。吃毕起身,各处游玩,果然仙境非凡,心神不觉顿爽。童子来道:“酒已完备,请真人就坐。”元朗邀忠贤过东道小廊,进一重小门,有许多女乐来迎。只见香风习习,仙乐泠泠。两边都是合抱大树,青葱苍翠,老干扶疏,高有千尺。树尽处,一座白石高台,梯级而上,上面一座亭子,乃沉香为梁柱,水晶为瓦。亭上摆着酒席。二人到亭上坐下,元朗举杯相劝,众女乐八音齐奏,只见那酒器非金玉珍宝,忠贤却不识为何物。饮馔盘盂皆非凡类。忠贤看了,心荡一悟,形神俱化。
  少顷,女乐停止。又见青衣女童抱着一个花鸟,走到席前向外,那鸟高叫三声,忽见那大树上奇花满树,如千叶莲花,其大如盘,香风。少刻,每花中立一美女,有尺余长,身衣五彩。众女乐复吹弹起来,那树上美女便按节而舞,疾徐迟速,毫发无遗。一折已完,众乐停止。那鸟儿又向树叫了一声,树上的美女皆随花落,都不见了。忠贤道:“师父何处得此异种?”元朗笑道:“那有甚么异处!花开花谢,天道之常,人世荣华,终须有尽,任你锦帐重围,金铃密护,少不得随风花谢,酒阑人散,漏尽钟鸣,与花无异。只要培植本根,待春再发,不可自加雕琢耳。”
  二人出席闲玩,只见东首隐隐一座高山。那山上有明处,霞光炫耀;有暗处,黑雾迷漫。山下银涛叠叠,白浪层层。忠贤问道:“那山是甚么山?何以明处少、暗处多?”元朗道:“那山叫做竣明山,在东海之东,乃三千造化之根,五行正运之主。远看则有万里,近之即在目前。这山本自光明,只因世人受生以来,为物欲所污,造恶作孽,把本来的灵明蔽了,那贪嗔爱欲秽恶所积,遂把这山的光明遮蔽了。即一人而言,善念少,恶处多;以一世而言,善人少,恶人多,所以山明处少,暗处多。”忠贤道:“怎么那山下之水,有平处又有波浪处?”元郎道:“此水名为止水,这平的是世人俗世以来,父母妻子泣别之泪,人人不免,故此常平;那波浪处是俗世冤家债主怨气怨血所成,冲山激石,怒气不息,千百年果报不已,故此汹涌。”
  二人正讲论间,忽见空中一只白鹤飞下,向元朗长唳一声。元朗道:“清冷真人过此相召,我暂去即回,上公在此少坐片时。”遂携手下台,向北一所茅亭内,十分雅洁,药炉丹灶,件件皆精。元朗道:“上公在此少待,少刻即来奉送回去。若要游览,随处皆可,只那北首小门内不可轻入。”嘱毕,跨鹤飞空而去。
  忠贤四望,欣羡不已,想着:“我在京数十年,到不知西山有这样个好去处,到被这道士得了。我若要他的做别业,却难启齿。我莫若明日传旨,只说皇上要做皇庄,他却就难推托,也难怪我,那时我再另建一所净室与他,又可见我之情。”心中暗暗称妙。独坐一会,还不见元朗回来,甚是烦闷。于是信步闲行,两廊下虽有几重门户,俱处处封锁。又走到北首,见一重小门,半开半掩,想道:“他叫我莫进去,必有甚么异处,咱便进去看看何妨。”遂轻轻推开门进来。见四围亦有花木亭树,中间一个大池。上有三间大厅,两边都是廊房。房内都满堆文卷,有关着门的,有开着门的。里面有人写字。忠贤沿着廊走上厅来,见正中摆着公座,两边架上都是堆着新造成的文册,信手取下一本来看,是青纸为壳,面上朱红签,写着《魏忠贤杀害忠良册第十三卷》。忠贤看见,吃了一惊,打开细看,只见上写着某年月日杀某人,细想,果然不差,吓得手颤足摇,连册子都难送上去。正在惊怖间,忽听见厅后有人大声喝道:“甚么生人,敢来扰乱仙府?”忠贤抬头一看,见一个青脸獠牙的恶鬼,手执铁锤,凶勇赶来。忠贤吓得往外就跑,不觉失足跌下池去,大叫一声,忽然惊醒,看时,仍旧坐在书房床上,吓出一身冷汗来,战栗不已。见桌上残灯未灭,老僧犹在地下打坐,元朗亦垂头未醒,再听更鼓,已交四鼓,心中惊疑不定,只得睡下。
  昏昏睡去,到天明起来,见老僧与元朗都不见了。忙着小内侍出来问,门上道:“才出去未久。”内侍回覆,即着他飞马去赶,一路问出彰义门来,见二人缓步在前,小内侍喊道:“二位师父!魏祖爷有请。”二人那里理他,昂然缓步而走,止隔有数十步远,却再也赶不上。将赶到芦沟桥,小内侍喊声愈急。元朗回头道:“我们不回去了,有个帖儿你带回去与你爷罢!”向袖中取出个封袋来,放在桥石柱上。内侍赶到取起,再看二人,早已不见了,只得将帖儿拿回禀覆。忠贤叫人拆开读与他听,上写道:掀天声势倚冰山,破却从前好面颜。
  回首阜安山下路,霜华满地菊斑斑。
  忠贤听了,不解其意,唤李永贞来看,也不解。随将夜来之事说了一遍。永贞道:“此无非幻术惑人,有甚应验,不必理他。”众干儿子都来问侯,永贞道:“不可外传,且置酒为爷解闷。”众人坐下饮酒。
  忽传进蓟州边报来,忠贤道:“边上那些官儿,不以边防为事,专一虚报军情,冒销钱粮,我要自去查查。”那些堂家们也都想要去抓钱,遂极力撮弄他。李永贞等也不敢拂他之意。随即上本,把内事托与李永贞,外事交与崔呈秀,“凡一应本章,等得的,候我回来批发,紧要的飞送军前。”分付已定,择日起马。先是客巴巴,后是众干儿,都到私宅饯行。又送许多下程。忠贤带了许多金帛等,以备中途赏犒,至日辞过,带了三千忠勇军出皇城来,浩浩荡荡,好生威武,但见一路上:干矛耀日,戈戟凝霜。风飘飘旌旗弄影,彩云中万千条怒蟒蟠身;锦团团幢盖高擎,碧汉中百十队翔鸾振羽。黄旄白钺,微茫浮白,依稀陆地潮生;紫骥黄骝,灿烂成花,仿佛空山云拥。叉刀手、围子手、刽子手,对对锦衣花帽都带杀人心;旗牌官、督阵官、中军官,个个金甲红袍尽挟图财意。帷幄前列一对兵符赐剑,果似上帝亲临;宝车边摆许多玉节金瓜,何异君王驾出。
  五城兵马司已预督人清道,提督街道的锦衣官早差人打扫,令军士把守各胡同,摆开围子,连苍蝇也飞不过一个去。那两边摆着明盔亮甲的军士,擎着旗幡剑戟,后尽是些开道指挥,或大帽曳楼,或戎装披挂。轿前马上摆着些捧旗牌印剑蟒衣玉带的太监,轿边围绕的是忠勇营的头目。一路上把个魏忠贤围得总看不见。
  才出了城,便有内阁来饯行,其余文武各官俱排班相送,打躬的、跪的、叩头的,足摆有十余里。至于各省督抚,直送过境方回。崔、田众义子并彪、虎等,俱送到五十里外。一路来远省抚按都差官远接,自己在郭外相候。提镇等都是戎妆,与司道等俱在交界地方迎接。忠贤分付道:“随从的军士皆是本监自行犒赏,上下一概不用供给。”那些地方官怕亲随等讲是非,虽说不收供给,却都暗地送礼,这些人还争多嫌少。忠贤虽不收下程,却不敢不预备,又恐他一时要用。只等过了这处,那处才脱得干系。到一处,不过阅一阅兵,看看城池,查点钱粮亏空,却又被那些官员奉承得无处生波。那些掌家都捞饱了财物,俱作不起威福来,只增了许多接见各官的仪注。
  一日,行至黄花镇喜峰口,夜不收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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