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行至黄花镇喜峰口,夜不收来报,口外墩台狼烟忽起,恐有兵至。忠贤即着守将出战,他也领着忠勇军士上城观看。等了两日,不见兵到,俱各懈怠。到了第三日午后,忽见山坡下尘头飞起,拥出一簇人来,一个个:豹皮裁磕额,犁尾缀红缨。
画鼓咚咚响,旗幡对对迎。
绒绳牵白犬,健背架苍鹰。
短箭壶中插,雕弓手内擎。
钢叉浑似雪,匕首利如银。
■挞齐眉棍,阎王叩子绳。
獐猫浑丧胆,狐兔尽藏形。
那些人约有二三百个,俱是口外良民,专以打猎为生,官府也不禁他。凡上司要野味,都向他们要。那忠勇军只当是敌人,便一声炮响,杀下关来。众猎户不知何故,一则手无大兵器,二者不敢抗拒官兵,都四散逃走。走得快的逃了性命。走得缓的白送性命,杀死有五六十人,齐上关来献功。忠贤大喜,重加赏赐,具本奏捷。时人有诗曰:无端生事害良民,赢得功勋诳帝庭。
可惜含冤边外骨,年年溅血洒长城。
忠贤自钦建此奇功,乘兴而返,下令班师回朝。一路所过地方,不知花费多少银钱。这才是:高牙大纛向边陲,无数衣冠拜路衢。
有石燕然谁与勒,空教将士困驰驱。
大军所至,鸡犬皆殃。忠贤虽禁止部下,背地里何能禁得许多?虽说不用夫马供应,其实部下俱折钱上腰,岂不是生事扰民?才一到京,早有大小文武官员排班迎接,只见:左摆着师济文臣,角带素衣屯紫雾;右列着狰狞武将,锦袍金甲绕层云。跪的跪,伏者伏,浑如乞乳羝羊;揖者揖,躬的躬,好似舒腰猛虎。呈手本纸飞似雪,听班声响震如雷。只疑巡狩驾初回,除却六飞浑不似。
忠贤进了私宅,一班党羽都来问安,置酒接风,忠贤大喜。不表。
次日早朝,忠贤奉本上殿,奏与主上。毕竟不知此后做出甚么样的恩典情备而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封三侯怒逐本兵 谋九锡妄图居摄
词曰:
这回因果劝人,为善回头须早。一念生神明鉴照,任他颠倒。
富贵何如贫贱乐,惺惺不奈痴愚巧。看满帆千尺挂长江,风威好。
位极人臣,功高盖世,也须自保。若一生三公万贯,人间绝少。
王氏七侯成败壤,杨家六贵终荒草。叹钟呜漏尽又鸡啼,天渐晓。
话说魏忠贤贪心不足,又要假行边出师之功,又思封公封侯。不意圣躬欠安,客巴巴传出信来,叫忠贤亲往问安。见圣躬日渐清癯。只因他平日要蒙蔽圣聪,常引导以声色之欲,使圣上不得躬亲万机,他得遂其荧惑之私。不料圣躬日加羸弱,心中也有些着忙,便与李永贞、刘若愚等商议道:“皇上渐渐病重,后边的事不可知怎么处哩?”永贞道:“如今趁大权在手,先将边功再封一公,后边事再一节一节做去,不要忙。”遂传出旨道:“厂臣殚心国事,尽力边疆,除宁国公外,再封一公,着兵部议奏。”
那大司马霍维华,前因忠贤冒功,逐去袁崇焕,曾将自己的恩荫要让与崇焕;今日又见忠贤冒功不已,怎肯容他?次日在朝房中遇着魏良卿,遂正色说道:“五等之爵,就是开国元勋也没有几人,如今除非是恢复得辽东的,才可列土封公;若只斩将夺旗,收得一城一堡的,也就不可过望了。”谁知早有人报与忠贤,忠贤大怒。适值皇上不豫,忠贤也掩禁不住,只得召太医院官入宫诊脉、定方。各官俱到乾清宫外问安,忠贤也不顾是臣子忧心之时,就对众人大言道:“外边有人道咱无功,不该得恩典,咱今也不要了。”与李永贞等恶言秽语的辱霍司马。举朝之人都受不得,齐来劝解,霍公只当不听见,也不理他。
到次日,又传出旨来,要把奉圣夫人客氏的儿子加封伯爵。霍司马道:“客氏不过一乳媪耳,他两个兄弟与儿子都已荫为指挥,也就够了,今日又要封伯!若客氏要伯就伯,忠贤要公,怕不就是公么?此事断乎不可!”遂具本题覆道:“祖训无乳媪封伯之例,且五等之爵,非军功不加。客氏加荫一子为锦衣卫指挥可也。”众司官怕忤了旨,好生忧惧。霍公道:“不妨!此事有我在此,决不累及你们。”催逼俱覆本上去。忠贤见了,大怒道:“有这等怪物!”次日就在隆道阁前,说霍司马蔽功违旨,出言大骂,无所不至。客氏也着许多小内侍出来乱骂,拿砖土块子乱打他轿子。霍公回来想道:“此事只我有这胆量与他抗衡,本该与他硬做到底才是,只是我身为大臣,岂可受此阉奴之辱!”遂杜门辞印,打点上疏乞休而去。这正是:虚名当为繁缨惜,强项岂因权要回。
解组不将名利恋,任他沙蜮自含猜。
次日,倪文焕就题个告捷请封的本,矫旨道:“厂臣报国心丹,吞仇志壮,严整戎备,立三捷之奇功;御侮折冲,得十全之神算。绩奏安壤,宜分茅土,宁晋彝鼎,昭然世爵,褒封允当。着于弟侄中封一人为安平伯,世袭其职,岁加禄米一千二百担,锡之铁券,与国同休。”命下,又把个五岁的孩童从孙魏鹏翼,加了少师,封为安平伯,也是玉带麟袍。才受了封券文,田土还未曾给,不到半月,又有那阿谀的上本,报三殿告成。又传旨道:“厂臣毕力经营,矢心赞画,美轮美奂,襄成一代之中兴;肯构肯堂,弘开万年之有道。具瞻顿肃,旷典聿新,着于弟侄中封一人为安东侯,世袭其职。府第、诰券、禄米、赡田俱照例给,各该部遵例行。钦此。”一门之内,两公、一侯、一伯,锦衣三十余人,也可以知足了。
到圣躬大渐时,正是天日为之愁惨,中外震惊的时候,那等阿谀奉承的吏部尚书周应秋,还上本请封。遂于三殿告成本上批道:“厂臣克成继圣,经营堂构,夙夜匪懈,鼓庶民之子来,精诚默孚;政天心之神助,功昭巨典。戾合彝章,勋业茂隆,重胙宜锡。”又把个六岁的从侄魏良栋,封为东安侯加太子太保。又怕家里的锦衣官还少,凡遗下的札付,俱着他党羽填补。又把侄希孟补了锦衣同知,甥傅之琮、冯继先俱补授都督佥事。今日受封,明日受券,今日贺封伯,明日贺封侯,举朝若狂,终日只为魏家忙乱,反把个皇上搁起不理。
圣体不安,上自三宫六院,下而三公九卿,无一个不慌,就是客、魏二人却也是慌的。内外慌的是龙驭难留,继统未定;他两人慌的是恩宠难保,新主英明。故当弥留之计,乘势要加封。贪心难割,又与那班奸党计议。吴顿夫道:“为今之计,须趁此时先立下些根基来,若机有可图,便成大事,若不可图,必定拥立之功,也还在我。纵新主英明,也必念爹爹拥立之功,也可无碍,若仍是寻常之主,内外已都是我们的心腹,就有几个从龙的,须打做我们一家;若不顺手,便设法驱除了,也还是我们的世界。只是司礼监与东厂,不过是寻常的职衔,内阁又无兼摄之例,公侯伯都是家里人的,须在这公侯之上想个官。待爹爹做了,俟今上崩了驾,趁新主未即位时,爷便可受摄两班文武。”田吉道:“爷若要受摄百官,非封王不可。不若分付外边,题请封王。”倪文焕道:“凡图大事,须要先赐九锡。如今先叫他们题请。”忠贤道:“甚么九锡?”文焕道:“九锡是九件物事:乃车马、衣服、朱户、纳陛、虎贲、弓矢、铁钺、乐则、■鬯,谓之九锡。”忠贤道:“要他何用?”文焕道:“赐了九锡,就可制礼乐,专征伐,统摄百官了。”忠贤道:“这样便可讨一讨。”李永贞道:“这事我们的人请不得,恐人心不服,须到外面寻个人才好。”忠贤次日便去拜丰城侯李承祚,因他是侄儿良卿的亲家,对他说了。果然上疏道:“厂臣外靖九边,内成三殿,功烈超常,宜加九锡。”又有个孙如冽,曾具过本在顺天府建生祠的,又上本乞封厂臣王爵。
二本俱下礼部议覆。凡部议的本,俱要科参科行才行堂上,便把这担子卸与科里。其时掌科事的是叶有声,他见了这本,好生难处,想道:“若从公论,自来无阉寺封王赐九锡之例,是他们越职言事,就该参处;若参了他们,忠贤必然怀恨,又要生毒计陷害;若行了,却可得他的欢喜,京堂可至。只是明有人非,幽有鬼责,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审度了一会,道:“岂有此理!罢!拼此一官,以持清议为是。”
恰好有亲家杨庶吉汝成来访,见叶掌科面有忧色,便知是为这两件事,问道:“亲翁若有不豫之色,何也?莫非为李承祚、孙如冽的覆本么?”叶有声道:“正是。据亲翁高见如何?”杨妆成道:“弟也曾想,自古宦官惟童贯越例封王,毕竟还实有些边功,赞成的是蔡京、高俅。又有求九锡不得的是桓温,阻挠的是谢安、王垣之,此四人人品俱在,随亲翁择而效之。”叶有声道:“此事却行不得,虽刀锯在前,亦难曲从!”杨吉士起身笑道:“这事亲翁也要三思,不可听小弟乱谈。”叶掌科道:“一定如此!”二人别了,叶公竟托病注了门籍,便把这事搁起来了。忠贤见部里不覆本,访知是科臣阻抑,便寻事把叶有声削了籍。那叶掌科转得萧然脱身而去。正是:力阻狂图寝大奸,何防高挂进贤冠。
新诗更向知心道,喜是今朝不旷官。
后来忠贤访知叶有声不肯覆本,乃杨汝成之意,到散馆时,便分付不许照科道授官。诗曰:入直花砖退委蛇,敢将真谅最相知。
淮南遮莫思狂逞,长孺方将论职思。
忠贤虽逐去叶有声,也知外面公论不容,也只得歇了。但他心中已存了个篡夺的念头,外边又做成了个篡夺的局面。论起他享极富贵,也该感激皇恩,圣体不安,便该与客氏维持调护,才是图报皇恩之意。到皇上疾笃时,便该启请皇上,召新君入宫视疾,请辅臣等入大内请安,共议嗣统,早定名位,以绝外藩仰望之心。始不至废荒朝政。这才见得心在社稷,也可略表无利天下之心,无奈他利令智昏,颠倒错乱。前此新君在信藩时,请租请地,忠贤曾攘为己功,殊不知圣主如天之量,这些小事那里在他心上?他却怕新主不平,又恐知他这历来的穷凶极恶之事,即了位就有一班从龙的人要分他的恩宠,故此把拥立的念头搁起,只在外面分布党羽,希图非望。九边淮浙先差出许多心腹内官,又差个心腹太监涂文甫清查户工二部钱粮,竟坐大堂,勒司官行属员礼。当日奉差原说要节省,反又逼追二部起造衙门,买了一座房子,用银三千余两。及兴工时,又嫌窄小,又强买了晋宁公主赐宅起造。边上钱粮已布满私人经理,却又要逼去霍司马,移本兵与崔呈秀。便差人绕霍维华的宅子,缉访他的过犯,又差人到部里查他的错误。无如他历任未久,居官清正,无过犯处。又要拿他的家人长班来罗织成狱。大亏辅臣暗通信与霍公,才上本乞休,遂就本立褫夺了。只是这时候正是:龙驭将升鼎欲成,大臣忧国尽心惊。
谁知一拂权奸意,未许攀髯泪雨倾。
八月十六日皇上大渐,忠贤与李永贞等计议,要学赵高指鹿为马的故事。永贞道:“皇上宾天时,只叫客巴巴在里面哄住众妃嫔,让问安的依旧问安,进膳的仍旧进膳,进药的还进药,外面百官问安,爷只随口答应,且按住了缓缓行事,再学王莽的故事,且捧了孺子先摄了位,且看众心可服,若服,便可即真。”一夕话把个忠贤一片要做皇帝的热肠,说得收煞不住,只思量要居摄。见百官俱在乾清宫外问安,便着人请几位中堂过来,要探他们的口气。说道:“如今皇上时时昏睡不醒,那里还能亲理机务?若寻常纠劾升迁,也都有例,不甚要紧,只是辽阳兵屡戒严,宁锦又不宁静,延绥套虏又不时骚动,这都是要紧的军务,何可缓延?这怎么处?须要请皇后垂帘摄政方好。”众宰辅道:“皇后摄政,虽汉、唐、宋俱有,我朝从无此例,且祖训有禁。”忠贤道:“不然,列位先生帮咱暂理如何?”他料得这班宰臣平日都是依惯了他的,自然不敢违拗。殊不知这些大臣,平日小事可以俯从,不与他立异,至于在事,怎肯听令?岂不知居摄乃篡字之先声,他们怎肯容他?诸臣闻言,大是骇然。此时都正欲发言,只见施相公道:“若要居摄,景泰时却也有例,当是亲王摄政,老先生以异姓为之,恐难服天下之心,且把以前为国的忠心都泯灭了。”忠贤听了,不觉满面通红,怫然道:“施先生!咱待你们浙人也还不薄,怎么这件事儿就不肯俯从?”竟入禁中去了。
众辅臣见他词色不善,都各俱揭问安,就请新主入宫视疾。崔呈秀见阁臣不从,众官纷纷议论,料事难成,恐惹灭族之祸,也不敢入内。忠贤在里面,不过与客氏二人,那妇人家那里计较出个甚么来?只有与李永贞、刘若愚、李朝钦这几人计较。若愚道:“施蛮子爷平日抬举他,他今日就执拗起来。如今先处了他,竟传旨着爷暂理,看他们有甚法儿?”永贞道:“不可,此事非同儿戏,倘爷临朝,百官不到,岂不扫兴?那些人自也有些计较,或向禁中拥出信王来,莫像当日南城的故事,岂不身家难保?”众人议论不定。只弄得魏忠贤想起做皇帝来,便心热一回,又想自己身骑虎背上,外边百官不服,怕事不成反惹大祸,又焦燥一回,客巴巴传出信来,说皇上不时发昏,又慌张一回,好似触藩羝羊,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终日里胡思乱想,茶饭俱减,走投无路,不知如何是好。
及到二十二日酉刻,龙驭已上升了,正是:五云深拥六龙车,泪洒宫娥湿降纱。
日落西陵山色里,令人愁咏后庭花。
此时按不住,不免哀动六宫。外面文武各官也都知道,工部议发梓宫及殡殓之物,礼部查举哀即位的仪注,户部打点协济的银两,辅臣拟作遗诏。天未明时,已都齐集隆道阁前。忠贤还不肯息念,又叫人出来寻崔呈秀。各官中有正直的道:“这又不是崔家的事,怎么独寻他?”有那诙谐的道:“老子叫儿子,怎敢不去?”一连寻了几次。忠贤还想要出袖中禅诏,行自己的奸媒,并要学史弥远立宋理宗、召沂靖王之子,妄思援立之事。又思预定赦书条款,还要加恩客、魏。又要把三案中废锢之臣,不与开释,追比者不准原免,只等崔呈秀进来参决,那呈秀的脚步儿也要慢慢的往里走,无奈众官齐声道:“今日龙驭宾天,天无君,以德以分,惟有迎立信王,没甚私议。有话须出来当众人说,不是一个崔家独说得妥的。”
小内侍见众人的话来得不好,便转内去了。呈秀羞惭满面,便不好进去。阁臣施凤来等,国戚张维贤等,九卿周应秋等,率领各衙门俱具笺于信王蕴邸劝进,一面斟酌遗诏。礼部进以弟继兄的仪注,令钦天监择日登极,不由忠贤做主。忠贤见事不谐,便也捱身劝进,冒定策之功,以图后举。正是:高皇百战定河关,圣圣相关累叶还。
堪笑奸雄生妄念,可知一旦释冰山。
忠贤自恃心腹布置已定,那些小人先便来奉承他道:“做皇帝的日子近了。”有的称他为“九千岁”,有的称他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岂不可笑?他就居然认做皇帝在他荷包里了。不期居摄之事不成,在大行皇帝丧次,对着那些妃嫔,一个个哭哭啼啼,好没兴趣,坐下来垂头丧气。李永贞等一班人便来开解道:“爷莫恼,事势还在。如今吴纯夫现管工部,田吉掌着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