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贤见遭人弹劾,就该辞印。他又怕失了势,从前枉用许多心机,终日自己怨恨一场,想起先帝的恩来,又哭一回,一日到有大半日睡觉。外面人见攻他不去,又有浙江嘉兴府贡生钱嘉征,论他十罪,自赍本到通政司来投。通政吕图南见他奏疏违了式,不敢上,他就劾吕通政附权党恶,逼得吕图南具本申辨道:“臣职司封驳,因疏款违式,故未敢上。即如忠贤盛时,狂生陆万龄疏为忠贤建祠于国学,李映日比忠贤为周公,曾经停搁,臣岂立异于盛时,而党恶于既衰。”并二疏一齐封上。奉旨:“魏忠贤之事,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青衿小儒不谙规矩,本当斥革重究,姑加恩宽免。”又于吕通政本上批道:“陆万龄、李映日故为何附,俱着三法司严审定罪;各处生祠俱着即行拆毁。”旨下,忠贤怎不寒心?没奈何?只得题了个老病不堪任事的本,辞印。旨下,批道:“准辞。着闲住私宅。”
忠贤只得交了印,辞了皇上并大行皇帝灵,退居私宅。想起当日兴头时,要这一日何其艰难;今日失之,何等容易!当权时,今日打关节,明日报缉捕;今日送本来看,明日来领票拟!今日人送礼,明日人拜见,何等热闹!到此时,连刘、李并几个掌家,因无事也来得稀了,干儿子们一个也不来了。自知局面已更,料得封爵难守,再等人论时便没趣了,遂题一个世爵承命未收的本,辞封爵。批旨道:“先帝旧赏优隆,尔今退归私宅,控辞具见诚恳,准将公爵改为锦衣卫指挥,侯爵改为锦衣卫同知,伯爵改为锦衣卫佥事。该部知道。”忠贤没奈何,只得将诰券、田宅等缴进。好笑那些麟袍玉带,今日都改为金带虎豹补服。忠贤心中好不烦闷,面上好不惶恐。岂知后来连一顶纱帽也不能保全,正是:村夫只合去为农,妄欲分茅拜上公。
欹器已盈难守贵,则销则刻片时中。
当日把那班闲住的官员,硬行削夺不了,又要拿问,都是他陷害的。如今穷凶极恶,种种有凭,事事俱实,渐渐一节一节的来了。
又有礼科给事吴宏业等上疏。有的攻崔、田、许、倪等,攻击无虚日,总说他们是鹰犬,忠贤为虎狼酿祸之首。论罪者不约而同。皇上见上本的大半是论他们的,于是细询内外,他逼死贵妃,擅削成妃,甚至摇动中宫,事事有据;参之奏章,谪出言官,削夺大臣,滥杀忠良,件件不诬;分布心腹,克扣兵粮,结交文武,把持要津,那一件不实?到先帝弥留之际,连传圣旨,两据侯封。便赫然震怒,要行处分。便批旨道:“魏忠贤着内侍刘应选、郑康升,押发凤阳安置,崔呈秀等着锁解来京,法司严审定拟。”内里徐应元,一来倚着是从龙旧臣,二者感激忠贤奉承他,又因忠贤不时着人求,又怜他,便在皇上面前为他分解。被皇上看破他与忠贤通气,于是天颜震怒,当将徐应元打了一百棍,也发往南京安置。这正是:圣明炳炳振王灵,瞬息奸雄散若萍。
何物妄思回主听,等闲枯朽碎雷霆。
忠贤得旨,忙把私宅中金银珠宝收拾了四十余车,并家下喂养的膘壮马匹数十头,选了蓄养的壮十数十人,各带短刀与弓箭,押着车辆,将那带不尽的家私,都分散与门下众内官。又送些与侯家做忆念。与李永贞、刘若愚等说了半夜,恸哭一场道:“咱兄弟们自幼相交,富贵与共,不知此去可有相会之日?”众人哭个不止。此时,二十四监局见处了徐应元,就要来送的都怕惹出祸来,就是平日受过他恩宠的,也不敢来,连礼也不送,可见人情世态了。止有客巴巴携酒来送行,兄弟又哭了一场。冷冷清清,只有李、刘二人相送,李朝钦跟随。只得向阙嗑头谢恩,见三殿巍峨,叹道:“咱也不知结了多少怨,方得成功,好不忍离!”不知洒了多少泪,叹了多少气。
出得朝来,当日那个敢不回避,如今莫说是官员,就连百姓知道是他,反打着牲口冲来。有一班小孩子,拾起砖块向他轿子上乱打。就是外路客人,也道:“这是魏忠贤?怎么不剐他,到放他出去?便宜这狗攮的了。”有的道:“你不要忙,少不得还要拿他回来,在菜市口碎剐他哩。”你一句,我一句,忠贤一路都听得不耐烦,惟有忍气吞声的出城来。见向时孙如冽建的生祠,拆得败壁残垣,好生伤感。刘、李等送至三十里,三人执手大哭而别。正是:当年结义始垂髫,今日临岐鬓发凋。
怅望南云鸿雁断,可怜身世类蓬漂。
忠贤离了京,一路上心中悒怏,再不见龙楼凤阁。快活的是脱了虎穴龙潭,一路上虽无官吏迎送,也还有一班部下的亡命簇拥,意气还不岑寂,行李尚不萧条。
不日来到阜城县界,去府不过二十里,只见后面远远的来了四个人,骑着马赶来,就像是番子手的模样,来到轿前。忠贤不知甚么事,吃了一惊。只见一个跳下马,向忠贤磕了个头,起来走向耳边说了几句,跳上马四人如飞而去。忠贤在轿中两泪交流。李朝钦不知为何事,打马赶到轿前,见忠贤流泪,已知不妙,便低低问:“是何事?”忠贤道:“皇上着官校来就解到凤阳,还不许你们跟随哩!”朝钦听了,也泪如雨下。忠贤道:“且莫声张,依旧赶路。”一路来不敢投驿。
是日,下了店,吃些酒饭,各自归房。忠贤对朝钦道:“前日处了徐应元,我也知没有倚傍,立脚不住了,也只说打发到凤阳来,到也得闲散,随身有些金珠宝玩,料也不得穷,不意这些狗官放不过我,终日上本,激恼了皇上,才差官校来扭解的。这局面渐渐的不好了,再迟迟还要来拿夫勘问哩。那时要夹打就夹打,要杀就杀,岂不被人耻笑?我想不若趁此官校尚未到时,早寻个自尽到也干净。这总因我当日做的事原过当了些,也是我的报应!都不干你们的事,人也不找你,你可把我行李中金珠宝玩带些,远去逃生罢。”朝钦哭道:“孩子是爷心腹的人,蒙爷抬举,富贵同享,要死与爷同死,再无别意。”二人哭说了半夜,换了一身新衣服,等到人静时,抱头痛哭一场,相与投环而死。
众人见他们不啧声,只道是睡熟了。直到天明时,刘、郑二人起来催他们起身,叫之不应,推开门,只见双双吊挂在梁上,气已绝了。有人叹他道:左手旋乾右转坤,移山倒海语如纶。
高悬富贵收彪虎,广布钳罗害凤麟。
六贵声名皆草莽,三侯簪绂总埃尘。
阜城忽断南来路,空有游魂伴野■。
这正是:
万事已随三寸尽,千钧忽断一丝轻。
毕竟不知忠贤死后又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旧婢仗义赎尸 孽子褫官伏罪
诗曰:
唾壶击碎烛花残,时时扼腕羞权奸。
含沙射影阴谋惨,忠良骈首囚狴犴。
村童牧竖衣金紫,城狐社鼠戴峨冠。
拟将富贵同山海,谁知瞬息蜉蝣般。
雷霆一击冰山碎,妖魑血湛吴钩寒。
荣华转眼留不得,空贻余臭万年看。
话说魏忠贤与李朝钦缢死客店,监押的刘应选怕皇上震怒要加罪,遂将忠贤的行李打开,拿了些金珠细软,勾合了几个手下人,只说忠贤黑夜脱逃,快些追赶,一行人跨马如飞而去。那一个监押的郑康升再到房内看时,见二人何曾逃走,却双双的吊在梁上。忙惊动了地方乡保,申报本县,将解官并随从人役留住,一面通报各上司抚按,即刻差官检验。差官会同知县来到南关客店内,却好锦衣官校吴国安等也到了,见忠贤等二人果然高挂在梁上,公同验得:“一系太监魏忠贤,尸身长四尺八寸,膀阔一尺三寸,咽喉紫赤色绳痕一条,长六寸,阔五分,八字不交,舌出齿四分。头戴兜罗绒帽,金簪玉碧圈。身穿绸褂,缎貂皮披风,缎裤、缎靴。一系亲随太监李朝钦。尸身长四尺四寸,膀阔尺一寸,咽喉紫赤色绳痕一道,长六寸,阔五分八字不交,舌顶齿。头戴黑绒帽,玉簪金圈,身穿绸褂、麂皮袄,大绒披风、绫裤、缎袜、缎鞋。公同验明。”又查得行李内玉带二条,金台盏十副,金茶杯十只,金酒器十件,宝石珠玉一箱,衣缎等物,尽行开单报院存县。随行人役,交官校并监押官带回京覆命。一面著地方买棺收殓,候旨发落。
看者须记得,当年生魏忠贤时,他父丑驴向李跛老求课,他曾写下四句卦词道:“乾门开处水潺潺。”乾者天也,开者启也,岂不是天启的年号?忠贤是天启三年后才杀害忠良起的,三年建癸亥属水,岂不是水潺潺么?“山下佳人儿自安”。山下一佳字,乃崔字也:人字加个儿子,乃倪字,岂非崔呈秀之与倪文焕等?忠贤十个干儿子中,惟崔、倪二人用事独多。“佳人”又隐著客氏在内。“木火交时逢大瑞”。天启七年丁卯,丁属火,卯属木,木能生火。大者崇也,瑞者祯也,岂不是丁卯年逢崇祯即位?“新恩又赐玉绦环”,岂不是新君即位要处他,他便投环而死?祸福字字无差,可见奸雄之生,皆由天数。正是:奸恶之生不偶然,彼苍立意其幽元。
谁知一纸羲皇易,参透机微泄后天。
罪投环,抚按具题不言。
再说崔呈秀回到家中,见邸报上旨意,着他革职听勘,已知圣怒难回,道:“罢了!会勘就是拿问的先声了!想当日杨、左诸人进狱,那个是逃得脱性命的?我今进去,谁肯放我生还?少不得受无限的夹打,到不如早些寻个自尽,也免得受那些苦楚!”虽然如此,到底贪生恋财的念头交战,心中怎么舍得就死?当日若不为贪财惜死,到不去做这样人了。又想起京中埋藏的金银箱笼尚未发回,这些田产大半是占来的,尚未得清白。家中只有七岁与四岁二子,尚未知人事。长子崔铎复试,又不知如何?又对着个如花似玉的佳人,如何舍得丢下来?
次日,听得家人说萧舅爷回来了,呈秀吃了一惊,问起来,却是为与地方不安,逃回来的。呈秀道:“不好了,这又要参到我了!”又听见家人说:“闻得初一日有官校出京,不知为甚事?”呈秀道:“罢了,这必是来拿我的,这死却捱不去了!”便急急要寻死。
此时侍妾中惟萧灵犀得宠,又因呈秀抬举他兄弟做了官,愈觉尽心伏侍。后见兄弟逃回,又怕累及呈秀,心里却又不安。见呈秀连日出神,走头无路,自嗟自叹,他做姐妹的早已瞧透了八九分,遂时刻紧紧相随。呈秀见他跟得紧,便对他说道:“我今奉旨削夺勘问,昨闻有官校出京,定是来拿我的。到了京,便有无数的夹打,受无限的苦,少不得也还是死,到不如先寻个自尽。你不要随着我,你可先收拾起些细软,趁我在时,打发你回去,寻个好人家去罢。切不可再落烟花,惹人笑骂我。”言毕,不觉泪如雨下。灵犀含泪道:“妾虽出身烟花,蒙爷抬举,锦衣玉食,受爷的恩,享用已极,怎忍再抱琵琶,重去腆脸向人寻?愿随爷于地下。”呈秀道:“我位至宫保,家累百万,富贵已极。平日所行摇山倒海事也过分了一些。今年已望六,也不为寿夭了,就死也甘心。你正青春年少,正好受享风流,何必也作此短见!”灵犀道:“妾意已定,老爷勿疑。”
是日乃十月初四日,二人就在书房中取了酒肴对饮,悲歌慷慨,击盘敲箸的饮了一会,又抱头痛哭一回。众姬妾因平日灵犀得宠,都有些醋他们,总不来理他,任他们苦中作乐。酒毕,二人犹在苦中送别一回,呈秀换了一身盛服,灵犀也换了艳服。先是呈秀向梁上抛过束身的丝绦来,自缢而亡。灵犀候他气绝了,哭拜过,取下壁上的一口宝剑来,拔出自刎。虽尚有余息,却也不能再生了。时贤有诗笑呈秀道:豸冠骢马振朝中,恣意趋炎媚上公。
玉带金鱼何处去?只今投阁笑扬雄。
又有诗赞萧灵犀道:腥红片片点吴钩,义气应轻燕子楼。
惆怅虞姬当日怨,香魂重为话新愁。
看来崔呈秀枉做显官,屈己逢奸,反不如萧灵犀一个烟花妇女,到还晓得舍生取义如此。时贤又有诗吊之曰:霜锷棱棱手自扶,芳名不下石家珠。
尚书枉自为男子,不及平康女丈夫。
次早,众侍妾到书房看见,慌忙报与夫人。夫人着次子请了伯父钟秀来计议,随即报了本州。赵知州即刻通详兵备道,随委了守备来会同知州相验。只见崔呈秀高挂在书房梁上,萧氏自刎在旁。众官吏到不惜呈秀,到个个都赞叹萧灵犀。二人验过,回报本道,着本家自行殡殓,抚按具题。
又有人劾客氏与魏忠贤通同陷害宫妃,侵盗库宝等事。奉旨将客氏拿问。其魏忠贤并客氏家产,俱着太监张邦绍会同厂卫及该城御史等查点入官,毋得欺隐遗漏。此时客氏尚在宫中,中宫拿来审明,件件皆真,着宫正司重打一百,再发法司勘问。及到刑部监时,早已打烂,已死多时了。正是:常沐恩光在紫宸,凤冠珠绂早荣身。
却工狐媚能移主,自恃蛾眉不让人。
秦虢风流如草芥,石王富贵亦沉沦。
香魂梦断圜扉月,缥缈飞依杜宇春。
次日刑部题了个罪犯身故的本。
此时侯国兴已监在锦衣卫狱,他的宅子已封锁了,家人逃个罄净,没有人敢来收尸。过了四五日,才有个妇人到监前问客氏的尸首,那狱官禁子要钱,俱回道:“发出去了。”那妇人跪下,哀求道:“我连日访得,尚未发出去。如今他家已没人,他儿子弟侄都在狱中,我是他老家人之妻,念旧主昔日恩义,代他收殓。”向袖中取出两锭银子送与狱官。狱官到也罢了,牢头禁子不肯道:“几年的个客巴巴,泼天的富贵,难道只值得这几两?”妇人道:“若论平日,就是千两金子也有;如今都是皇上封锁去了,连一文也无。这还是我历年在人家辛辛苦苦积下的几两银子。因念他昔日之恩,才凑了来代他收殓,如何得有多钱?”众人还不肯,那妇人只得又拿出一二两散碎银子来,众人才做好做歹的道:“你到墙外等着。”少刻,牢洞开了,众人将尸推出。只见面目皮肤都已损坏,下半截只剩一团,血肉淋漓。那妇人见了,放声大哭一场,买了几匹绵布,将尸亲手紧紧缠好,雇人背去了。你道此人是谁?乃是侯家的秋鸿。侯七不敢出头,又没个家人敢来收尸,他只得捱了几日,才扮做老家人来代他赎尸。这也是他感恩报主的一片好心。时人有诗赞他道:知机不复恋荣华,回首山林日月赊。
大厦将倾无可恃,还将巧计返灵车。
太监张邦绍等奉旨籍没客、魏二家,先将皇城内宅子尽行抄没。其中金银缎匹、异宝奇珍俱眼同造册送进。二人的外宅并魏良卿的宅内金珠等物,各橱柜箱笼,皆查点入册,封锁送入内库。其肃宁原籍的家产,传旨着该抚查明具奏。其宁国公赐第,着该城兵马司拨人看守,待东西事定留赐功臣。其田庄等,着太监张邦绍等估价变卖,解交内库,计共四万五千六百五十一两有零。可笑魏忠贤今日乞恩,明日乞赏,克国剥民,何曾留得一件自己受用?守得一件传与子侄?何曾留得寸土自己养身?留得一间与子侄栖身?后人有诗道得好:黄金白玉碧琅,取次输将入大官。
到底却教输杜甫,囊中留得一文看。
客、魏二家抄没之物,当时那些趋炎附势的人,置造的金玉器皿上,都镂著自己的名字进奉,此时已造成册藉进呈,要留也难留得下。又恐皇上见了,传出去惹人笑骂,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