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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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池(下)-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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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方大人他,告诉了我一句民谣,”他低下头,眼光却越发的冰冷,“‘艳裳一舞驾云娉,百万吴师朝复来’……所以,我决定留下来,与方大人一起,演绎了一段历史。”
  历史。这个字眼让我尤为惊心。我不知道该如何匪踱,万般忐忑间,已是身在犹疑的边缘,我难耐的看向他,指望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不是我臆想的那样。
  他折下一支挂在银桦树上的冰条,在我面前轻轻一晃,尖锐的形状与锋芒瞬间割开了他静如止水的眼光。我了然,或许早已沉寂在他的暗示之中,所有的一切将要乾坤逆转。
  “先王是国君,所以我很清楚他需要及恐惧的是什么。司马东方御系出名门,又有战功赫赫,一生都是众星拱月,他太骄傲太坚固,刚则易折。尉迟远威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这种人太过游刃,所以必定相信做错了任何事情都有补救的办法……他离开的时候只留下一句诗……”他以一种高压的姿态走近至我身前,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眼睛犀利如鹰,已经全然没有了昔时的风雅淡然,他盯着我的眼,轻轻道出了那句诗,“……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拼命的向后退,恍然间什么都明白了……“原来是你们……是你们……把他们一个逼死,一个逼走……”
  他站在原地空洞的伸了伸手,似乎是想抓住我,可终究还是把手收回了袖中……我们的距离,已经太远太远……
  “每个人心底都有不可掩饰的阴暗面,但又都可以抑制自己的欲望,我们仅仅是把人心这种阴暗的部分激发出来,等到他们掀起了高浪,为了保持浪尖不掉落下来,还需要有人推波助澜……这两步连凑成一件完整的事都不够数,我们做得仅止于此。”
  “可这些就足以杀人!”我站在城隅下朝他大叫……感情不过是一把双刃利剑,可以深入人心也可以自毁其身,他们却隐伏在暗处做那个持剑的人!
  我知道,你们所做的不过是把他们竭力编织出的剑鞘给拿掉而已,然后松开持剑的手纵是剑花飞扬,冷眼旁观你们的成果。
  “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信任与交付,哪怕先司马及西宁将军做到了,却不能保证对方是否有同样的默契。看不到眼前的矛盾而一意孤行的人,他们的下场早已注定……仅仅是迟早的问题。琅琊,你说不是吗?”
  他不等待我的回答,径自转过身,在挂满冰凌白桦树下负手而立……
  “昭和十三年中旬,也就是吴王初阳末年,吴司马薨,司徒去邑离国,而作为御史大夫的方怡非借故辞官……我们很成功,吴国的三公都没有了。”
  我已经无法平复下心绪……一个立身吴中却心向楚都的老臣,将这样一场阴谋,自先王初阳年间就拉开了帷幕,而它延伸的久远是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原来这才是方怡非辞官的真相,原来如此才可以解释何渝为什么在浅阳还未登基的时候就背弃了我们的誓言……他不过是在演一场戏,并为自己找了个密不透风的理由。
  “所以你要离开。说什么回凉州……其实你们是乘此机会赶回楚国布局埋兵……三个月后浅阳即位,正逢多事之秋……”
  “是,那时候我以为可以打了。”他接话道,“……可终究还是不成熟。吴王浅阳元年东方一门翻案正名。在吴楚三年征战中你将我大楚击得溃不成军……那时候我恨你,恨得想杀你!……割地十五,金玉驷辎……这些都不算什么……可我多年的努力,竟然是毁在琅琊你的手上!”
  雪下大了,天与地全都白了,入眼的萧条将视野浸染得一片凄呛……这个永远站在我身后如影子一般支撑着我的人,原来他的真身,是立在对面的山峦。
  ——琅琊,有些东西早该放手了,就不必再坚持,那样只会把自己往死胡同里逼。你要知道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不放过自己。
  ……这是真话。
  ——你父亲那件事,其实大家都受了伤害,那时候大家也都看到了事情今后的走向……我们都在极力避免。
  ……这也是真话,那件事情其实是一个一石二鸟的好计策,我们多少也被卷入其中。
——事至如今,何渝也无法力挽狂澜了……就如同我父亲救不了大司马一样,他只是保住了自己的命。
  ……这一句,上半句是真,后面的也不过是个比喻。
  ——我曾经离开,甚至希望把你也带走,我这样做,也只是不想历史重演而已……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我回来只是多了一层复杂,多了一层负担而已。
  ……这句话叫我如何能不信?!
  他的话滴水不漏,他的话字字机关,他的话里总有三分是真情……而这个人,聆听的时候表现出晦茫而无所谓,必须面对的时候表现得坦诚而无力,逃开的时候微妙洒脱……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仅仅是一招,一招而已,反复施用了无数次直到今天这一役……竟骗了我们所有人!
  西风骤起,卷起漫天飞雪如同两军对垒前沙场销烟,银色的碎屑像箭簇一样在彼此的对视之间穿梭往来,幻化出无数个虚虚实实的过往。兵不厌诈,你没有错……最为得利的战斗永远是属于战场之外的……上兵伐谋。
  楚国的国君神情凛冽的朝向西风吹来的方向。冰雪肆杨,寒霜扑面,渐渐地在他脸上凝结成了一种嚣张而冷傲的色彩……这时候我才翻然醒悟,这个人始终拥有着我所不熟悉的另外一张面孔……如此的真实。
  我是否该感激上苍,在历经无数次风雨的铺垫后,终至我能够接受什么的今天,才将这样一张陌生的脸呈现在我面前……
风走过,天地恢复了清澈,将他的神情也影射得清朗而明亮起来。这是任何一个君王,在看到了家国振兴,看到了未来的无限展望……都难以自控的抒发胸臆的豪迈神情。予州城上高高飘扬的楚旗在暗示着他毕生的风采成就……
  “事实上,要不是你,昭和现在已经功败垂成了。”他尚未平复那种油然而生的感慨,有些坦然又有些据傲的,以一种膜拜似的眼神看着那旗帜说道,“初秋的时候我们就履行了如今的计划,来攻打亳城。”
  “我当时说不接济,所以你急了,拼命的误导我三城不能首尾相连……只要接济亳城,或者攻打亳城以西的丰阳,你计划都会成功。”
  “不错。可结果你以一招趋其所不意折兵云醴……我当时气坏了,没想到时隔多年你武功尽失,却一样能够毁我大业。
  “然而这世界上的巧合,也是很微妙的……
  “你让我看清自己始终忽略的人——尉迟自修。我们都小看了他。因为一直有你在,所以他藏起自己丰盈的羽翼,走到了今天。
  “你还记得他与子昊巍岭一战么,他上战场的时候已经一身是伤,能用五万疲兵与六万五千精军抗衡还持久不败,他的战术和布阵技巧终究在子昊之上。其实那一天你们就是不杀出来,子昊也未必能赢。
  “你们都是天生将才,唯一不同的,是你和浑身的尖锐和棱角在种种纠葛的潜移默化下已有所畏缩,而他永远处在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那时候的自修甚至比你更可怕。
  “如果当时你真中了我们的计西下凉州,如今这支异军也会被他灭得惨不忍睹,我多年来筹备便会毁于一旦……你看,有的时候输了一步并不是输了,连输两次也不是输了……连上天都助我大业,昭和如何能罢手?”
  是,你做得真好,无论是大局还是在我面前,永远把持着关键,像只狡猾的狼一样,气实则斗,气夺则走。
  他收回高涨的眼,再度转向我时,脸色已有所低调下来。
  “可是正面交锋赢不了他,所以……琅琊,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我惊愕的看着眼前突然有些黯淡下来的面孔,不知被哪里来的紧张咬住了心口,已经完全没了思考的能力。
  “琅琊,你还记得浅阳寿宴那一天晚上你对我说的话么?还有……你们年前不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楚军为什么要攻打平肇么?”
  他说着逼近了脚步,我却连后退的余力都没有。无数不成断的过往在脑海里翻腾而过……
  ……何渝,他们都这样对我,我不甘心!
  ……何渝,平肇战役的那一年,自修领着十万军……他要我死!这是什么?这就是朋友!我要报复!!
  ……何渝,琅琊不想坐以待毙。何渝,琅琊不想孤军奋战……
  ——敌军调兵两万,往平肇方向南行。
  ——我们不能去,这可能是诱兵之计。或者我们应该回去,也许前几天那个才是真正的调虎离山之计。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或许已经中计了。
  ……既然西宁将军如此急不可耐,想必心中早有安排,大家就寄望于将军了。
  ……有西宁将军出马,一定马到功成,实乃我三军之幸。
  ……
  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成了你的算计,原来平肇……是你一手安排,“你……竟然是利用我……杀自修……!”
  我相信你,把一切都只对你一个人说。所以你依旧对我不离不弃,为了走出这一步狠棋,踩在我心尖上。“你的不择手段令所有人叹服,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看出你狼子野心!”我在你面前无所遮掩的感情浮动,竟成了你一颗完美的棋子!
  “十万军难抵一良将。琅琊,我非除掉他不可……你看看如今吴国的局面,虽有万兵无良将可师……昭和必须要这样的结果,否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
  ——我答应过不再让你孤军奋战。
  ——今后无论琅琊想做什么,何渝都会鼎力相助。
  真话真话真话真话真……话——天啊,这个世界怎能够如此讽刺!
  我站在雪地里完全失了控的疯狂大笑,喉头一滞,再也压抑不住一口腥血喷薄而出……竟任人摆布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颜面苟存于世。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如果不加速矛盾的激化多年以后琅琊或许同样会咎由自取。可居然是你……从逼死我父亲开始,改变了我所有的人生路线,你在我心底埋了一把剑,然后依旧用那种放任自流的方式毁了我的一切!
  西境的冬风是激冷而狂躁的,无情地卷走了万物生灵的气息,我厌恶西方,它聚集了我的生命里所有的摧残,每一次带着失望而来,带着绝望而归……是否还记得江南的夏天,是否有人始终站在身后,用犹豫而缠绵的眼光燃起心中的小小温暖……已经不知道温存为何物了。冬天……是一个绝望的季节。
  “让我走。”我看着他说。
  “我不能。”他摇头。“唯今一战至关重要,昭和绝不能放你回去同三万军汇合。”
  我走到予州灰褐色的城门前,目光缓缓向上延伸,城门顶上,楚国的冰封的国旗犹如一块巨石压入了眼,士兵们有恃无恐的来回走动,时不时向下看一眼……这道紧闭的城门,如此轻易的阻隔了我与家国的一切。
  我回头,手指着城门,“让我走……那三万军根本就不是我所能够操纵的,我也无法抵抗宇文的军队。琅琊只想授首沙场,给我王一个交代!……被你算计的人难道不该坐在一起等待你的戳杀么?”
  “琅琊,你太小看你自己了。”他松开一直握拳的手,湿淋淋的一片,这时候我才发觉那支冰凌一直被他抓在手中,已经化了。
  “你从来都没有战败过,所以输给宇文一次就心有余悸,其实宇文未必是你的对手。
  “你把有些人看得太重,而处处受他们牵制,他们给挫折你就受伤,他们予你鼓励你就能重整旗鼓,你太过敏感,你的自信永远是建立在他们的予取予夺之上!我的计策也只能在你有所牵挂的时候成功……若是等到了临阵就敌、背水一战,你绝不会有半点不济。
  “自西邺一行后,你是否从未掂量过自己的份量?因为你不敢!……你的心性远不及你的能力!”
  混蛋……现在他说什么话我统统听不见。我长剑出鞘,抵上自己胸口,几近无力的说,“让我回去。”
  其实我并不抱半丝的希望,这种时候这样的举动在对方的眼里更像是无理取闹。其实我已经后悔了这个该死无聊的动作,我仅仅是思绪未达身已先行而已。
  “琅琊,你现在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能放你走……昭和七岁为君,自登基以来十九年铺桥架路,我双手血腥走得艰难险阻,成败只在此今朝一举,昭和倾国之兵力,也同样是豁出去了。”
  雪有些小了,天边隐约出现了一道极光,冰冷的投射在他庄肃而无表情的脸上,更显出意志的坚定。
  “既然如此……”我扬剑……“琅琊先为吴国祭!”
  血如绽开的海棠飘洒了满天,剑身穿过腹中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我依然在迷茫间看着红红白白飞起飞落,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毫无意义的举动。
  错了,终究还是错了……我没有那么慷慨,因为我本就不是大节义士。曾经遇到了那么多事情,从未想过要死。可我无法忍受他所施予的过往。即使震惊于所有的真相,即使亲眼所见楚国君如何冷酷……然而在这个人面前,任性……似乎已成为一种习惯,我永远也不愿去解释这种失去理性的冲动是为了什么……
  他站在十步之遥有些悲哀又有些冷酷的看着我,红色的血在眼前氲染开来,我们像是被定在了两个永不交集的点上,他的眸子依旧清澈冷漠,他依旧在白桦树下负手而立,演绎着一个即熟悉又陌生的存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倒下的,也不知道那只剑在身体里插了多久……
  也许没有多长时间,也许很久以后,我抓着一个人的衣物,就像抓住我仅存的一点意识,雪中厚重的城门开启的苍老音调,还有穿堂风呼啸的川流……他正抱着我向予州城内冲去……
  卷地西风在他的奔跑中俞发的猖肆激野,腹间传来的冰冷与身体紧帖着的炽热如两道交窜发作的毒……我一抬眼触及他的唇,似乎被咬了很久,一丝血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滑,
  “我答应……让你回去……看,我们已经进了予州城。”
  其实……“我……怕……”
  “不要怕,你身边有妙手回春的少司命。”
  ……不,我怕的不是这个。
  我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我什么都会答应琅琊,我……没想到在这种关头,本王竟然是纵容你的!”
第十三章
    我躺在张干净而平整的床上,睁眼,是一道袅袅轻烟,从台几上的香鼎里飘然直上,迷蒙了眼前的一切,仿佛身处在一个不真实的空间里……这样的感觉曾经也有过,那是很小的时候,在自修家里,一个五代相衍的书香门第……我和自修都很反感这种轻茫的气息,那会让人感到怅然若失。可是大司徒说,这不是失,是德。尉迟一门书香成家,时值今日,托祖宗恩德立业高堂,什么都可以抛去,这香可不能断。
  如今又一个女人,披麻戴孝站在我面前,说着同样的话,“宇文世代书香传家,先祖助我王谋取天下,乃至我后世分封盛陵广邑,钟鸣鼎食。岂能忘惠祖宗恩典,慕蝶就是无鼎烹食,也要以鼎生香,祭慰天灵。”
  故人如昔,朴素的白衣,斜斜上飞的眉目,一如雪中白桦清圣高洁,眼中的淡雅至今未曾稍减,那一分坦然是我究其一生也无法学来的,即使在曾经欺骗了的人面前,也丝毫没有局促……又一个骗我的女人——宇文慕蝶。
  我无奈的张开口,咽下她端来的药,带着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沁人心脾的……却是冰凉。我的伤好得很快,少司命的医术总是很神奇,可是治我的不是他,因为这世间不再有少司命。
  人生如戏,这是慕蝶曾经对我说的。不论是非,无关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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