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她像我的毒品。”
“好个奥妙的说法。”
“我总是不断地想要她。”他说。
我们相对无言坐了片刻,安德瑞那为情所苦的哀戚表情,让我好想请他离开,这时他竟然问我,汤姆在床上的表现怎样。
“我不会把这种事情告诉你的!”我说。
“说嘛,我必须了解我的对手。”
“我不认为这件事跟任何人在床上的表现好或不好有关。”
安德瑞一脸茫然地瞪着我。“那么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我认为汤姆正在经历某种阶段,他必须把一些事情想清楚。”
“真的?”安德瑞说。
“真的,所以我不会采取任何反应过度的行动。”
“你的控制力真好。”安德瑞说。
“谢谢。”
“人也很好。”他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谢谢。”
我们又静静坐了一小段时间。
“我母亲患胰腺癌快要死了。”他的口气很慎重,而且伸过手来握住我的一只手。
哎,这样就有些尴尬了。我说不清我们是因为安德瑞的母亲得了胰腺癌快死了才握着手,或是因为我们的情人抛弃了我们,或者只是喝醉了。我轻轻地把手抽回来。
“对不起。”安德瑞说。
“没关系。”我用重获自由的手转动着杯中的威士忌。
“或许你的话有道理,这可能只是一个过渡期。”安德瑞说。
“我认为‘这是一个阶段’,不是过渡期。”
“差别在哪里?”
“‘阶段’意味着成长。经历过某个阶段的人,会把自己提升到更高的层次。”我说。
“而过渡期呢,只是随便找个陌生人过一下?”
“对,那是我的定义,我不认为这是过渡期。”
“怎样都没关系,现在你和我都知道了,他们不会长久的。”安德瑞说。
“为什么?”
“她腻了就会把他踢出去,那时你就又得到他了。”
我没想过汤姆会夹着尾巴心碎般地、被魔鬼爱人踢回我身边,但是只要他回来就好。因为我爱他呀。
“我爱她。”他说。
因为正好想着同样的事,使得安德瑞的话让我更加难受。
“我没办法不爱她。”
“选择正确的人去爱,就可以保障百分之九十五的幸福。”我说。
“那另外的百分之五呢?”
“我不知道。”
安德瑞终于走了,但坚持要我收下他的名片,并抄下我的电话号码,更要我对天发誓如果有任何新的讯息务必报告他,他也保证会报告我。
我不认为新的讯息有何助益,光是他说的这些就足以让我坠入地狱的深渊。我的意思是,女人若能被男友称为“毒品”,那她在床上的表现一定比我厉害许多。并不是说我和汤姆在这方面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我个人认为不需要互相讨论的性,就是美好的性爱。只要是我不满意,我都会讨论。我常希望自己是街上那些看似没什么深度的人,虽然他们可能是有的,而且走在街上又何需显现深度?我想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人,那种不去思考人生大道理的人。
当男友或丈夫为了外面的女人离开你的时候,你会说:“性不是重点,令我难过的是他的欺骗。”但以我的情况,我的问题真的是性,这是我从头到尾都很清楚的。一直在气他的欺骗,其实偏离主题。
安德瑞离开后,我逐渐把事情拼凑起来,回想汤姆说要加班的那些晚上,周六好几次长达六小时的壁球比赛,以及周末的出差。这是一种自我虐待的智力练习,但我仍然拼命地想。害我心里滴血以及让我从梦中惊醒的,永远都是汤姆和凯特在一起、汤姆和凯特正在做爱的画面。
我不断地想。想像中,我提早回家,打开大门的锁,上楼,打开公寓的锁,把皮包放在玄关的桌上,踢掉鞋子向卧室走去,抓到他们正在床上做爱。我惊叫着转身跑开,跑下楼、跑出大门,一来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是这样做的,二来我想看看汤姆会不会跑出来追我。
在我的幻想中,汤姆对我还有起码的尊重,他抓起大毛巾包住身体追着我跑出大门,一边叫嚷:“我的天,艾莉森!事情没有你看到的那么严重!”
我不断地在脑中重演这一幕,到最后我被自己烦到连跑都不想跑了,我只是走进卧室,像格温妮丝?帕特洛在电影“双面情人”(Sliding Doors)里那样,一脸厌恶地看着床上的他们;唉,那不是“像”,根本整个场景都偷自那部电影。虽然如此,我仍认为我有进步了。
我意识到,我正处于把性看得太重要的危险边缘。(而我也悄悄地怀疑,可能真的是因为我把性看得太重要了。)我常想,如果我有比较多的经验,例如曾经多跟几个人上床,情况应该会好很多。我会有比较多的参考值。问题是,我偏偏没有。我不想跟你说我跟几个人上过床,我只能说少于五个。多于一个,但少于五个。
但既不是四个,也不是三个。
事情会出问题,部分原因是我当处女太久,久到非常的荒唐:二十五岁,足以被归入怪胎一族了吧。而且,要不是心理治疗师劝我把这个障碍解决掉,我说不定还守身如玉呢。
“你几时决定守贞的?”我当时的治疗师西莉斯特在我终于告诉她之后,问我。
“十三岁的时候参加暑期宗教营,我在那里发誓结婚之后才有性行为。”
“对谁发了誓?”
“对上帝。”
“对上帝。”西莉斯特在黃色拍纸簿上写下来。
西莉斯特把协助我摆脱宗教信仰,当成她的治疗目标。这样说好像有点断章取义,她并不是反对我相信上帝,她只是不希望我的自由、我的选择或性生活这类重要的事,因为信仰而受到阻碍。问题是,上帝就是在你决定这些事情的时候产生作用啊。宗教就是,你放弃俗世一些好玩的乐趣,换取“不再害怕死亡”这项恩赐。
“十三岁时觉得很正确的誓言,二十五岁时或许应该重新评估。”西莉斯特告诉我。
所以,我们开始重新评估,来来回回。西莉斯特拿它跟古巴雪茄的禁运相比较——那在六○年或许有点意义,可是现在?算了吧。那么跟柏林围墙的倒塌比较?或莫斯科红场的
麦当劳?说老实话,我哪里需要她费这么多口舌说服我。自从高二那年,兰斯?贝特曼把手伸进我的长裤里面,我就已经想做了,只是我一直延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是在等新婚之夜;即便到了后来,那种等待变得可笑,甚至越来越不可能,我仍然痴痴地等。
那天晚上,我告诉我的
同性恋男友吉尔,我终于决定跟他上床了。我说,我跟治疗师讨论过,认为十三岁时的誓言,二十五岁时并不适用,而既然他是我的男友,理所当然应该由他来结束我的处女生涯。我甚至在前去找他的路上买好一打保险套,认为他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兴奋到一把将我推倒在厨房的地板上“为所欲为”,或许不会连炒十二次,至少会依照保险套外包装的购买建议那样,起码做个三次。
然而,吉尔先生并没有一把将我推倒在厨房地板上。他镇定如常地坐在椅子上,拿新买的猪鬃刷将他的皮鞋刷得闪闪发亮,一边告诉我,他要想一想。他觉得好像不是轮到他上场。
我真希望能向大家报告,我立刻说出一篇大义凛然、残酷伤人的话,而且当下便愤然与他分手;只可惜情况并不是这样。我手上有一件大工程,必须这个男人的帮忙才能完成。在这方面,我是非常讲求实际的。我绝不会因为电线出了点小问题就把一台还能用的果汁机丢掉。光是想到必须重新找出朋友的名单,还有朋友的朋友的名单,划去条件不合适的人,重新开始每星期一次、接着每星期两次、然后每星期三次的约会,最后向他说明我还是处女,然后看着他尴尬的想尽借口唯唯诺诺地说他还不想这么认真(跟年已二十五岁的处女上床,不可能不认真),然后手足无措地退向门口;这一切,实在非人所能忍受。
所以,整理好电线之后,同性恋吉尔跟我上了床,我不仅没有离开他,我们还多相处了八个月,倒不是我被炒得脑袋浑浊,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想,既然跟他睡了,我也必须跟他结婚。
我们约会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吉尔是同性恋。我或许有些怀疑,你真该看看他铺床的方式,可是我尽全部的力气不看这些,大部分的原因是我实在太高兴我居然找到愿意当我的男友、又不急着跟我上床的人。你不知道这种大发现,有多么难得。
我们通常每星期约会三次,然后我会在他的住处过夜,我们做爱、依偎在一起,然后睡觉。可是第二天早上只要我的脚板一踏到地上,他立刻开始整理那张床。他一丝不苟地排列那些枕头、靠垫、长垫,使得那张床几乎变成百货公司的床上用品部里放有“请勿靠坐”警示牌的样品床。而且只要床一铺好,不仅不准碰,连借坐穿鞋都不可以。还有晚餐之后如果要喝东西,只能用纸杯,他说水槽里有脏碗盘他会睡不着。而我是那种喜欢带东西到床上吃,脏碗盘散在四周也能睡觉的人。我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等太久才有性生活的问题就在这里:到头来你只能跟对性不太有兴趣的人约会。即使他们有兴趣,也不是跟你。接着,如果你是某种女孩,你还会跟这种不太有兴趣的人结婚,而他婚后也还是不太有兴趣;你们在一起,只因为他是你丈夫。你循规蹈矩,一丝不苟地遵照父母与教会的教导做事情,结果完全被骗。这种事,暑期宗教营都不会告诉你。他们没说的,还有守贞带来的情绪问题。
让我告诉你,我的情绪问题有多大:我甚至不在自己的性幻想里面。我并非暗示我抽着烟、窝在房间角落的大沙发看别人表演;我甚至不在房间里面。我根本就在别的地方,甚至可能是在购物!最最可悲的是,我甚至构思不出任何的性幻想。依照我的理论,多彩多姿的性幻想来自青少年时期着迷的人,而我青少年时期只对耶稣着迷,我再堕落也不敢对耶稣有性幻想吧。
我开始说这些,是希望你能了解,自信满满地流露性感,从来就不是我的拿手项目,所以那个被男友宝贝到称为毒品的凯特,才会让我嫉妒到发狂;但你或许也该知道,汤姆为了凯特离开我,也不无让我偷偷窃喜之处。因为我或许可以跟(1)不是汤姆(2)不是男同志的男人上床。这个未来似乎也挺吸引人的。
星期一早上我醒来,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未来会怎样。我的思考角度偏于简?奥斯汀式,都集中在感情方面。我的未来到底会怎样?当同性恋吉尔和我终于因为我把一个健怡可乐的拉环放在床头柜上而分手的时候,第二天早上我立刻买了一张便宜的机票,飞去布拉格。我在旧城区租了一间小到不能再小的公寓住了三个月,因为自由而晕陶陶的。我喝土耳其咖啡,读企鹅出版社那些厚如砖头的经典名著,在布拉格美丽的桥上做探讨灵魂的悠长散步。
如今,我又自由了,可是我的整个脑袋都是汤姆。我开始哭泣。万一他一直执迷不悟,怎么办?如果他再也不回来,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做?我该跟谁约会?我的未来会怎样?
我们在一起已经四年,四年!我知道你或许会想,这样还是比结婚后再离婚好啊。这也是许多人不断安慰我的话,至少这不是离婚,这比离婚好。而我则说,我并不认为这比较好。女人离婚,大家都很能理解,那表示她至少曾经被一个男人接受,只是他们现在合不来了。跟离婚女人约会,就好像得到原本挂在别人衣橱里的毛衣;对方已经不合穿,但也许……
我发现这些根本都是废话。考狄利娅的离婚是我见过最可怕的事,然而那个星期一早晨,即使我想弄懂天花板花纹的规则,希望能藉此平静下来,我仍清楚地知道,两件事根本无从相比。一切的一切都那样让人难过,而且,真真实实地发生在我的身上。话说回来,令我如此震撼的原因,也是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
住在费城有许多缺点,其中之一就是同样的活动总是依照时间表固定地进行,年复一年、无休无止:元旦游行、花展、书展、烹饪展、爵士乐展、装扮艺术舞会,害你好像被摇篮曲晃入昏睡的状态。你会在同样的场合看到同样的脸孔;就像那完美的清爽秋日总是跟在湿热的夏天之后年年准时来报到一样;一如你在银杏果成熟的季节误走入二十二街,鞋底必定会踩到银杏的落叶;久而久之,你不再注意周边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别人好像也是这样。如果任何人真的发生了任何事,他们就搬到纽约去了。
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件大事,发生在我这件事的八个月前,那就是我们报社的社长锡德?赫希上了电视新闻,因为他太太死在家中的游泳池底。我一向相信,八岁以上的人会死在游泳池底,一定是别人把她放进去的,而这种事竟然发生在我认识的人身上,在社长巴克士郡家中的后院,而且还是我曾经游过泳的池子,这个事实曾经让我非常受不了。
锡德和他太太每年八月都在家中举办盛大的池边宴会,所以大家都曾下过那个游泳池。事情发生后,首先出现的猜测是今年的宴会还会不会举行?如果举行,有人敢进入游泳池吗?调查结果,锡德与该事件并无关连,他也永久取消了池边宴会,这两点应该可以彻底消除你心中对他的疑虑了吧。我对锡德太太的死觉得很遗憾,真的;但是对他取消宴会倒是有点感激,因为那免去了我必须在现场想像他变成凶手的尴尬。
我坐起来,发现自己已经不哭了,而且对继续留在床上想锡德?赫希的事情毫无兴趣,所以我起床到报社去。
《费城时报》创立于一九七一年,原名《人民复仇者》,而且被简称《复仇者》好些年。八○年代的某个时间,锡德希望它的名字主流一些,好吸引广告。时至今日,《复仇者》时期的一些老作者也还在,我们偶尔仍会刊登他们针对资本主义国家对第三世界的剥削、臭氧层破洞的扩大,以及对种族主义谴责的文章,但我们的主线已经偏向评论各种事物。
我们评论书籍、电影、音乐专辑、剧场演出、音乐会,甚至餐厅。有时我会想,这种凡事都要评头论足的习惯,是否就是我的“内在批评”声音总是那么大的原因。但是,我的“内在批评”声音的口气,实在太像我母亲,怪罪于工作,可能并不公平。总之,除去这些林林总总的评论,我们也刊登各种专栏,并报道当地的活动,还有大量的读者投稿。我们刊登这么多的评论、专栏、活动和投稿,使得真正刊登新闻的篇幅少之又少。如果不是沃伦?普洛特金的坚持,或许连新闻都免了。
《爱情芥末酱》4(2)
沃伦在记者生涯的早期,替《费城日报》写了八篇“领救济金之未成年妈妈”系列报道,得到国家新闻奖。但是一个星期之后,却被人揭发该系列报道抄袭自某个研究生放在网络上的毕业论文,《费城日报》随即将他开除,锡德却邀他去著名的棕榈树餐厅吃饭,并以日报三分之二的薪水聘用他来当我们的新闻主编。他肯来,真是我们运气好;事实上,任何人肯来《费城时报》都是我们运气好。但这并不是说《费城时报》一无是处。
我其实很喜欢《费城时报》的工作,不是因为薪水,也不是因为名气,这两者都毫无傲人之处;我喜欢那里,是因为你可以把狗带到办公室去。我并没有养狗,只是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想养狗,我可以带着它一起去工作。此外,我也喜欢那种我想写什么几乎都可以、而且一星期后会几乎只字未改地刊登的感觉。这对写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