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市场”是大家喜欢费城的一个原因,而且喜欢得有道理。那是建在一座古老火车总站地下层的农民市场,有许多阿米什阿米什(Amish),一支基督教派。在美国中西部各州有社群,他们规避现代技术,如家电、汽车等。生计倚赖农耕和工艺品制作,拒绝接受现代教育,大多使用德国方言。女人卖着瓶口用棉布罩起来的瓶装
蜂蜜,还有满脸笑容的男士用三美元的代价替你擦鞋。有个摊位只卖二手食谱,另一个只卖撒很多糖粉的甜甜圈,还有一个只卖手工蝴蝶饼。他们脚踏实地卖着这些朴实的东西,真的很不容易。
汤姆和我常在星期六上午到这里来吃早中餐。我们常在报摊买份《费城调查者》和《纽约时报》,到“家常餐厅”吃东西,再买些有趣的乳酪回家。交往中的男女需要一起做些这样的事,藉以显现你们是情侣,因为一个人买报纸、吃东西再买乳酪回家,似乎是可怕到难以想像的事。
这天傍晚我独自走上市场街,心里想着,汤姆有没有在上个星期六带着凯特去火车站市场;如果还没有,多久以后,他们会去?我不可能天真到认为他们不会去那里,星期六早晨在火车站市场消磨时光是最完美的,汤姆不可能因为离开我,就放弃我们那段关系中最好的一部分。如果有个星期六上午,我到家常餐厅看见汤姆和凯特喝着咖啡、交换着阅读《纽约时报》,我会怎样?我会有勇气上前说些泼辣的话吗?我想得出任何听来不像早就打好草稿的泼辣话吗?大概不可能。我通过市场的旋转门,看到我的宿敌玛丽?艾伦站在棕榈树盆栽旁边,所有跟汤姆有关的思绪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
我很清楚在故事的这个阶段介绍宿敌出场,是不对的。这违反了所有戏剧的原则,倒不是说我这故事有多么坚守戏剧的原则在进行,但起码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我一直乖乖地遵守着,而且到目前为止尚未违反或加以践踏。
好吧,我有一个不共戴天的敌人,她的名字叫做玛丽?艾伦。我从来没有提起她的原因,是因为她是那种你许久都不会想起来的敌人。当然,那也是因为我很少见到她。我每星期看她的专栏,留意她有没有对我叫阵。我的荣誉感使我不曾在文章中提起她,一次也没有。应付这种隐形的对立情势,我的态度是不屑一顾,只把她当成偶尔碰上的不愉快,这也是我希望可以不提这部分事情的原因。但故事若要说下去,介绍此人似乎无从避免。
我发现到目前为止,你大概已认为《费城时报》是非常边缘的报纸,但你应该知道还有更边缘的,叫做《哈罗,费城人!》,它也是免费赠送的。但《费城时报》至少还像一般报纸放在街角的报纸铁箱分送出去,不像《哈罗,费城人!》像购物传单那样,挂在人家的门钮上。当时我们觉得这是很大的区别,现在看起来根本无足轻重。其实很多事现在看起来都无足轻重,而且我内心正在争战,一边是想要大家认为我的工作很重要,一边实话实说,放弃那些矫饰。我放弃。因为归根到底,都只是因为你自己身在其中,所以觉得事情很大,真相是,任何事到最后都无足轻重。
玛丽?艾伦刚开始为挂在门钮上的免费报纸写专栏时,立刻就制造了一个我渴望了好久的轰动事件。她的开幕文章是关于挑战公共场所口交。引起轰动的不是文章内容,而是她的报纸在第二个星期刊出的读者来函。那是她的母亲写了只有一句话的信给报社:“现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女儿爱吃阴茎。”玛丽?艾伦就此一炮而红,她有了每个专栏作家最需要的“个性”。她突然成为专栏作家中的异类,有个会看她的文章、还会写信去报社说出阴茎这种字眼的母亲。这是很聪明的捷径,而且大大弥补了玛丽?艾伦根本不会写作的事实。你或许认为我太刻薄,但那是真的。说到写作,她只是个喜欢写自己在床上有多厉害的女孩。所以,奥利维娅比我更讨厌她。奥利维娅认为那是她的地盘;至少在费城,那是她的。我或许应该花点时间替她们划出疆界:奥利维娅回答跟性有关的问题,玛丽?艾伦写的则是她的生活,而她的生活刚好包括了多到可怕的性。两者的差别,应该很明显。
《爱情芥末酱》12(2)
就算我不说出这类专栏的真正用途,同一份另类报纸有两个性质相同的专栏也是很奇怪的,虽然只要不显得太过低俗、太靠色情吃饭,或太像在拉皮条,我相信报社的权力中心其实很想让这种专栏越多越好。但他们可能害怕那种专栏一多会让人注意到他们真正在做的事情,那就是报社真的在拉皮条。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我孜孜不倦为之写文章的报社所刊载的许多都是妓女招揽客人的广告。我不知道我对这些女士所卖的东西有什么感觉,我只是不确定妓女刊登广告合不合法。哎,不管合不合法,她们都刊登了许多。在976付费色情电话被禁后,全美国的另类报纸销售达到最高峰,在色情网站兴起后销售量又衰退了。
写
幽默专栏的困难之一就是,截稿日期前不一定有好玩的事情发生。你只好瞎扯一些不相干的事,并因为没有开天窗而如释重负。而如果你瞎扯的刚好微不足道,或根本就属胡言乱语、尴尬白痴,不妨就认为自己身在其中,无从判断吧。创造力就是这样,当你被额头的枪逼着创作时,你也可能写出平常写不出来的佳作,制造出罕见的珍珠。但,大多数的文章都没啥看头。读玛丽?艾伦专栏时,让我觉得新鲜感和羞耻感之间的界线很模糊。看着她的文章,我常想:糊涂女孩写糊涂文章。
除此之外,她还不是一个善良的人;这是另一回事。她真的并不善良,也不正直。我知道我或许过分重视善良和正直,我也知道人还有许多其他的气质应该培养,而我如果不要这么善良和正直,如果败坏或卑鄙一些,对我或许更有好处;但,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人。碰到这种把善良与正直当垃圾的女人,我的问题立刻出现:我怕她。我完全不了解她玩的那套游戏的规则,我甚至相信她根本毫无规则。
“你是哪一项的评审?”看见我进来,玛丽?艾伦问我。
“馅饼,十四个馅饼。你呢?”
“松饼,他们给我们女生的食物。”
“马特吃了十二种起司牛排。”我说。
玛丽?艾伦用食指卷着她长长的金发。“你和汤姆的事真让人遗憾。”她说。
我点点头。
“凯特对这一切也很难过。”她说。
我傻住了,半天回不过神。
“你认识她?”
“我们是朋友。”
“当然。”物以类聚。“当然。”
“她也不相信事情会变成这样,”她说,“几个月前我就告诉她,这样不好,非常不好。”
我的头开始晕起来。
“她说汤姆总是说你各方面都非常出色。”玛丽?艾伦说。
“是吗?对不起,我必须走了。”
我昏乱地向化妆室走去,花了好大功夫才拼凑碎片,虽然只有三片,而且完全吻合。玛丽?艾伦比我更早就知道汤姆跟凯特上床,而且迫不及待地要当面奚落我。我想像她每个星期读着我自以为是的专栏,看着我记录跟汤姆住在一起,跟他去买沙发,我们多么快乐,而从头到尾她都知道汤姆背着我跟凯特?皮尔斯胡搞瞎搞。我想吐,而且真的好想死。
我可以接受凯特知道汤姆和我的情形;我有权利生她的气,但主因绝对不是她知道我和汤姆的生活;但是玛丽?艾伦知道,这就太过分了。何况她还是我不共戴天的宿敌!一个恨不得我出丑的女人!我觉得非常、非常的屈辱,无法相信汤姆竟让我陷入这种情况。
这或许有些疯狂,但我认为部分的我可以理解汤姆为什么跟凯特上床,也可理解他为何背着我进行了好几个月,可是汤姆竟然在明知玛丽?艾伦可能知道、以及这对我将是多么大的侮辱的同时,仍然跟凯特上床,而且让玛丽?艾伦知道,这怎么看都觉得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一定非常恨我。我坐在马桶盖上,泪水滚滚而下。汤姆一定真的非常恨我。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可能。光想到那几个字,以及这个句子,我只觉得哀伤到快要无法呼吸。我做了什么事,让他这样恨我?为何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可以理解他为了隐藏劈腿所说的谎言,以及用这些谎言砌起来的砖墙;然而,他如何隐藏对我的恨?
化妆室的门打开,传来说话声,我不认识的两个女人谈着某位企图影响评审的主厨。我深呼吸,尽全力镇定下来。时间和地点都不对。我必须在离开挤满费城饕餮人士和媒体的火车站市场之后,再做这些自我检讨的工作。
两位女士离开,我打开厕所隔间的锁,站到洗手台的镜前用冷水拍拍脸,再用纸巾轻轻按去。我为何老是在浴室、化妆间经历重大的情绪波折时刻?厉害的心理医生大概可以归纳出某种模式,虽然我对他的结论或许没有兴趣。不知这是否可被视为压抑。然而,在厕所隔间里感觉事情,总比什么都不感觉,来得没那么压抑吧。
我看着洗手台上的镜子,尽力去想亨利,避免再想任何跟汤姆有关的事。我要自己多想足以让我分心的亨利,想着我以为爱了一分钟、其实并没有爱上的亨利,那个今晚如果可能我也不介意跟他上床的亨利。只是,要通往那个结果,目前有两个阻碍:一是下午在他办公室的那段谈话,一是如果跟他上床会很像钻进茧里躲藏起来。我打开皮包,开始补妆。我走出化妆室时,颁奖酒会已经进行到高潮。偏暗的灯光应该可以使人看不出我的异常吧。
“我的天,艾莉森,”马特一看到我就说,“怎么回事?”
“这么明显吗?”
“基本上看不出来。”马特从经过的侍者手上的托盘拿过两杯酒,递给我一杯。“来,喝一点再说。”
“谢谢。”
“你还在为汤姆的事情难过吗?”
我点点头。
“说给我听吧。”
我们靠在室内中央的大石柱,看着与会的人潮,我开始说话。
“好像在我们这段关系里,我是两个人,一个在事情里面,一个在外面打分数。”我说。
“好像拿破仑站在小山上看着底下的人打仗。”这是马特的评语。
“正是,而且结果总有一边赢,一边要输。”
“怎么说?”
“如果我们结婚,我赢;没有结婚,就是汤姆赢了。”
“他赢到什么?”
“他赢走了我最好的一段生命,然后去跟别人重新开始。”我说。
“你应该是自尊心很强的人,有时又很自卑。”
我耸耸肩膀。“然后我又发现,男人随时可以重新开始。甚至八十岁都可以。所以,真的,只有他死了我才可能赢。如果他跟我在一起很长的时间,然后他死了,我才有可能赢。”
“嫁给我吧。”马特说。
“看来我真的要疯了。你胡说的,对不对?”
“我是认真的,但我可能会要求你允许我继续跟那样的女孩约会。”马特说。
“哪样的女孩?”我问。
马特指着某位穿着紧身露肩上衣的女人说。对方把马特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很酷地转过身去。那美背毫无瑕疵、瘦不见骨,问题是人家不理他。
“她真像日本庙宇的守护神,”马特对我说,“右手掌心向外举在这里,表示拒绝。但是放在下面的左手,正卖弄风情地要我进去。”
“有吗?”
“有。但我今晚没有时间高攀,我要摘挂在比较低的树枝上的水果。”马特说。
奥利维娅手拿装了一堆食物的小小塑胶盘走过来,我对马特扬起眉毛。
“没有那么低。”马特说。
“你们在说什么?”奥利维娅问。
“没什么。”我说。
“我不想害你紧张,”奥利维娅对我说,指着会场后方的台子,锡德?赫希跟玛丽?艾伦正在鸡尾酒桌旁,交头接耳专注地谈话。
“我该提防哪一个?”我问奥利维娅。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到很晚才看到亨利。他站在沿着鱼摊设立的临时吧台旁边,正跟一笑就把头向后仰的女人说话。她的脖子好长,让我忍不住盯着欣赏。那正是亨利的视线与我接触时,我正在做的事:看着一位女士的脖子。我看见他碰碰她的手臂,随即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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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我说。
“嗨。”亨利说。
“你的女伴脖子好长。”我说。
“她?”亨利扭头看看那个女人,“她不是我的女伴。”
“你如果喜欢她,不要看着她的脖子,”我说,“那好像有催眠的力量,会让人一直想看。”
亨利看着她,而她似乎收到讯号,又仰起脖子。
“艾莉森。”亨利说。
“什么事?”
他的微笑只用到半个嘴,可是什么也没说。
“什么事?”我问。
他吸一口气。“我无法应付你。”
我只站在那里。
“我想了一下,决定我应付不了你。”亨利说。
“噢。”我说。
“我希望一切很单纯。”他说。
他希望单纯。
“没问题。”我也微笑,露出我也可以很单纯的样子。
“那就好。”
他伸手捏捏我的右肩,转身回到吧台那个女人身边。
那晚回家,我写了一篇专栏,题目是“约会市场的价值”。几年前我就想写这个题目,未写的原因有两个,首先这不是我的原创。我不知从哪里看到一些想法,修改后又加入自己的想法,这在生活中没什么关系,但印成文字会让我紧张。第二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它会惹人生气。我交出专栏的第二天早上,奥利维娅就冲到我的桌子前面说:“你在胡说什么?如果我‘纤瘦一点’或‘漂亮一点’,男人会更喜欢我?”
事情当然更复杂,但,事实的确如此。那正是我要说的。“约会市场的价值”正是这样:人与人交往时的价值。就是这价值,让你认为两人正在交往,而且两人速配,其中一个不会离开另一个去找更好的,因为他们多少等值,因为他们拥有大致相同的“约会市场价值”。客观来说,长脖子女孩因为美丽,所以她的约会市场价值高于我,所以亨利选择她。
就“美丽”这方面,我并不合每个人的口味(必须适合某人口味,已经够让我倒胃口),但我大致可以接受,我的市场价值因此而比较低;即使,这有时很令我生气。
这篇专栏很容易写,我只需要把这些年令我的朋友很生气的几件事穿插在不同的段落里。我相信你已经猜到让我们生气的原因,就是男性与女性的市场价值基础不一样;女性用年龄与美丑,男性则用财富与权势。女性年纪越小、外貌越美,市场价值越高;男性越有钱有势,市场价值越高。这对两性都是侮辱,对女性尤其严重。但,好像还没听见年轻俊美的男性站出来抱怨过。
能把心爱的理论印成文字,感觉真是过瘾,可是后来我躺在床上重读最后一次的时候,被某种奇怪的感觉当头打下。好像得到天启,顿时发现我真的相信这些。当我应该相信爱的时候,我却相信这些。我一直渴望当个活在当下的人,不再搞那些布局、计划、阴谋和控制,但我的脑袋好像不听话。我整天在想什么?我老是绕着男女关系打转。我的脑袋真的是这样,每当我看到一对快乐的情人,我立刻想知道所有的事实:他们怎么认识的?他们的关系如何维系?谁爱谁比较多?谁掌握了权力?
归根结底,一切都回到我所说的“权力”。谁掌握了权力?而我之所以喜欢“约会市场价值”这套理论,是因为它把我最着迷的东西加以量化,用数字呈现出来。我喜欢这一套数学逻辑,以及“男女关系到了某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