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总是喜欢小孩;但日威被日峻收养的时候,已经二十六岁了,并不能带给老人多少精神上的安慰;日峻究竟基于什么样的理由让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进门,并且后来居上,着实费人疑猜。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凝望沉睡中的俊美男子,难得的,思绪有些紊乱。日威对他虽然也是信赖有加,毕竟不能如同日峻一般地推心置腹,何况日威个性深沉,谁晓得这个人会不会哪天觉得他碍眼而一脚蹋开呢!再加上,种种没有根据、纯属推测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连他也不禁对自己产生怀疑。
日峻,他效忠多年的长官、上司——已经不再需要他了吗?
***
姬长风以平和的语调慢慢讲述卡尔过往的情事,古纬廷听得心头一阵酸楚,又无法不继续听下去。
「……遇见少爷之前,阿柴是个流莺,在兰亭公园一带接客,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但仍然精神勃勃,充满活力,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那张削瘦的脸上总是妖媚灵活地转动着,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神情是那么孤寂、落寞,愤世嫉俗……」
「也许他有个很变态的童年。」
姬长风没有察觉古纬廷话中的嫉妒之意,感伤地叹了口气,「在这之前的事,我并不是很清楚……总之,到了这里以后,阿柴仍然是个麻烦人物,看什么都不顺眼,性情古怪乖戾,时常闹事,仆人们都受不了他……有一次还把少爷珍藏的痕都斯坦玉瓶打个稀烂,少爷什么话也设说,默默地一个人收拾了残局。」
古纬廷感到自己的喉咙里哽咽着某种情绪,压迫得他快窒息了。
「还有,阿柴没什么特殊嗜好,就是喜欢打篮球,球鞋一定要穿最好的……算一算,少爷总共帮他买了五十几双球鞋,少则数千,多的到二十几万都有……」
「我完全无法想像。」古纬廷轻轻地说。二十几万?那是怎么样的球鞋?
姬长风停顿一下,「后来,阿柴就是穿着那双球鞋走的。」
古纬廷不觉怔住了。「那个人……是怎么死的?」
姬长风的眼神变得幽远起来,「某一个晚上,暗中调查的人终于掌握了确切的证据,回报少爷,阿柴确实与家庭教师有私情,少爷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事后我却发现少爷开了一瓶百年精酿的葡萄酒,而且一个晚上就喝光了。
「那一晚,夜色雾茫茫的,阴郁得让人心碎。少爷表现得如同往常一般,进了这间房,和阿柴厮混在一起,寻欢作乐……
「有时我真不明白少爷心里在想什么。一个人有了明确背叛的事实,他还能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和对方翻云覆雨;我想,少爷不是爱傻了就是恨傻了!
「在情事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阿柴忽然发难,从枕下抽出匕首,疯了似地朝少爷脸上挥砍……」说到这里,姬长风微微低头,神色黯然,「少爷在想什么,我固然不明白;其实,阿柴心里在想什么,我也一样不明白。如果他不曾爱过少爷,那两刀足可以划过少爷的咽喉,割断气管……
「如果他曾经爱过少爷,怎么能忍心做出这样的事来,让少爷顶着一张残缺的脸度过下半生,少爷……本来是那么完美、漂亮的……」姬长风以指背擦擦眼角,「凭良心说,除了少爷之外,并没有一个人真正喜欢阿柴,他太自恃、奔放,目中无人;但是那样的结局,实在太悲惨了……」
经过两年的同床共枕,日夜相拥的两人终于决裂,一个死了,一个破了相……古纬廷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上脑中,前额胀得突突作响,「……风叔,那个人死前……」
「阿柴只留下一句话,是对少爷说的: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姬长风勉强笑了一下,从枕头下面抽出一张用玻璃纸包得很扎实的老相片,上面是一对俊美秀逸的年轻男子。
其中一位高大沉稳,眼神清郁深邃,英俊的脸上毫无瑕疵,是数年前的卡尔。
而另外一位……
古纬廷震骇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亲热地挽着卡尔的手臂,倚在他肩上的男子,有着狐狸似的脸庞和五官,苍白的肌肤绷得紧紧的,削肩细腰,微微上挑的眼睛里有着说不尽的妩媚和沧桑……
阿柴……柴荣……那匹骄傲冷酷,忘恩负义的豺狼,竟然有着与他十成十相似的相貌和气质!
……那仿佛是另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
***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告别风叔,回到房内,古纬廷失神地跌坐在床垫上,嘴里喃喃念着。
这一次他真的有心碎的感觉。卡尔对他百般宠爱、万般忍耐,背后竟然怀抱着这么单纯又复杂的动机——卡尔,不,任何人——在他身上都可以轻易看到柴荣的影子。
任凭他再怎么机敏、狡狯,到头来竟没想过,自己从头到尾都只是个爱情的替身!
卡尔是不是还爱着阿柴,有没有爱过他……这一切曾经十分困扰他的问题,在见到那张老相片的同时,就已经毫无意义了……
古纬廷用力地扭绞着床单,浑身发抖。
瑶说对了,像他这样的人,值得什么,又配得起什么?即使卡尔不知道他极力隐匿的过去,也无法真正爱他……不,卡尔爱的始终不是他,卡尔根本没有爱过他……
柴荣,那个人名叫柴荣。
古纬廷终于崩溃了,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被单里蒙头放声大哭;他把自己埋得很深很深,宁可闷死也不要让第二个人听到他心碎的哭声。
***
是赌气也是忙碌,卡尔连着好几天没踏进房门半步,只吩咐侍从们小心留意、殷勤服恃。
「真想不到。」洛少麒难以置信地轻语:「一根香烟就坏了你的好事。」
「别再说了!我现在不想谈他。」卡尔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烦闷不已。「我有更迫切的事极待解决;而他是离不开我的。」
「我想想……是长老会蕴酿减缩你的流动资金额度吗?」
「那点小事值得我挂心上吗?」卡尔白了他一眼,「这些天来,你只顾着跟那孩子寻欢作乐,可曾注意到周遭的变化?」
「什么变化?」
「你没发现吗,别馆的侍从们有一半调到本馆去了。」
「我连着好几天没出房门半步,你要我发现什么呀!」洛少麒眨了眨亮的媚眼,一脸无辜。
卡尔一时气得噎着了,他的狐狸、他的小麒,每个人都是这么恃宠而骄,仗恃着他的宠爱而把优渥的生活视为理所当然,丝毫不理会他在背后所做的努力;他忍住即将发作的怒气嘶声道,「……你连老头子要回大宅来也不知道吗?」
老头子,指的是他的父亲,齐家的前任当家齐慕云。
洛少麒摇了摇头。「你说了我才知道。老家伙几十年没回来,怎么忽然想到要看看自己的乖儿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难怪你这么烦躁。」他同情地望向卡尔。
「老头子也不值得我烦心。」卡尔脚步稍停,把视线移到窗外,「老不修这一趟回来,还带了个女人随行。是个清秀的小女孩,年方二八,美得可以去当明星……老头子吩咐,把右别馆里最好的房间给她。」
「哇!」洛少麒惊叹道,「老头子都一把年纪了,还帮你弄了个小妈妈回来,表哥!辛苦你了……」
「如果真是那样,也没什么好气的;老头子的风流帐堆到他眉毛下边了,找个十六岁的小女生当续弦这类的丑闻根本不值得一提。真正气人的还在后头。」卡尔忿忿不平,咬牙切齿道,「那女孩,是老头子御笔钦点的、我的未婚妻。」
洛少麒惊呆半响,好一会儿才眨了眨眼睛,「老头子的动作也挺快的嘛!决定好人选就顺便把新娘带回来,完全杜绝你说不的机会。」
「你知道我在炳恼什么了吧,偏偏小狐狸又挑在这个节骨跟上大闹别扭,内忧外患,我简直连喘口气的机会也设有……」
「反正你早就被搞得焦头烂额了,再添一件也算不上麻烦。」洛少麒摸摸他最宝贝的一头长发,神情轻松散漫,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琐事,「海德……你亲生的孩子要见你。」
闻言,卡尔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们父子多年没有对话,这次海德透过小麒主动提出会面要求,他猜得到那早熟冷酷的少年所为何来——那头狡诈的小野狼!他目过头来,转向洛少麒,神情有些落寞,「表弟,连你也不站在我这一边吗?」
洛少麒摇摇头,「我永远是你的小麒。」
「你是那么聪明,美丽,半个世界的人为你而倾倒……为什么你偏偏钟情于他?」
「我也不知道。」洛少麒叹了口气,「当我察觉到的时候,我已经离不开他了……」他抬起头来,凝视卡尔沉郁忧伤的面容,心中仍然有某个角落微微抽痛着,他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会属于海德,但海德不是卡尔,也无法抹去卡尔曾经在他心底刻划过的蚀痕,「他对我来说,就像你的小狐狸……」
倾听洛少麒温柔真挚的告白,卡尔不觉动容了,他无法不疼爱他的小麒,却还是深深憎恨着自己的孩子——即使理智上明白海德是无辜的。「狐狸距离我是那么近又那么远。小麒,为了你,我同意接见海德,但是能不能让我承认他继承者的地位,端视他的表现而定:我不会因为他身上留有我的血液而特别宽容,也不会因为他是我受辱的证据而多方刁难。身为齐家的一份子,他和其他人一样有权得到公平的机会——一切凭实力决定。」
「这样就够了,谢谢你,表哥!」洛少麒垂下有如扇子般长而浓密的眼睫,神情像终于松了一口气。「海德要我转告你,如果你愿意给他公平的机会,他也将以公平的原则来回报你,绝不记恨你多年来的冷漠和忽略。」
听到这番话,卡尔沉默半晌,复以低沉有力的声音回道,「公平一向是齐家人所奉行不渝的信念,无沦是面对机会、挑战,抑或惩罚皆然。」
「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困难……但是我相信你们双方都会尽力。因为你们的血液中流动着同样的骄傲。」洛少麒欣慰地说。
第四章
血液的流动仿佛在一瞬间加快了脚步。
一行壮阔华丽的车队静静驶入大门,留在宅邸里的齐家成员,包括卡尔、洛少麒、总管姬长风和他的长子,以及神秘的美少年海德等人连同大多数的侍者,齐聚在本馆前,一字排开,屏息等待某位重要人物的驾临。
黑头轿车安静无声地停在广场前,戴着白手套的侍者立即上前拉开车门,一名白皙英挺的中年男子昂然自车内步出,他有着高大修长的身形和深刻的轮廓,冰蓝色的瞳孔,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由于保养得宜的缘故,脸上的皱纹也不多,神情冷酷,没有卡尔的忧雅、从容,气势却更为凌厉……
他慢慢扫视过接待的人群,犀利的目光几乎让每个人都感到头皮发麻,只在和姬长风眼神相交之际闪现过一丝痛楚的表情,但是他掩藏得很好,或许连姬长风本人也没有发现。
卡尔上前一步,身为齐家的主人,他必须表现出适当的风度和仪态,即使有些言不由衷,「欢迎回家!」
「唔!」男子冷漠地点点头,没多看卡尔一眼,却对洛少麒招手,态度慈祥和蔼,「过来,我的孩子!让大伯好好看你!几年不见,你出落得更标致了……」
洛少麒乖乖走到男子身边;男子一把接过洛少「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目此再也没松开。
卡尔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心里有数,那是父亲向他示威的方式。
」呃,伯父……」洛少麒被他握得全身发毛,想拍手又挣脱不开。「伯父才是养生有道呢!一点都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没有的事。我不行了,老了,我只有一个亲生的儿子,他却把我当成老顽固,老不修,不把我放在眼里……」齐幕云望了卡尔一眼;卡尔却顺势撇过头去,假装没听到父亲的怨言。
气氛僵滞得几乎冻结;父子之间固然冷淡,祖孙之间更是剑拔弩张,海德瞪着在洛少麒手上、带着猥亵意味来回抚摸的指节,两眼冒火,冲突一触即发——
在这紧张的时刻,姬长风迎上前去,主动握住齐幕云的双手,以眼神暗示洛少麒顺势退下,化解了危机,「老爷,欢迎回家!」
齐慕云怔愣了一下,冰蓝色的眼中竟然有些感动,「我们有多少年没在本宅里碰头了,风。」两手握得紧紧的,几乎出汗。
「自从静儿往生后吧!老爷,原谅我无礼,至今我仍不忍称呼她为亡妻……总觉得她还在本馆里,陪伴着我,也陪伴着孩子们……」这几句话说得并不露骨,却充分表达心迹。
「不,你不用放在心上,我能了解,真的!」齐慕云呐呐地说道,霸气的眼中竟然有了一丝阴霾。
那是属于挫败者的灰暗颜色。
他抬起头来,仰望苍天,仿佛一瞬间衰老了好几岁,比分立奉馆两侧的左右别馆还老似的。
接着,他瞥见别馆里飘动的身影,因而眨了眨眼睛,「那在别馆里游荡、狐狸般的男人是谁?」
「老爷,那是少爷新纳的奴隶。」姬长风据实以报。
「哦!」齐慕云的嘴角扬起了恶意的冷笑,丝毫不掩饰邪淫的目光,语气轻挑,「真是个美男子呐!」
「小廷确实是个好孩子,模样也俊俏,以前还当过时装模特儿的……「姬长风笑开了脸,像炫耀孩子的父亲般细数古纬廷的好处,丝毫没察觉齐慕云的不良居心。
紧随在父亲身后,卡尔只觉得自己身上发冷,从头顶冷到脚底,父亲对狐狸不寻常的兴趣让他感到极度不安;偏偏这时齐慕云又开口了,「卡尔,这几天你留在本馆里,陪我聊聊天、说说话,暂时不要往别馆里去……」
「为什么?」卡尔皱起眉头。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这么问。」齐慕云傲慢地瞥了他一眼,「你不会忘记我特地从德国赶回来的理由吧?你是新郎,婚礼前自然要避开新娘的面。你的小新娘还在后排车上,由两位老奶娘陪着,等我们都进了本馆才会下车入驻别馆
卡尔不觉咬牙道,「我不记得答应过这场婚事。」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我的孩子。」齐慕云慢条斯理地说,「按照家规,继承者的婚姻得由当家指定,当家主的婚姻亦得由前任当家指定。」
「在很多年以前,你已经指定过一次了。」卡尔瞥过海德槽一眼。
「那并不代表我不能再度指婚。现在我累了,你打算继续挑战始祖留下来的规矩呢,还是打算让我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免得我迷迷糊糊地闯进了你的新奴隶房里,做出不可收拾的败德之事?」
卡尔气得攥紧手心,但仍不失优雅;他以戒备的嗓音说道,「请随我来……父亲!」
***
「你永远不忍心让你的表弟失望,父亲!」
卡尔默然不语。他好整以暇地坐在本馆书房的沙发上,抬眼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年,海德倨傲的神色和他的父亲有几分类似,又不尽相同:儿子是自信,父亲是狂妄,而他,则是两者兼之。
「别叫我父亲。我无恩于你,也从未负过一丝教养的责任。以实质而论,小麒才是你的父亲。」卡尔讽刺道。
「也是我的爱人。」海德立即反唇相讥。
闻言,卡尔蓦地起身,似乎不想再听下去,准备离开。
「如果你现在走出去的话,我保证你将来会后悔。」
「你打算威胁我?」卡尔冷笑。
海德摇头,「这是忠告。你见到老头子望着那只狐狸的眼睛了,在家规层层束缚下,我不认为你孤身和他对抗能有任何胜算。」他停顿了一会儿,「何况,我们还有共同在意的人。老头子对小麒的兴趣绝不比对狐狸少。」
卡尔又坐了下来,两手交叠在膝上。
海德交给卡尔一个信封。
「打开它。」
「这是什么?」
「聘金。」
抽出一看,里面赫然是一张列印明细,记载着昨日的股票文易。
「你从雷帝欧斯手上买回了部分齐云饭店的股权?」卡尔有些讶异。「加上你手中持有的,总共占三分之二强。长老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