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的摇摇头,一抹淡淡的轻愁闪上她的脸。“不是缘。真的,不是缘。”她再摇头。
“人的遇合只是偶然,就像浮萍一样。但是,我一眼看到你就肯定不是偶然,我们不会像浮萍。”
“可是我――”她要想说出和廷谆的事,他却立刻制止住她:“不再谈这些,我们跳舞。”他说。
再次步入舞池,他们已不像刚才那样生硬。陈恺把依蕾拥在胸前,他的手紧紧的环在她腰上,一种微妙的情绪使她没有拒绝,深心里,她反而觉得无比的安逸和满足,是她从来未享受过的。
随着音乐,他们缓缓的,慢慢的在移,在滑,在转,渐渐的,她已完全沉醉在他的怀里,她忘了廷谆,忘了回家的事,忘了自己的年纪,甚至忘了自我,更忘了眼前只是个陌生人。
她像个初恋的少女,一心追求那奇妙的旋律。她嗅到阵阵浓烈的男人气息,她觉得胸中有股膨胀的情绪----不是浮萍,对吗?依蕾!他的声音如在梦中。
她缓缓的摇摇头,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只听见声音,她不要声音打扰她--不要声音,不要声音--几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连灯光都是那样暗,暗的只是看到眼前。
她移动一下,昏暗中,她看见那对黑黑的眼睛,正慢慢的朝她压过来,她感到胸口发胀,心脏剧烈的在跳,从来没有的激动,从来没有过的冲动,她的嘴唇发颤而干涸,一阵强烈的昏眩,夹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两片湿热的唇,压着她的,她像在沙漠中见到水源般,吸着,吸到了生命,吸到了阳光,她的生命力在一刹那间爆发开来,强烈的象一颗能致人死地的炸弹,热的象在炉里一块火红的炭。
一只手,一只发烫的手,从她的腰肢慢慢往上上移,往上游,这只手上的热力,使她每一个毛孔都收缩了,她觉得紧张,觉得狂热,她她想叫、想……
突然她的血液凝结住了,那些热度从沸点立刻降到冰点,她想着她在哪里?那人是谁?廷谆吗?不知那来的力量,她推开压在她身上的人,立刻她开了电灯,眼前的景象令她羞渐的吃一惊。陈恺和她都是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什么时候又是怎样回到旅社的,她竟然全然不知。
她惶恐的整理一下衣衫,眼泪却随即流下来。天!她在做什么?离开廷谆才一天,怎么竟会变成这样?她一向内向又保守,什么魔鬼使她如此?眼前这男人是谁?是魔鬼变的吗?
“依蕾!依蕾!别哭。”陈恺惶恐的叫,“我们并没有没有做什么。”
依蕾不理,只是不断的哭,哭得象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瘦弱的身体不停的抽搐,有楚楚可怜的感觉。其实离家六年,独自在美国闯天下,她早有自制的能力,她从来不会做什么错事,为什么一看到这男孩子她就全身不妥,连自己是谁都几乎忘记。
“真的依蕾我,没有侵犯你,我敢发誓。”陈恺的声音再一次传入她耳中,她摇摇头表示不怪他。自然,这种情形如果她拒绝早不会变成这样,她只能怪自己。
哭了好久,她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她忽然又觉得十分好笑了。在美国接吻是最普通的事,留美六年,耳闻目染,她并不很介意,今晚看来他只是吻了她,或者说她吻了他,哭不是很可笑吗?她抬起头,看见那英俊的脸上带着些不安,黑黑的眼中依然跳动着火焰。
她轻轻的叹一口气,走到门边,一边推开门示意他出去,一边平静的说:“晚安。”
“依蕾,你……”他站在门边,有些奇怪,更想解释些什么。看着依蕾低垂的眼睛,他颓然叹口气说:“晚安。”
关上门,靠在门上,她的心乱成一团糟。陈恺临走时神情几乎令她留下他。天!叶依蕾!难道你忘了你是个有丈夫的女人吗?她失神换上睡衣,胡乱的梳洗一番,倒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前晃动的全是陈恺的影子。才一天的时间,陈恺竟深深的打入她的心,比廷谆更深。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廷谆是她丈夫呀!刚才在躺椅上的情形,想起就会令人面红心跳,但是那种感觉却是她一生中没有领略过的,她忍不住又要想:这是什么呢?爱情吗?她不懂。
清晨,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叫醒了蜷伏在床角的依蕾。她揉揉眼,抓起话筒,心中忽然升起一阵紧张:会是谁呢?陈恺吗?她在犹疑,听筒内已传来一连串流利的英语,原来是接线生通知所有航空公司的过境旅客:交通车将于八点来接他们,九点正飞机起飞。
依蕾说声谢谢,放下听筒重新倒在床上,心里有些微微的失望。竟不是他的电话。看看表,才六点半,那么无论如何也该起来了。
她站起来,一阵强烈的昏眩袭向她,她后退一步倒在床上,胃里一股热气往头上冲,额上全是大粒大粒的冷汗,口腔里大量涌出的口水,一刹那间天旋地转,她以为自己会突然死了。没有多久的时间,可能四五分钟,所有难过的感觉都过去了,除了更苍白的脸以外,没有留下任何有病的痕迹。她慢慢再度站起来,摇头自语:“我贫血得太厉害了。”
走出洗手间,她匆匆梳洗换衣。她计划在七点以前弄好一切,还有半小时的时间可进早餐。镜子中映出一个苍白瘦削的脸和一对失神的眸子,她不禁暗暗的叹口气。昨夜没睡好,等会儿或许会晕机,到了台北机场,妈妈一定会吃惊她憔悴的神色。
在躺椅上,她把昨夜穿去夜总会的晚礼服和饰品一样一样的往箱子里收。当初做这套礼服时,她还在怀疑派不上用场,那知……
拿着白缎高跟鞋,她怔住了,一片污黑的鞋印正正中中的印在鞋面,一双全新的鞋子竟变得如此不顺眼。“这……”她心中突然怦怦的跳起来,这预兆什么吗?暗示什么吗?白鞋上的污渍分了,没有再想它的余地。她盖了箱子,匆匆走到门边,她想招一个侍者搬箱子下楼。拉开门,她整个人全呆住了。--陈恺,那英俊的耶鲁男孩子,那有一对黑黑的眼睛,那微笑令她不安,那昨天曾吻过她的他,正默默的站在门边,一言不发的凝视着她。
“哎……早。”她有些失措的说。
看见他,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人也年轻得多,她不及想到许多烦恼和难堪的事,笑容已下意识的先挂在脸上。
“如果你不再理我,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他脸上笑容依旧,一点也看不出不原谅自己的样子。
“我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呀!”她低着头,一大把的头发遮住大半边脸,有一抹神秘的味道。
“我想你需要帮忙!”他走进来,提前她随身的小箱子,突然又转头凝视她:“你的脸色很坏,很苍白,是不舒服吗?”
半掩在头发下的脸微微摇一下,陈恺凝视她的目光再也收不回来了,这个女孩子,有着奇异的、病态的、苍白的,混合着淡淡幽怨的美,是他的世界里从来不会出现的那一型,他生出了要占有她的年头。
“不走吗?”依蕾轻声问。
一抹怯怯的眼光,从长密的睫毛溜出来,眼光里包含着许多复杂的感情,他说不出那是些什么,然而,他的心弦已被那复杂的感情拉紧了--他吸一口气,勉强平定心中的莫明冲动,大步走向电梯。
飞机终于着陆在台北场,祖国芬芳的土地,就踩在他们脚下,几分钟后,依蕾就能见到久别的家人,她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忘我的站起来。
一只手,一只修长的手握住她的肩,她随着那只手的力量转过身来,兴奋立刻被另一种情绪所代替,她又看见那张英俊的脸,那黑黑的眼睛,但没有微笑。
“就此分手吗?”他深深的盯着她。
一股热力夹着激动重进她的心脏,她剧烈的心跳了,就此分手吗?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眼中仿佛射出许多绵绵的丝,一根根的把她缠紧,缠得她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困难。应该分手,是吗?然而--“难到不应该?”她困难的说。她摔不开握住她手臂的那只修长的手。
“别太残忍,依蕾,告诉我地址。”他动也不动的紧紧望着她,望得她心都痛了。
“这不对,陈恺,你知道……”她又想说廷谆。
“没有不对,你不必逃避。”他定定的说。
“我没有逃避什么。”她吸了一口气,装着冷静的样子说:“而且,没有值得我逃避的事。”
“你撒谎,你在逃避我。”他低声的叫,眼中又燃起火焰,“你不敢看我,这不是逃避吗?”
“陈恺,我……”
空中小姐过来,请他们下飞机,他不得不放开她,但是,却一步不舍的紧跟着。
“依蕾,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无论如何,给我地址,你知道……”
“别再逼我,我不会告诉你。”她站定,忽然变得非常冷静,“我们的相遇是偶然,就像没有根的浮萍,而且……”
“这不对,你太残酷,如果你有理由……”
“我有理由!”她打断他的话,睁大了眼睛盯住他。
他忽然觉得一种心寒,怎么回事?她说有理由?下意识里,他想到一些事,难道她--
“陈恺,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孩子。”她低下头,慢慢的说:“我一生中遇到的,没有比你更好,但是,原谅我,我已经结婚三年。”
像一阵闷雷,突然打在身上,他全身有如电击,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下,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真的吗?她已结婚?
不可能,不是这样的,绝不是他喃喃的说,眼光变得恍惚。
他的潇洒风度,他特别的绅士气派,他的温文微笑,一刹那间都已逝去,他像一个失去珍宝的小孩。
依蕾看着他的神情,心中剧烈的震动,她不忍--但是,她只是那样无奈,她无法抹去廷谆的影子,再看他一眼,她咬紧了唇,毅然转身而去。
无论如何,这段无奈的回忆是最难以忘怀的,让它永存于心底吧!
她朝前走了几步,立刻,发现了看台上的爸,妈和弟妹,一阵狂热的情绪又掩盖了心中那段阴影,甚至身后的那个男孩,她和看台挥手,加快了脚步向前走。
她投入了那个旧的,如梦的,又陌生的生活中。
陈恺,不知过了多久,才从那阵恍惚中清醒过来,依蕾,那美丽的依蕾已失去了踪影,他茫然向前走了两步,又颓然停止,有什么用呢,她已结了婚。
他抬起头,陌生的祖国呈现在他眼前,也许,一段美好的假日正等着他。他慢慢走进旅客检查处,他黯然对自己说:如果能够,让我忘了她吧!
陈恺住在国宾饭店六楼。
他很少外出,整天总是躲在房间里,就连吃饭,都由一楼明园西餐厅送上来。他显得心事重重,他说来观光,却完全不像观光客。
他靠在床上,无聊的翻看着国宾饭店的介绍手册,翻到最后一页,他看到十楼的摘星楼和介绍图片,那是个美丽幽静的地方,还有古典音乐可听。
他的犹疑了半分钟,匆匆披了西装外衣,直奔十楼而去,也许他能寻到宁静的一晚。
电梯里已有一个女人,他瞪着那女人发呆--太像了,实在太像依蕾,除了她刻意浓装的脸之外,那长长的头发,那……
那女人并不回避他的视线,反而露出浅浅的微笑,他心中一征,立刻明白自己的失态,慌忙转身向外,小心的电梯里只有两个人,他却感到那么拥迫,甚至埋怨电梯的速度太慢。
出了电梯,他头也不回的直进摘星楼,他怕更回头更引起那女人的误会。
刚坐下,跟下来的不是侍者,却是电梯里的那女人。
“我很美?是吗?”那女人老练的坐在他对面,自顾自的点了一支烟。
“我想--你误会了。”他不安的挪动一下,他已明白这是那一种女人。
“误会?”她眼光一抛,一股烟从嘴里喷出来。
侍者过来,他还不曾开口,那女人毫不讲理的吩咐:“加冰,两杯!”
陈恺厌恶的站起来,那女人冷冷的声音刺进他耳膜。
“除非你喝完这杯酒,否则,我便跟你到任何地方。”
他一震,看见那女人坚决的眼光,他不得不妥协,叹一口气,重新坐下来。
“你要什么?你说,只要你不跟着我。”他压低声音,愤愤的说。
“我要什么?哈!”那女人轻狂的笑了,声音好大,惹来许多奇异的视线,“我什么都不要,小伙子,我只要你喝完这杯酒。”
“你……”他惊讶的说,这女人难道不是风尘中人?
“我是谁?是吗?不必问,喝完这杯酒就替我滚得远远的,年轻人都没有良心。”她说。语气有些疯狂,好像受到什么刺激。
“或者,是我误会了。”他低头喃喃的说。
“告诉我,刚才在电梯为什么愣愣的看我?嗯?”
她凑过脸,他发现她已不再年轻。
“因为--你像一个人。”
“老套!”她抿抿嘴。
“信不信由你!”他说,又恢复了一些潇洒的风度。
她看他,斜着眼睛,然后,用力拍他的肩。
“我信了,小伙子。”她点点头:“是你女朋友?”
“不是,是别人太太。”他说得很直率。
她再看他,神态正经多了,是种审视的眼光。
“别引火自焚,别人的太太,要不得。”
“但是……”
“她寂寞,苦闷,她爱你?是吗?”她打断他的话,用世故,尖锐的口吻说:“别忘了,她仍是别人的太太。”
陈恺怀疑的瞪着她,她是谁,她来做什么?她老练,世故,又像什么都知道。
“你是谁?”他再一次问。
“我吗?”她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粗野的用手抹抹嘴,嘲讽的说:“我是别人的太太!”
她站起来预备走,他一把抓住她,说:“别走,你的话还没说完。”
“放手,小伙子!”她压低声音,这是高尚的地方,拉扯不得。
陈恺一惊,急忙放开她。
她头也不回扬长而去,留下一头雾水的他,颓然坐下来,似乎是碰到一个怪人,然而,她的话--他端起面前的酒杯,玻璃反光处,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握住酒杯的手微微发抖,他几乎大叫,他看见的竟是依蕾!
依蕾穿着银灰色的秋装,半高跟鞋,那一头长发依然散着,脸上不施脂粉,显得出奇苍白,她随着父母和亲友预备进入对面的中餐厅。
陈恺忘形的冲过去,一边摇撼着依蕾的肩,一边大嚷:“依蕾,依蕾。又见着你了,真好……”
依蕾苍白的脸上,刹那间添上一抹红晕,她不自然的环视亲友和她的父母,为陈恺介绍:“陈恺,耶鲁大学的,在美国的朋友。”
大家都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他,他发窘得不知该怎样安排自己,但是,他不能失去和依蕾说话的机会,这似乎是上天安排的。
“各位请先进去,我有几句话和依蕾说。”
单独剩下他俩时,什么话都没有了。
依蕾低垂着眼睛,他却深深的凝视着她。
“这几天,你好吗?”他问。
她点点头,长密的睫毛依然掩盖了眼睛。
“我……每天想你,知道吗?”他又问。漂亮的黑眼睛,有一抹忧愁。
她又点点头,然后抬起眸子,啊!那是燃烧的火焰的眸子,那里面跳动的,全是火红的花朵。
“我知道,因为--我也想你。”她低声的说。
像两粒静电,相遇而碰出火花,陈恺激动的叫:“依蕾--你--我知道不对,我知道不应该,但是……你知道吗?我没有办法,我逃不开你。”
依蕾的父母已在里面张望,陈恺无奈的用力握握她冰冷的手,匆忙的说:“打电话给我,我住在这里号房,今天晚上打。”
依蕾木然的看着他,点点头,然后推开玻璃门,进入餐厅。
陈恺大叫一声,吹着口哨走进电梯。
陈恺焦急,不安的守在房间里。
今晚的时间过的特别慢,慢得令人不能忍耐。从十楼回到房间,他就这样不停的来回走着,像一个大钟摆,他无法使自己安定,他看着那浅兰色电话,心里怦怦的跳着,为什么还不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