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系尘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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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系尘香(上)-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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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人互看一眼后,巩永固一拱手:“实不相瞒,我二人本已远行数百里外,但终因有要事要办,不得不返。宁冒断头之险,也要回来一试。”
苏铭尘并不顺题询问,反而欲回身进屋,口中道:“二位远道而来,必然累了,我去烹上一壶新茶,品茶香,听竹韵,纵论心事,岂不风雅?”但他还没踏进房门,忽听后面“通通”两声连响,回头看去,那二人已跪在院中。他皱眉道:“你们这是何意?”
刘文炳双目含泪,声音已近哽咽:“李自成逆兵叛乱,我朝遭逢灭国遽变,皇上皇后以及公主太子皆已殉国。如今我们欲重整队伍与李自成再搏一场,夺回大明江山。唯憾的是朱氏皇朝中竟无可以领军之人。所幸天赐小王爷与我等面前,小王爷的文才武功无不是上上之选,又乃皇室遗孤,血统高贵,若能率领我等登高一呼,必然万民归心,雄风大振!则李自成等一干反贼也不足为惧。还请小王爷万万不要推辞!”
苏铭尘静静听他说完,敛起所有的笑容,淡淡道:“你们刚刚进门时不是还在唤我是‘苏公子’吗?此时又拿血统之论逼我。居心何在?”
巩永固续答:“小王爷千万不要曲解了新乐侯的好意,刚才称您为苏公子是因那日在酒楼之上见您不惯我们以旧礼相称,故而改口。”
苏铭尘正色道:“既然知道我不喜旧朝礼仪,又为什么要拿这些红尘俗事烦我?别说我不过是个被抄了家的逆臣之后,与大明已无瓜葛,就算我是正牌的太子,如今我心无江山,目无皇权,兵戈纷争又与我何干?!”
刘文炳急得双目垂泪,呼道:“小王爷,我等冒死而回,不只是为了朱氏皇朝,还有天下的百姓啊!李自成当初也曾以仁义之名起兵,如今夺下京城后还不是贼匪之性毕露?百姓如今对他们是怨声载道,民心渐失。我等若能此时起兵,振王朝于颓势,救百姓于水火,那将是千古流传的佳话。难道您就不肯做着天下第一人吗?”
苏铭尘半靠在门前,似笑非笑:“朱姓累我全家被杀,我却要反过来为它拼命?若换作是你,你肯吗?名利富贵,生杀荣辱,谁在人世上走一圈时不是怀揣着这些梦想,经历这些遭遇?至于福祸,虽是一半天定,一半人为,但也要顺势而行。大明气数已尽,已无挽回的余地,我不说是你们痴心不死,你们爱做什么就去做,但与我无关,不要拉我同行,我并非你们的同路人。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二位是念在酒楼上的一面之缘而来与我叙旧,听我抚琴,我自当净手熏衣,贵宾相待。若二位执意要和我续什么血亲贵戚,谈什么皇图霸业,恕我高攀不上,只有请二位回去了。”
刘、巩二人大失所望,欲再苦苦相求,苏铭尘已轻拂儒袖,背手走回屋中,不一刻,有朗朗琴声自房中奏响,琴声中苏铭尘所吟唱的正是他们刚才进门前念起的那首诗:“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琴音优雅清华,不沾尘俗之气。
刘文炳以袖拭净脸上的泪痕,长叹着扶起巩永固,慢慢踱出了属于苏铭尘的这片天地。
身后琴声悠悠不止,歌声不停,一曲奏完,紧接着又换歌而出,这回唱的是五代时期曾一度称帝的萧纲之作—;—;《咏萤》:“本将秋草并,今与夕风轻。腾空类星陨,拂树若花生。屏移神火照,帘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吝此身倾。”
二人听到此歌又都停了下来,巩永固问道:“他唱此歌何意?他既然不希图富贵家,难道是在笑我们妄自以萤烛之火与李自成相抗吗?”
刘文炳听了很久,摇头道:“其实他对前朝也并非毫无眷恋,但世事伤他太深,令他心死。他唱此歌,只是在感叹流萤尚可来去自如,而他自身却为世事所困,难觅知音啊!”
……  ……
东郊的净水庵,偏僻而宁静,是个极佳的清修之所。叶香情以前从未想过她将会在这种地方渡过自己后半生。面对青灯古佛,听着鱼罄钟响,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所有的仇恨怒火,所有的忧愁怨怼,在这里都能得到短暂的平息。但,仅仅是这种短暂而已,因为在她的心底所潜藏的那种冲动与热情却不是一句“南无佛南无法,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就可以超脱的。
菩萨?菩萨是人心中的希望,是个幻梦,最终的实现唯有靠自己的力量。在这里即使把外表伪装得看似已斩断红尘的牵绊,但眼中所看的,心中所想的,只有一个心愿,最期盼的,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她肯屈居这里,只是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等待一个可以真正让她解开心结的人的到来。她在佛前诉说着她的痴,她的梦,她的喜,她的泪,因为除了闭口无言,似乎洞察万千世事的佛像之外,整个世间中并没有一人可以算是她真正的知己。寂寞,掩埋了她所有的情绪和快乐,回忆中也没有任何可以令自己快慰骄傲的片段情景。她一次次地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在痴人说梦?尽管最后的答案可能是最残酷的,但她却执拗地不肯放弃。这便是她自己选择的人生,没有“后悔”两字存在的余地。
所以当今天红娘子再次来庵中看她时,叶香情以为她又是为李自成做说客的,但她却带来了其他的消息:
“陛下明知吴三桂想索要陈圆圆,却执意不肯将其送回,吴三桂给他在京的老父写了一封家书,公开表示与我大顺朝的誓死敌对。甚至不惜牺牲他父母家人的上百条人命。”
叶香情听了冷哼着轻笑:“我早说过陈圆圆就是红颜祸水,果不出我所料。原来这世间真的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红娘子继续说道:“陛下本来是准备于本月六日举行登基大典,因为吴三桂那边的情况不明而一拖再拖,现已将登基之日暂时定在十二日,而且陛下日前已经表示有亲自东征,讨伐吴三桂之意。这样一来,十二日之期也不能作准了。”
叶香情细想想,看着她道:“你有顾虑?”
红娘子的确忧心忡忡:“如今我朝刚刚建国,万事待兴,况且进京的兵马实在不多,虽对外号称有二十万之众,实际连明朝的降兵算在一起也不过七万余,吴三桂那边据说已与关外有所勾结,连守兵再加上借兵,至少能和我们打成平手。我们带着大军兴师动众的奔波赶去,以疲军去迎战他的精锐部队,胜算并不大。前几天丞相等几位重臣为远征卜卦,连卜三次都是凶兆,更令人担忧啊!”
叶香情沉吟着走到窗边,慢声道:“我与他当初已经断绝了骨肉之情,如今你和我说这些又想让我做什么呢?”
红娘子绽开笑容,在她身后轻抚着她的双肩道:“你的脾气我还不知吗?做事像阵风,爱恨分明。你对陛下有怨气,恨他误了你娘一生又来阻你姻缘,其实他也是有他自己不得已的理由啊。起码他并不失一个为父之道。骨肉之情是上天早定,哪能是你说断就能断的?别说你不过是在胳膊上拉了个口子,你就是砍下自己的一条手臂,你身上流的还是他的血,这是丝毫也变不了的事实。我今天来告诉你这些,也不想乱你的心神,就是想和你道句别。”
叶香情此时才有一惊:“怎么?你要走?”
红娘子答:“战事紧迫,我肯定是要率领健妇营随同陛下去作战的。你也知道战场之上生死难料,若我福大命大,日后还能再来看你,若我福薄……”她一顿,脸上稍有阴云浮现又立刻荡净,挑着眉眼爽朗的说:“正好早一点投胎,争取来世做个男儿身,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做事绑手绑脚,又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是不守妇道了。”
叶香情反被她说的心中悲凉,挽着她的手臂唤道:“红姐,别说这些丧气话。”
“对对,如今尚未出师,我太多忧了。”红娘子笑着将她拉到外边,从她来时的车上拿下一个长条的盒子,递给她道:“这是我从京城一个前朝贵族的家中抄来的,听说是件古物,我想定是个好东西,就给你拿来了。”
叶香情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横躺的原来是张古琴。
红娘子在她的耳畔轻声细语:“你那个心上人不是最喜欢弹琴吗?你正好可以借这个东西去讨好他啊。说不定投其所好,他会感激你呢。”
叶香情将那张琴小心翼翼的自琴盒中抱出,红娘子说的话她只模模糊糊地听了,却并未深想。她全部的精力如今都集中在这张琴上。奇怪?!她曾见过无数的琴,却从没有哪一张能给她如此的亲切熟识之意。对琴身,如逢老友,有一种从心底情不自禁涌动出的欣慰。屈指轻拨琴弦,琴音古雅,宛若人声沉吟,撩动起她无限的情绪与思潮。
将琴身抬起,她无意识的瞥向琴底,竟看到一个小小的“香”字篆刻在那里。她心神微颤,问道:“这琴底的字是你叫人刻上去的?”
红娘子凑过来看,啧啧叹道:“真是怪事啊,我也是才发现这个字,看来这张琴真的是与你有缘。”
叶香情摸索着琴身,抱坐着许久,忽然猛地腾身跃起,连人带琴翻身上了门口的一匹骏马,道了声:“借马一用”,就绝尘而去。
红娘子在身后诧异不已,不知其所以然。
……  ……
苏铭尘最爱眷恋于院中喝茶时的一刻,这比抚琴时的心弦激荡要来的安逸静谧。有时候他要庆幸自己的家败,否则此刻的他也许在为争夺皇权而苦闷,或是在为王朝的灭亡而悔恨,哪里会有现在这般的轻松惬意?
但不知为何,最近这种惬意的快感比起从前渐渐地淡了许多。无论是抚琴还是品茶都不能让他再回到如从前一般的从容不迫。没有了叶香情的穷追不舍,痴缠苦恋,他本应该是更加平静超脱的,但现在他的心中却总是隐隐地有几许失意,或是寂寞?
这怎么可能?他苦笑着问自己。从几何时,他也会有放不开,丢不下的东西?他嘲笑鄙夷世间的一切,他曾经绝情绝义的将别人拱手送来的芳心片片撕碎,他这一生所追求的不就是一方自由,一份淡泊,和一个知己吗?如今除了那缭绕于记忆中模糊的影子尚芳踪难觅之外,其余的,他都已得到,他几乎是比皇帝还应满足的人,但为什么他竟时时觉得意志消沉,不能开怀一笑?
“也许是我久居在这里的缘故吧,此地狭小偏窄,或许并不适合我的长留。”他喃喃自语,但却皱眉又问:“那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难道我是在等谁吗?”等人?是的!这个念头一蹦出来,立刻在心中得到更多的响应。是的,若不是在等什么人,他怎会去而复返,从春香酒楼又回到这个竹林小居?但他究竟是在等谁?他所等的究竟是个人,还是一道模糊的影子?
想起影子,叶香情的那段话又猛然从内心中众多的记忆里跃众跳出:“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有个人!我不管她如今是否在这世上存活,还只是你自己想出的一道虚幻的影子,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绝不会甘愿做你心中那道影子的替代品,我要真真正正的活在你心里!生了根,让你拔也拔不走,忘也忘不掉,你明白吗?”
他的眉于是蹙得更深,为什么他总是忘不掉这段话?这曾被他讽为怪念头的“胡言乱语”,在他心底所扎下的程度竟远比他自己所预料的还要深!
这就是叶香情强势的爱意所造成的后果,除了让他平静的生活变得杂乱无序外,还令他一向坚定的心慢慢开始摇摆不定。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要什么,求什么,不明白他所要求的究竟是远在天涯,还是近在眼前?眼前一片迷雾重重,他什么都看不清,懒得去拨,也不想去拨,他愿意留在这里,静待一切的发生。
若天要我等,我就等下去!
这是他的信条,他固守不变。
竹林外又有车马声至,他凝眸而视,难道是她又回来了?
从翠绿的竹枝间走来的是一条婀娜的红色身影。此时此地若有百花,则群花必将羞败,若上天飞来一组南雁,则雁必愧落。试问天下有谁能有如此绝代风华?自然是有第一美女之称的陈圆圆!
“陈姑娘因何会来此地?”这些日子以来,唯独陈圆圆的造访最令他吃惊。
陈圆圆还是那样优雅的微笑:“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陛下特准我到城西的闻天寺进香。我路过此地,记得你住在这里,特意过来看望。”
不用她再细说,苏铭尘已看到在她身后十几丈外有不少的侍卫昂首站立,可见李自成虽然准她出门,对她的看守却并未有丝毫的放松。
苏铭尘看得出陈圆圆有话要和他讲,但碍于周围情势不便开口,微微一笑,已有了主意,遂朗声笑道:“昨日我闲来无事时背诵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可惜多年不吟已忘记了大半,今天陈姑娘正巧路过,可否帮我抄录?”
陈圆圆明眸一转,也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点头同意。
苏铭尘从房中取来纸笔,又笑说:“书圣以草书名扬天下,我等今日也当以草书缅怀之。”他提笔便写,口中朗朗吟着千古佳篇《兰亭集序》的开章词:“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毁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其是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声,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陈圆圆侧头看去,那纸上字体俊逸酣畅,笔墨淋漓,正是一笔极佳的狂草,但其实所书之言却与他口中所念大谬不实:“据闻吴将军因姑娘而不肯归降大顺,大战在即,血腥难免。姑娘即将背上千古罪人之骂名,实令人忧心慨叹。但若能求生便已得欢,万事或有转圜余地,请姑娘宽心静待,不要另生妄念。”
陈圆圆看了心中一惊,她一句真话未说,竟会被苏铭尘看出心事?
原来,近日她听说吴三桂为她一人欲引异族入关之后便已心存死念,不想再苟活人世。除了因自己一女连侍二夫自觉丧德败性,自毁誓言外,更是怕承受这个红颜祸国的千古骂名。可惜周围无知己可以倾诉这一腔的幽怨,故而借今日散心之机以图暂时排解心中的愁苦。却不料她瞒过所有人,居然被只有数面之缘的苏铭尘看破了心机。她心底惊叹不已,苏铭尘还在笑道:“后面的,还请姑娘见告。”
陈圆圆接过笔,极轻微的发出一声幽叹,曼声轻吟后面的文章:“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但笔下流淌的却是另一番心境:“我乃不幸之人,枉有几分姿容却无德性可言,上天见怒,咒我一生,若再苟活世间,生有何欢?不如随风而去,死又何惧?”
苏铭尘看后轻轻摇头,笔下不停:“姑娘是仙家风骨,岂不知生既无欢,死有何意之理?上天造人,皆无一帆风顺之路。其间险阻,虽非人力能料,但或可扭转。若极难扭转之时,宁可他乡远避,如屈原所说: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也绝不应草菅己命,陷父母于不仁不义之境地。天地辽阔,世事多变,焉知今日之风雨不会成就明日霞虹?万请珍重三思!切切!”
陈圆圆看得十分感动,敛袖轻拜,声如蚊语:“谢公子赐教,圆圆一定谨记在心。”
她若一朵艳丽的牡丹飘摇至院门前时,忽然回头嫣然一笑,问道:“公子既是个如此心胸开阔,超群拔俗的人,为何眉宇间也会有愁容?”
一句话竟反把苏铭尘问得呆住,也不由自主地抚了一下额上的眉心,问道:“我的脸上有愁容吗?”
陈圆圆点头:“而且似乎还是刻骨铭心。”
……  ……
陈圆圆虽已走远,但她的最后的一句话却令苏铭尘一日不宁。
此刻太阳西斜,金乌坠地,屋外满天的狂风大作,天尽头隐隐有闷雷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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