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太阳西斜,金乌坠地,屋外满天的狂风大作,天尽头隐隐有闷雷之声。这是下雨的前兆。
苏铭尘回到屋里,取过一本词谱,满眼看去尽是伤心断肠的词句,看得他没由来的一阵心惊。于是扔下,又抽出一本八大家散文集,信手翻至正好是苏轼的《前赤壁赋》,触目所及的一行文字渐渐令他心静下来,轻声慢吟:“客亦知乎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无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
长吟中,他突然浑身打了个寒噤,似乎被什么东西警醒,站起身来到门前,踌躇了一下,猛地将门推开!
小院竹门外,有人伫立在风雨中,怀抱一件长长的,被锦缎包裹的东西,冲他微笑,似乎他的开门正在她的意料之中。
“幸好你还没走。”她笑着一手推开院门,脚下的泥水早已将她的衣裙溅脏,而她全身也已湿透。她全然不顾这些,走到他面前,扬起脸很满足地说道:“我骑了一日的马,总算在落日前赶到这里了。”
苏铭尘一语不发的定视她许久,忽然一伸手,将她拉进房中。
她走进屋里,站在桌前,将怀中的锦缎长长一拉,扯去包裹,露出的是一张古琴。摆在桌上,将他拽过,笑问道:“你喜欢吗?”
苏铭尘坐了下来,细细抚着琴身,那每根琴弦,每片木身,甚至上面的每处花纹无不给他震撼之感。前尘如烟,种种情愫,皆因这张琴而起,虽然他已记不得了,但是在这琴的面前,他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狂喜与激动。手指在琴上久久流连,那极爱的意味毫不掩饰,自然也被她看在眼中,于是笑得更加得意,主动将琴身翻过,给他看琴下的字,纤手一指:“这个‘香’字本是旧有,是不是看上去与我渊源颇深?”
而他也被这个字迷离得失了魂,不知因何,在眼前分明看到的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正一下下虔诚而细致地镌刻着这个字,每一个动作中都是一分爱意,一分深情。而那双手的主人却又是谁?
他勾动起琴弦,琴声便如心声,一派忧惋迷离,缠绵悱侧。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纷飞优雅地滑腕,抹弦,挑音,诉情,已经浑然忘我,突然伸出双臂穿过他的身前,盖在他的手上,有些任性,有些执拗,又颇为妩媚地在他耳旁私语:“教我弹琴。”
他的手一颤,停驻在弦上,生硬地回答:“我不会教任何人弹琴。”
她的幽香如她的幽怨一般袭来:“那就为我弹一曲吧,难道真的让我等到死吗?”她悠然轻叹:“若我早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苦事,真不如一出生就削发为尼,能少却多少心碎肠断。”
他忽然一笑:“你这样的脾气就算进了庵堂,也不会安分守己的。”
她略一沉默,沉沉的问道:“你总习惯于让别人为你付出,而从不肯有所回报,是么?”
他也寂然良久,若自问,若问她:“我是这样的人吗?”
她未正面回答,在他身后的声音执著坚韧:“你为何不肯回头看我?莫非你的心已经有所动摇?”
他故作淡淡:“实在是我看腻了你那张脸,乏味得很。”
她娇媚地笑出声:“是吗?若你肯回过头来,说不定会有番惊喜。”
他无奈于她的纠缠,勉强转过身,刚道:“又要耍什么花招了?”一句话未完,就被吞没在她炽热的吻中。她对他的献吻已不是第一回,他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哪一次都不如这一刻来的火热,甚至那吻中更多的不是缠绵,而是怨恨。而她的火热居然也撩动起他几乎早已死在心底的人性中本能的热情,对于她小舌尖灵活地挑逗,隐隐有了些微的反应。但是她却不吻了,狠狠地猛咬了一下他的下唇,退后一步说道:“这是为了报复你当初害我受剑伤之苦。”
他很是尴尬,捉摸不定她如冰火变化,喜怒无常的性子。抚着被咬疼的嘴唇,苦笑道:“怎么又翻起了旧帐?”
她在屋中兜了一圈,找到一件他的外袍,也不避嫌,在他面前宽解下外衣,将他的长袍穿上,而后才坐回到他面前,以手支颐,看着他的眼睛。“这几日在净水庵中,我想的最多就是你这个人。我在想为什么你当初会对我那么无情,利用我不成后竟然直言不讳的说自己是个卑鄙小人。这根本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他苦笑道:“那你认为又如何呢?难道你以为我在骗你?你真以为你能看透我的心了?我只是比较敢作敢当,对自己所做的是非功过从不讳言而已。”
“撒谎!”她断然道:“直到今天你还想骗我?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只有你最聪明吗?你以为我就看不出你的把戏?你若真是聪明绝顶,所布下的局又怎会轻易被罗虎拆穿?你是故意让他发现,故意让他找你寻衅,故意让他告诉我所谓的真相,你所做的一切,最终就是想让我从你的身边离开,彻底对你死心,从此不再纠缠你了,是不是?!”
她连声的质问得不到苏铭尘任何的回应,他低垂着眼,如老僧入定,似乎已有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而她看到他这副样子,却冷笑一声:“到现在你还要否认又有何趣?你是怕承认后自己的心更加动摇,因为你已经开始喜欢我了,接纳我了,但你自己又惧怕这个事实,所以要装聋作哑,远避尘世,除了想欺骗天下人外,还要欺骗你自己!”
苏铭尘的脸上没有任何的神情变化,唇纹甚至没有一丝的抖动,但是掩藏在衣袖下的双手已攥得关节发白。他静漠着清语:“你若不是这样的任性,也算是个很好的姑娘。聪明,倔强,虽是个女儿身却不逊于任何的须眉。只可惜你的固执和任性是你最大缺点,若不肯改,会成为你日后最大的痛苦根源。”
她冷笑着扬眉:“又来做神仙了,你总是喜欢把自己摆得高高在上,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其实你连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清。”她走到门前,忽然转头,语气中是极深的哀痛:“你为什么就不肯体谅一下旁人的心情?伤害别人还不自知。难道这一间破房,一张琴,就已是你的全部了?这世上就真没有一个人可以值得你垂怜?”她又大踏步的走回,站在他面前喝道:“你说你要等什么人,却不肯真正去追寻,你不过是在拿个借口来搪塞你自己的懦弱和无情!”
她一眼看到墙上挂的那张他日用的古琴,几步走过去,猛地将琴从墙上拽下,狠狠地摔砸在地上,琴身受不了这样的撞击,琴头顿时碎裂掉数片,琴弦也断了几根。
苏铭尘大为惊骇,跃起身已然迟了,他愤怒地捏住她的肩骨,质问道:“为何要毁我的琴?!”
叶香情一脸的凛然无惧,落字铿锵有力:“我只是要你明白,将自己的过去和将来全埋葬在琴的境界中是最蠢的!只有毁了它,你才能看到你的身边还有多少值得你去眷顾!”
苏铭尘的牙齿格格作响,手指的力道几乎可以将她捏碎,瞳眸中的冷冽之寒从未曾见。“你无权干涉过问我的生活!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我不要的女人,而且是最令我厌恶的一个女人!”
他如此残忍的字眼这一次居然没有打击到她,反令她嫣然轻笑,笑得开心得意,楚楚动人:“是么?那也无妨,因为我也是唯一一个能令你动容的人。”她的纤纤玉指划过他柔和的面颊,挺直的鼻梁,最后停驻在他的唇上,像是挑逗,又像是爱怜,那低幽的嗓音久久回荡在他的耳边:“但愿有一天,你会说,我也是你最爱的女人。”
他死死的瞪着她,看着她巧笑嫣然又满含幽怨的退开,缓步走到窗边,霍然推开窗,夜风忽忽地灌了进来。她轻抬皓腕,拔下头上的金簪,一头乌黑的秀发漫洒而下。因为刚刚着过雨,头发显得沉重而服贴,并未被风撩起多少。她以指作梳状,慢拢着纠结在一起的长发,但却怎么也分不清,理不开。
他在她的身后默看着,看她梳妆的姿态,看她纤细的背影—;—;极熟识的感觉,却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曾经见过相同的一幕?
拣出在屋角屉柜中他自己的一把木梳,无声的走到她身后,一种熟捻的感觉骤然涌上心头,使他情不自禁的抬起手,代她缓缓梳理着她一头的秀发。
她的手先是顿住了,而后无力地垂下,苦涩一笑:“头发乱了,还有木梳可理,若情乱了,如何能解开那些纠缠不清的结扣?”
他一怔,凝视着眼前那片乌黑的帘幕,悠悠自语:“所以说,‘发如情丝’原本是句笑谈。”
两人同时一颤,说不清心底碰撞出的火花因何而生。只是一个对窗,幽然出神,一个对发,默默无语。
…… ……
李自成这辈子所犯下的最大失误就是和吴三桂在山海卫的这一场决战。
这场战争的最初起源本是为了一个女人,但大仗打起来,两军对垒时,人们心中所想的已不再是任何绝代佳人的丽颜,而是生死之间的存亡。人通常会为了私欲而不惜去损害别人的利益,而最终受伤最深的除了那些间接被伤害到的人之外,行私欲者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在中国的历史上,公元1644年,四月二十二日,山海卫。那里曾爆发过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大战,无需再去描绘,因为战争的结果只有一个:李自成惨败。
与吴三桂的交战大大损伤了李自成战斗方面的元气,先是健妇营的统领,他麾下唯一女爱将红娘子,遭敌人冷箭偷袭,不幸身亡,其次是他的另一员大将马世耀深陷敌群,最后自杀殉国。这一连串的打击已令李自成疲于应付,同时由于清军已经入关,十数万的大军如潮水般向他袭来,若非他的部下誓死拼命保护他,杀出一条血路,暂时避回了北京,他的性命恐怕也要断送在这一战中了。
李自成刚刚进宫,甚至未做休整,就气势汹汹的持剑直闯后宫。一路上的侍卫、宫女及嫔妃看他那副已似发狂般的双眼通红喷火,吓得只有四散躲避,不敢上前。
李自成迈步走进的是陈圆圆所在的寝殿,陈圆圆虽然实际已是他的女人,但名分上尚未定妥,全宫上下还是尊称她为“陈姑娘”。此刻她正静静的坐在自己的妆台前,对着镜子给自己上妆。李自成看了更怒,喝道:“你到此时竟还有如此的闲情逸致?是不是得知孤打了败仗,准备重换旧衣接你的平西王进城啊?!”
陈圆圆转过身来,款款下拜,声音异常的平静:“妾身知道陛下盛怒,此地已无我容身之处,恳谢陛下赐我全尸。”
李自成听了她的话顿时愣住了。他本是来杀陈圆圆的,但她的一心求死反倒令他不知所措。他怔怔地问:“你,真的想死?”
陈圆圆伏拜更低,语气坚定:“请陛下成全。”
李自成瞪了她许久,忽然还剑入鞘,说道:“孤不会杀你,孤要留着你,让你看着吴三桂死得有多惨!”他说完掉头而去,远远的还可以听到从长廊上传来他那沉重激烈的长靴踏地之声,似乎便是他此刻的心情。
陈圆圆还跪在地上,在她的身后,一道在床前漫挂的围帘后走出一人,竟然是叶香情。她挑着唇角将陈圆圆慢慢伏起,淡淡道:“我说过他不会杀你的。因为他决不甘心成全你这个烈女之名,若是让吴三桂知道你已死的消息,恐怕这场战事会演变的更加惨烈。”
陈圆圆哀愁的样子如春花凋落,一串浑圆的泪珠自星眸中迸出,顺腮滑落。叶香情默默地看着她,忽然无声的拿出一绢手帕,为其擦去泪珠,故作轻松调侃:“看你哭的样子才知道什么叫西子捧心,梨花带雨。”
陈圆圆颦眉更深:“这时候了,你还要拿我取笑?你可知我是生不如死?”
“我知道,所以你必须好好的活着,绝不能死。”叶香情的一句话令陈圆圆摸不清她话中的深意。从她认识叶香情以来就一直深知叶香情对她并无丝毫的好感,不知为什么这几天却与她走得格外近,似乎有保护她的意思。她自认是将死之人,所幸坦诚问出:“叶姑娘,若我眼力不错,我记得你也应该是想杀我的众人之一,为何会突然关心起我的安危?难道你是想利用我去要挟平西王,以救陛下吗?”
叶香情淡若轻风的笑容缥缈不定,放下一句话来解释她心头的疑窦:“近日我才知道能两情相悦又能长相厮守是件多难的事。若你与吴三桂是真心相爱,我何不成全你们?”
陈圆圆瞪大眼睛,惊愕的问道:“你要如何成全?难道你不怕陛下怪罪?”
叶香情冷哼一声:“对于他那样负心背义之人,我已无所顾忌了。你耐心等候,一有机会我会带你出宫,与吴三桂会合。”她感慨道:“难得会有个男人那样痴情,为了抢回已成别人女人的爱侣可以舍命不要,甚至以千古的骂名作为交换。和他相比,这世上的男人都应该羞得无地自容!”
陈圆圆反过来凝注她,悠然轻道:“不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无情的,我看你所钟意的那个苏铭尘其实也是个痴情种子,只是他对你似乎还有所顾虑,所以才让你觉得他行事躲躲闪闪,可恨之极吧。但他会在无人之时思念于你,无论如何也不能算作无情。”
叶香情乍然愣住:“你从何得知他会思念我?怎么在我面前他从未显露?”
陈圆圆一笑:“旁观者清啊,难道你不曾注意,在他屋中的桌上,有数个小小的‘香’字?想来一定是他平日吟诗写词时,心神恍惚间用笔写下的,也许连他自己都未必留意到呢。”
…… ……
今晨苏铭尘接到叶香情派人送来的一封书函。他踌躇了很长时间后,终于按照信上所述的内容,带着那张她前日送来的古琴,到指定的地点去见她。
叶香情所约的不是京城内的皇宫大内,而是西郊一处小小的院落。
走进门中,满园的花香缭绕,这才令他想起此时原来尚是春天。但他的心情已经有许久不曾感受到春日的暖阳了。
整座小院几乎没有旁人,只有一个门人向他指了一个方向后也转眼不知退到何处去了。
苏铭尘怀抱古琴走进门人所指的屋子。屋内陈设清雅简单,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苏铭尘在屋内转了一圈,竟看不到一个人影,不觉皱了皱眉,难道是她在开玩笑吗?他正在沉思,不知自己是否还要继续留下来等后,门外脚步轻轻,走进来的正是叶香情。今日的她比起平时来却显得格外不同。只见她以一件艳红的长裙着身,薄施脂粉,衬得那张本来清丽的面孔一下子绝艳了许多。看着屋中的他,嫣然一笑,倍添风韵。
反倒是苏铭尘被她的样子震得一阵迷乱,喃喃发问:“你这是做什么?”
她笑着一手牵起曳地的长裙斜坐于苏铭尘对面的桌旁,一手轻点着桌上的茶壶茶杯,道:“这是我给咱俩准备的。知道你爱喝茶,费尽心力才找到一包好茶叶,你一定爱喝的。”
苏铭尘在她对面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的笑容里有几分做作,于是问道:“出了什么事?”
叶香情依然笑答:“你我今日不说伤心事,就当作是知己谈天吧。我知你不屑于与我在一起,我也想通,这一次彻底在你面前消失。喝了今日茶后,你我过往一切便做风流云散,天下恁大,凭你走去,我绝不再痴缠苦随。”
苏铭尘凝眸敛眉,“你这番话来得突然,让我反而不安。你若有心事,不妨直说,你我相识时日不短,你既已许我为知己,还要有所保留吗?”
叶香情先饮尽一杯茶,将杯放置桌上,垂头不语,似有无限心事在心内郁结相缠,又不肯吐。苏铭尘就在对面静待她说。也不知有过去了多久,她忽然抬起头,脸上还是一片灿烂的笑意:“我若还有憾,就是临别前不曾听你为我真正弹过一曲。今日我不求情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