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的可可芳心。
惊才绝艳沐静尘,何止是才名鼎盛?想当初他与香仪公主成亲之讯传出之后,多少名门闺秀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她们不舍的,仅仅是一个“丞相夫人”的头衔吗?若无这层身份,立于众人之中,沐静尘依然是出尘拔俗,鹤立鸡群。即使是阅人无数,嫁为帝妃的的李妃,此时心中也不免泛起酸意,若能重来一回,可以嫁给这等男子,怕是以皇后之位来换自己也未必肯吧?
沐静尘并未理会眼前那两道灼灼的目光,只向武帝行礼:“陛下用膳,臣不便多留,在殿外等候了。”
“沐相不如一起用饭吧!”李妃冲口而出后也觉得自己有些逾矩,看了一眼武帝,又忙给自己打圆场:“陛下想来也正有此意吧?”
沐静尘却不听武帝接腔,拱手长揖:“今日不是赐宴群臣,微臣也无任何道理与陛下同席进餐。毕竟礼不可废,请陛下准许臣在殿外等候。”
李妃碰了个软钉子,讷讷的无法接答。武帝如打圆场:“好好,依卿所请,不勉强你留在这里用饭了,不过想来仪妹在家早已是望穿秋水,你还是先回去吧,晚些时候再来。”
“臣告退。”沐静尘退身而出。
走出殿外不远,李妃却急急追来,唤住他:“沐相,我进宫虽已有些时日,但许多礼数不懂,若有得罪之处,请多包涵。”
“娘娘客气了。娘娘风范光耀世人,微臣岂能妄加评判。”沐静尘虽然自始至终保持笑容,但却笑得深不可测,看不出真心假意。
李妃只当他也被自己的美貌所惑,心中更加得意几分,“香仪公主我一直无缘得见芳容,听闻也是倾国倾城之姿,若有机会,请沐相代为引见。”
沐静尘的唇角又挑高几分,女人总是对彼此间的容貌过分地在意。但纵使天下红颜皆立于他眼前又如何?他只需那唯一的一人肯为他颦眉娇嗔,纤纤柔情便足矣。
心中所想,面上未必肯露,持礼回应:“臣记下了,定会在公主面前代为转达娘娘厚意。”
李妃笑如春花,喜孜孜跑回殿去了。
而她身后的那抹笑意,虽然温文如旧,但幽黑的眼瞳中浮过的却分明是一丝鄙夷。
…… ……
沐丞相府。
今日府中高朋满座,在座诸君皆为朝中重臣。如:中郎司马相如、大司农桑弘羊、太长公孙弘、郎中令岳子建等人。
今日诸位齐集一堂所论之事正是当今朝廷所推大事之首:盐铁官营。
由于众人论点不一,泾渭分明,从清晨争辩起直到正午,一个个早已面红耳赤,情绪激奋,声调比起朝堂之时高出许多。
桑弘羊言:“诸君其实都已心知肚明,我朝如今国库空虚,而诸藩王之所以财高气盛远比当年正是因为冶铁煮盐私下经营之故。若从今后盐铁官营,我可以项上人头作保,不出三年,国库存银可是现在的十倍!”
“谁要你的人头!我们现在谈的是人心!人心思变,懂不懂?”司马相如的恂恂儒雅文风此时也荡然无存。“陛下令民间私营盐铁多年,如今骤然下一旨禁令,会断绝多少百姓的生财之道?国库设法敛财固然无错,但若想国富民安,单从百姓口中夺食只能是一手解绳套,一手灌毒药,毫无出路可言。为今之计,只有加大农产耕种,比起盐铁的改私为公,以农养国,百害而无一利。”
公孙弘冷笑道;“中郎说的好有儒家风范,可惜你只顾了百姓,而不顾朝廷。若让盐铁私营下去,诸藩王财力日盛,军备增加,难保不会有第二个刘濞造反,到时候看你一句‘为天下苍生’可能震得住他们的刀枪铁骑?”
岳子建沉声道:“若说起刀枪,如今下面交上来的兵器做工精良,想来他们以物换利,不敢懈怠,若是日后改成官营,那些黑了心的小吏难保不会只顾中饱私囊,一味凑足了应交的数量,而忽视了成品的优劣,岂不更加得不偿失?”
司马相如没想到行伍出身的岳子建会为他说话,不禁投过感激的一瞥。
此时众人争论依旧毫无结果,不免同时看向位于上座久未开口的沐静尘。
见众人皆定定地看着自己,沐静尘自沉思中缓缓醒来,淡淡说道:“诸君所说皆有道理,只是所占立场不同,长卿是为了百姓,桑弘羊则是一心为充实国库。”他声音一沉:“前日于朝堂之上,陛下曾说要国库于一年内至少增金二十万两,看来陛下又有远征之心。若倘真如此,单以农业富国之路固然稳妥,却委实太慢。盐铁私营,虽为百姓谋利不小,但终归受益者还是那些大户,太长所言甚是,我朝绝不能再出个吴王刘濞贻害天下。故盐铁官营之事势在必行,而农历方面也是刻不容缓,我前日已见过搜粟都尉赵过,听他谈及一种‘代田法’,甚佳。近日我便会向陛下举荐此法,希望能全国推行。如此一来,则钱粮之事都不足虑,便是远征海外也无可惧了。”他微微一笑,看着众人:“诸君到我府中是因为心系国家安危,本意相同,何必争得如此水火不容,有伤和气?三天后陛下会率群臣踏春出行,但望到时候各位能有一番好心情。”他站起身来,白袍袖边金花闪耀,已有送客之姿:“陛下不喜臣子私下聚会,我们今日已是触犯龙规了。列位大人请回,若还有事,明日朝上再议。”
…… ……
皇族踏春是每年例行的游历之一。浩浩荡荡的车驾在山路中蜿蜒绵长,看不到首尾。今年参与踏春的人士众多,除了皇帝皇后之外,还有十数位嫔妃及公主王子,三公九卿,几乎是举朝出动。规模盛大而壮观。
武帝喜闹喜聚,来的人除了那些深锁后宫,难见天日的嫔妃们之外,一多半只是为了迎合他的心态。伴君游春毕竟不比自家赏花来的轻松惬意啊。
司马相如身为中郎将,第一次随天子出巡难免兴奋,一路上伴君畅谈天下之事,吟诗作赋,很得武帝的宠幸。而他那位曾“当垆卖酒”司马夫人卓文君却是与香仪公主一见如故,结成闺中的莫逆之交。
行至一处憩所,整个队伍暂时停下休整。
香仪也下了马车,与卓文君并肩立在一支清流水畔,宛若水中双莲。
香仪率先发问:“卓姐姐当初追随中郎将,不惜抛家别父,落魄之时可曾后悔?”
卓文君抿嘴一笑:“可要听真话?”
“自然!”
文君遥望远处在高头大马上英姿飒飒的司马相如,低低一笑:“真的悔过呢。试想我从衣食无缺的大小姐一下子变成需自己自食其力换饭吃的卖酒女,如何便能洒脱的起来?深夜自省,也曾反复自问自责,不知是否托错了终身,认错了人,才会落得今天这步田地。”
香仪怔怔而问:“那又为何还会与他相守至今时今日?”
文君摆出一个苦苦的脸色:“因为我当初离家之时曾发下豪言壮语,说已觅得如意郎君,他日必会与夫君一起风风光光地回家省亲,决不让娘家小觑了!海口已然夸下,未曾践诺之前,焉敢回家?又有何面目回家?况且……”文君暗瞥一眼夫君的背影,声音低柔了下来:“我虽偶尔会怨恨于他,但我也知他精华难掩,才难久埋,终有一日会飞黄腾达的。事实所践,我所料毕竟不差。”
香仪歪着脸颊:“那,若他一生皆是个凡夫走卒,你还会怜他惜他,决不背弃他吗?”
文君嘻嘻一笑:“若非他琴曲勾人,我又怎会委身下嫁?若非他有经世之才,我又怎会得幸与公主陛下一同出行?若他真的只是个凡夫走卒,我卓文君也绝不会认得他了。”
香仪听得出神,一个人静默去想,卓文君笑道:“公主嫁了天下数一数二的如意郎君,还有何不满意吗?无论是嫁个凡人还是神仙,自己喜欢就好了。不必事事追究缘由始末,那样岂非活得太累?”
香仪明眸顾盼,恰看到不远之外,香菱公主掩面奔过,似在泣泪,忙追过去一把拉住:“香菱,谁欺负你了吗?”
香菱只是摇头,不肯答话。香仪远远一瞥,那边正有个人影闪过,心头一动,问道:“是霍去病?”
这名字一经问出,香菱再也忍不住,扶在香仪肩头,恸哭不止:“为何他不肯娶我?是我貌丑还是才浅,或是行为不检,有违淑德?”
香仪笑着为其拭泪整容:“谁说我的妹妹不好看?不贤德?那就是青天白日说胡话。原来是为了这个哭,看看,连胭脂都哭花了,想美都美不起来了。”
将香菱拉到溪边洗脸,香仪才问到正题:“你说他不肯娶你?他怎么和你说的?”
香菱抽泣着答:“他只说门第不配,家事不配,身份不配,性情不配,总之,样样不和,就是不能娶我。”
香仪微一沉吟,笑道:“你也不必多心,去病他年少孤苦,出身低微,若非做到骠骑将军,今生连父都不得认,或许他因而有些心结罢了,未必是真不喜欢你。改天我找他谈,问出真心话后你再哭也不迟啊。”
香菱听她说的有理,眉毛一展,破涕为笑了。
…… ……
“香菱公主在皇城内乃四大绝色之一,霍将军能在美色之前不为所动,这份定力实在令人钦佩。”
沐静尘笑看着霍去病。两人皆为皇亲,同宿在行宫之中。
霍去病听出他话音挑逗,沉色而答:“若是公主托沐相来问去病的心意,去病还是那句话:高攀不上,今生无缘。”
“说得如此绝情。”沐静尘目中玩味,“难道霍将军今生不准备婚娶了?”
霍去病一甩头,昂扬道:“我此生誓为疆土献身,儿女情长之事非我所取。”
沐静尘微微摇头:“边疆金戈铁马、浴血黄沙固然是慨当以慷,何其壮烈!但需知世人心中也需有那么一片温存之意常伴左右,能有人与你相知相随,令你能懂得何为人生快慰?国事家事并不冲突,江山美女也并非必舍其一啊。”
霍去病不为所动,嘿嘿冷笑:“沐相年少得志,又有公主为妻,自然是春风得意,享尽‘温存快慰’了?可惜时间并非所有人都能与你一般自在随意。有些人的痛苦,绝非一时片刻的男女温存便可化解得了的。我早已发过重誓,今生孤独终老,决不变心,沐相还是不要为我费心了。”
沐静尘幽幽与他对视,语气极淡:“你坚辞婚约,莫非是有何难处不肯对人言明?”
霍去病眸光一跳,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问:“若我说我早已无权去爱心爱之人,你是否便肯放过我了?”
沐静尘寂然不语,目光深远而难测。
…… ……
“问过去病了?”香仪公主急急对刚回来的沐静尘发问,“他如何回答?”
沐静尘无奈一笑:“以你对他的了解,你以为他会如何说?”
“还是不行吗?”香仪秀眉紧蹙,“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固执?谈起婚嫁便如要他命般令他为难。香菱那边还在苦苦等候我的‘佳音’,真不知如何去对她说?”
沐静尘暗自沉吟,总觉得今日霍去病眼神古怪,不禁忧郁,还有些许愤恨之意。他年纪轻轻深得皇帝宠爱,官居将军,又有公主肯委身下嫁,究竟还有何事不称心的?
香仪在红烛前托腮而坐,“看香菱那一片痴情,真叫人为之动容。”
沐静尘低笑着以指托起她的下巴,在耳边轻吟:“你当年的痴情可远胜于她。”
香仪脸颊一红,娇羞无限,拍掉他的手,啐道:“谁说我痴情?有何凭证?”
沐静尘狭狭眼:“我听说咱们成亲之前,我带兵出征,数月未归,你在城内为我大病一场,可有此事?”
香仪躲过他灼灼的眼睛,矢口否认:“年深日久,我可不记得了。就算是病过,又怎见得是为了你?”
“不是为了我吗?”他笑意更深,在其身后拥住双肩,霸气十足的问道:“那你是为了谁写了那样一首情诗?”
“什么诗?”她真的几乎忘记。
但他却能倒背如流,在她耳后温存低吟,由他口中念来,更是百转千回,一咏三叹: “君兮吾兮,与子傍兮。永不分兮,何惧风雨?君性如菊,吾性若梅。与尔同灿,与尔同辉。誓不弃兮,誓难远离。纵然海枯,难改我心。山雷亦响,风云亦动。心如磐石,情若长江。妾若藤萝,缠绵松下。水火难耐,唯为情生。若有终日,生死两别。藤枯萝败,化香不去。”
她记起来了,大羞:“是谁告诉你的?”
“你我成亲当晚,卫皇后亲手将诗笺交予我。可笑你写完后就随手丢掉,被人家捡去还不自知。幸亏我胸怀大度,否则你这么没名没姓的瞎写一气,我可要好好审审你,看你诗中的的那个‘君’究竟是不是在指我?”他最爱看她的面庞羞得酡红的样子,即使成亲许久,仍保有少女的娇嗔与羞涩。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诉说:“我当时听不到前线的战报,只有一个人空想,有时想到怕了,便对自己说:你若去了,我便跟你同去。这样想着想着,也就不心慌了,所以我才会说:若有终日,生死两别。藤枯萝败,化香不去。”
“真是个傻女孩,”他轻声安抚,“我既然答应过你会平安归来又岂会食言?相识这么久,我可曾负过你一次?”
“就是因为没有,我才更担心,若将来……”她话未说,嘴被他用手捂住,一句令人心醉的誓言后是深长而炽烈的热吻:“将来我也不会负你的。”
夜正长,情正浓。人月两圆。
…… ……
郊外不仅有金黄色的迎春花,还有山桃、梨花,皑皑如雪,漫山遍野,迎风而开,羞羞涩涩,在枝间轻颤。山谷中从未到来如此众多的外人,嘈杂与喧闹几乎惊掉了众花脆弱的芳心。
花枝轻曳下,香仪敛起长长的衣裙,在花间漫步。偶一回眸,盈盈笑意只为身后之人而绽,却看得旁人意动神迷。
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被树根绊倒,好在身后人及时一把拉住,几乎是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呵护:“别走得这般性急了。”
意识到周围还有无数双眼睛在对他们观望,香仪红着脸自其怀中轻轻挣开,低声道:“有人在看。”
沐静尘笑道:“我们早就是老夫老妻了,还怕人看吗?”虽然这样说,却也没再如刚才那般亲昵,只是牵起她的一只手,与她并肩而行。
卫皇后在远处看着他们的背影,对武帝笑言:“真是一对璧人啊。”武帝在旁点头称是。
香菱满目的羡赏忧怨,时不时偷瞥了一眼远处的霍去病,他恰巧也正呆呆的看着沐静尘与香仪公主,偶与她的眸光对视,却很快闪开,再也不肯多看她一眼。于是香菱心中愁苦更甚,独自躲到一旁暗自垂泪。
沐静尘陪香仪小转了一会儿后,又回到武帝身边,笑道:“如此风景,陛下只在车驾旁观望岂不是浪辜负了眼前的春光?”
武帝笑道:“春光虽美,终究是给你们年轻人的,我只为你们做个寻山觅水的引路人就好了。玩儿我是玩儿不动了。”
沐静尘再笑道:“陛下春秋鼎盛,上马开弓尚如儿戏,何必说此戏言?陛下若不嫌弃,臣陪陛下四处转转?”
武帝哈哈大笑:“不必了,有长卿陪着我就行了,你还是去陪香仪吧,免得她背后有来怪我这个哥哥太不体谅。今天是郊游,不是金殿奏对,你随意些就好了。”
沐静尘淡笑而退。
日渐高竿,热风袭袭,香仪因为玩得兴起,脸颊微红,额头泌出汗珠。沐静尘为其拭汗,取笑道:“又不是头回出游,却像个没出过门的闺阁千金一样好动,哪里有点为人妻的的风仪?”
香仪半做嗔怒道:“当初是谁说喜欢我天真至诚,不沾俗尘?怎么,现在又后悔自己错看了?”
“别的记不住,倒是只记得住我夸你的话。”沐静尘笑若春风,趁彼此身形隐在花间,不为旁人所见,偷香一计,“你现在就是变成个丑妇,我也一样爱你怜你。这可满意了?”香仪又喜又羞,含糊批道:“就只会拿甜言蜜语哄人。”
沐静尘看看天,“日头太毒,我去为你取纱帽,你只在这里等我吧。”
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