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裴朗都禁不住称赞:“我在洛阳都未曾见过这样出色的人!”
莫忘尘的眉心蹙得更深:来自洛阳吗?与他同路。或许以前的确曾经见过她?才因而会有相见时这种朦胧的,如逢旧识的淡淡哀伤?
算来人间情事,都不过惹得闲愁几许。
为何会因她的忧伤而在自己的心中也感到一阵的悲凉?想起她如雪皓腕上那一个殷红的“尘”字,便似一道魔咒,一道蛊符,不知从几百年前时就已拴去了他全部的心神?
耳畔幽幽听到的却不是她的歌声,却像是一个纤细的呼唤:“奈何桥下,三生石畔,等你归来!我以心相待,莫忘前尘旧约!”
他霍然站起,忘却了身畔之人,也没有顾及任何诧异鄙夷的目光,只忘情地凝视着对面那双眼睛:似惊似诧,似怨似愁,却也与他有着同样的惊喜与迷茫……
…… ……
战事一向是瞬息万变,尚还沉浸在镇江大捷喜悦中的扬州守军突然被一条惊人的消息从酣梦中震醒:据报,洛阳的武后已经调集了三十万大军,由李孝逸领兵,正渡淮河南下,目标直指扬州!
唐之奇等人立刻惊慌失措,乱成一团。他们万没有料到洛阳那边的动作会如此迅速。三十万大军!何等庞大的数字,小小的扬州不过屯兵万余,绝难以和李孝逸抗衡。于是,他们一边发紧急军报给在镇江修整的徐敬业等人,一边加强扬州守备工事,在本地大争民丁,以图能拖延战局,与洛阳做殊死之战。
裴朗与骆宾王都是文人习气,虽是初识,却立刻交好,可谓倾盖如故。逢此大事当前,裴朗并没有参与唐之奇的调兵遣将,只是邀骆宾王来到自己房中,忧心相谈。
昏黑的屋中,一灯如豆,晕黄点点,映得裴朗那张年轻的面庞一片黯然。“听说武后已经启程返回长安。”
“哦?真的吗?”骆宾王更加心惊。大战迫在眉睫,武后却不坐镇洛阳,而是返回长安?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她心中已有了必胜的把握。所以调兵遣将之后甚至懒于近距离聆听战况态势,而是悠闲地回长安而去。如此的自负,如此的高傲,却无人敢于嘲讽,只因她是武后,虽名为“媚娘”,是被骆宾王在檄文中骂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的一介女流,但是,她决非弱质,也决无优柔寡断之性,她心机深沉,善度大事,足以堪称巾帼中的绝顶人物!便也因此,在骆宾王等人的眼中,她所做的一切已违背天理人伦,不能容世,否则高祖辛苦创下的基业必然要毁于她的纤纤玉手之中!
裴朗忧心更甚于骆宾王。“父亲大人不知现在是否平安,武后向来精明,耳目众多,我此行若有消息走漏,他在武后身边首当其冲要受牵连。”
骆宾王轻言安慰:“裴丞相行事向来谨慎小心,我们目前尚未有什么大的举动,应该不会有大碍。况且就算武后有所察觉,裴相是何等地位?只要没有真凭实据握在手中,师出无名,她也不敢擅动的。”
安慰终究还是安慰,裴朗听不进去多少,只有低低长叹。
屋外一阵寒风透身而过,打得人身冷得一颤,那本还在勉力飘摇的烛光骤然灭了,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
裴朗心中猛抖,下意识地喊出:“有人?”他喊得本来无心,没想到真在眼前晃过一条人影,一股铁器森寒逼在项前,他“啊啊”的张着嘴,却吓得喊不出声,便觉得那道铁刃已割向他的喉咙。然而只是瞬间,似乎又有一条人影飞进,如电般攻向他身边之人。他身旁的人被迫抽回利器反击,而后又是一眨眼的功夫,人影全都飘出窗外,消失了。
当骆宾王重新点燃屋中的烛火时,才发现惊吓过度的裴朗已晕倒在座椅上。
…… ……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飞出大都督府。在扬州低矮的房檐上,狭小的胡同中大肆追逐。眼看已追得越来越近,前面一片豁亮,原来是追到了瘦西湖畔。
前面的人陡然停在岸边,回身刺耳地厉声喝道:“你再追上一步,我便投湖自尽!”
后面的人停住了,停在她身前七八尺开外,很近,近的可以看到他的眉眼,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是莫忘尘。
“我知你不会死的。在你的任务尚未达成之前,你绝不肯死。你就是真肯投湖,也一定精通水性。”他微笑着望着她—;—;还是那双眼睛,还是将脸掩在冰冷的黑色中,但他这一次决不肯轻易放她走掉。
她倔傲的扬起头,“你是什么人?是叛军中的哪位人物还是骆宾王的保镖?”
他淡淡地笑,温文而有礼:“我只不过凑巧是他们的座上客,并不相亲。”
她怀疑地盯着他看,重新打量,“那你为何屡次阻止我杀他们?”
“骆宾王是我的朋友,裴朗也并无死罪,你杀人只是在给自己的身上加重罪孽。”悠悠相劝,他走上一步,月光照进他的眼中,一片清澈见底。“我相随而来只有一事请教。”
“什么?”她暗自握紧手中的剑柄,随时准备抽出。
“姑娘可是来自洛阳武后身旁?”
她眉梢一立,杀机陡现,“你既知道我的来历,你我之间便必然有一人要死!”她手腕一紧,剑已离鞘,但他却如暗影无声,欺身而至,一只手按住她握剑之后,生生将她的姿势定住,沉声道:“我不能死,你也不能!”
她这一生从未与男人如此亲近,羞窘难堪之情甚于愤怒,欲劈他一掌,由于脚所站的岸边过于湿滑,身子后仰,立刻便要栽进湖中。莫忘尘眼明手快,将她猛地拉回,几乎是完全拽进自己的怀中,两人力量过大,一起摔倒在岸边。
她摔倒后趁势将剑完全拔出,横抵在莫忘尘的颈前,而他面不改色,只用那双如能看穿人心的黑眸与她静静的对视,眼中的柔情深入泓潭,摄魄夺魂。
她承受不住这样的目光,虽然手握长剑的姿势不变,但眼睛已渐渐偏离,不肯与他对视。
“为何不肯看我?”他戏谑的笑着:“难道你怕我?还是不敢杀我?”
“少油腔滑调的了,”她哼哼冷笑,“你若知道自己一会儿的死态恐怕就笑不出来了。”
他眼中的两簇幽幽火种映亮着他唇底的笑意:“你若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美,就不会板起一张俏脸,用这道无谓的黑纱挡去你的丽质天成了。”他身不抬起,只微微抬高一只手,在她耳畔轻柔地一扯,将那道黑纱扯落。
“你?!找死!”她气急之下手上用力,冰冷的剑锋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恶狠狠地问道:“你临死之前还有什么遗言?”
他眨眨眼,反问她:“为何不问问我的名字?你杀人前从不要知道所杀之人是谁吗?”
“凭你是谁?”她嗤笑不已,“除非你是皇亲国戚,我还可以考虑给你一线生机。”
他摇头轻叹,“没想到你这样一个看似脱俗的人儿也是如此的世俗习气。”他用手轻点她的手臂,盯着她问:“你手上的那个‘尘’字从何而来?”
被他的手指点到,她如触电般退后一步,横抵的长剑改为直刺状,剑尖依然在他的喉前三寸处,“你看到的太多了,”她阴沉着眼神。
莫忘尘从地上缓缓站起,“这样的眼神不应该是你所有的。为什么你总似有无穷无尽的怨气和不满?若你厌倦现在的自己,就不如放弃,不要太过勉强。”
她的身子莫名的一颤,眼中一片迷惘,连声音都不再如先前那般冷硬:“你是谁?”她终于问出。
他满意地一笑:“你到底还是问出来了。”那笑在唇边扩散,念的清晰而雅致:“莫忘尘,心魂相系,莫忘尘缘。一个名字便能牵绊住人的前世今生。但人究竟有没有转世?已断的情缘便真能重续?带着前生的宿怨投胎今生,岂非是对眼前肉身的不公?这问题我自问了许久亦没有答案,或许你能为我解答?”
她被他的话几乎带至魂迷,被他问到才悚然清醒了几分,冷哼着断然回答:“你怕是脑子坏了。”
“这名字虽不很有名,却似为你而生。”莫忘尘悠然轻语中,双眼飘向她刻有“尘”字的手臂,那灼灼的目光好像已经透过衣服烧痛了她的皮肤,令她情不自禁地以另一只手按住有字的地方,连连倒退,剑尖也早已从他的喉前离开。
“可否告知姑娘的芳名?”他问得彬彬有礼,眼中却又很坚决的神色,证明他此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心情。
“你没必要知道。”她欲抽身离开,遇见这个男人,是她此行最大的失败,心中那隐隐的不祥之感越发重了。然而莫忘尘却挡在她身前,任她变换身姿都无法将他甩脱。
“我只是要一个名字而已。”他固执的站在她面前。
她无奈,只有放弃与他周旋,故作冷淡的道出她的闺名:“木挽香。”
虽然只是两个名字,但他们彼此的心间都震射出一片灿烂的火花:忘尘,挽香,这两个名字的潜意中蕴含着怎样的缠绵悱侧,百转千回?
魂之所系,尘香不尽。
再美的外貌都可以腐烂,化成枯骨。只有地上的一抔;清尘所散发出的幽香纵使经过千年的洗礼磨砺依然沁人心脾。那便是深情所鉴吧?只是它们埋于历史的长河之中太久,如今谁来告诉他们,这期间究竟有着怎样生死相随的情愫?又有着怎样依依难忘的尘缘?
彼此相对,默默无语,虽然相对,却不相识。所有的一切都已忘记,只有那堕入情网时的甜蜜苦涩之味,依然历历,如似昨天。
尘飞香起,他们终还是不能逃脱命运之神的玩笑,和那已注定逃脱不掉的红尘烦扰。只是在红尘尽头等候着他们的又会是怎样一个刻骨铭心的结局?
…… ……
唐之奇收到徐敬业派人送来的书函后,终于略松了一口气,对众人道:“大都督已经带军返城,力争在李孝逸大军兵临扬州之前在城周设下屏障。这一回我们要誓死保卫扬州!倘若此战能胜,则势必给武后一个重击,还请在座诸位守将齐心合力共渡难关!”
众人皆拍胸言道:“唐长史放心!我等定与扬州共存亡!”
骆宾王道:“扬州城外,高邮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若是能在那里与李孝逸拼上个三五月,再想办法截断他们的粮草就好办多了。”
唐之奇颌首称赞道;“不错,大都督也是这个意思。宾王自谦不懂军事,原来是深藏不露。我已派人送信给韦将军,他会在高邮西处的洪泽湖口驻军,那里的都梁山便是最佳守地!”
众人听了交口称赞,裴朗沉吟道:“洛阳一直没有我父亲的消息,我看我还是回去一趟,探探动静为好。”
唐之奇瞥了他一眼,心中只当他是临阵畏缩,很是不屑,但嘴里还是很客气:“两军开战在即,中途路上难免会有敌军拦阻,若是让人发现裴公子是从扬州出去,恐怕对您和裴相更不利。既然洛阳方面还无消息,便是好事,您又何必太心急呢?留在扬州城内等着看场好戏吧。”
…… ……
一只雪白的玉鸽振翅飞翔,傲视着身下那层层高宅庭院,远眺着碧水青山,与无尽广阔的蓝天融为一体,何其的惬意和自在。
猛然间,从下面疾起一粒石子,破空冲来,重重地打在它的腹上,它一阵负痛,翅膀沉重,跌了下来,正跌在一双纤纤玉手之中。
这是府宅深处的一角,院子中到处是莺呼燕语,奔走嬉戏于花丛间的妙龄女子,一个个彩裙翻卷,不拘形迹,完全不把即将到来的战事放在眼中。她们只不过是供人娱乐的歌姬舞女,千百年来,若有朝代更替,那些文臣武将或许会有对或荣宠或贬杀的结局惴惴不安,而她们不会,不论是哪朝哪代,不论是天子脚前还是秦淮楚馆,总会有她们的一席容身之地,虽然说流落于风尘之中难免强颜欢笑,难觅真情,但要只求全命,还是不难的。
在深院的最尽头,伫立于竹亭之中的紫裙之人,面带微笑地环视着眼前诸人,神色与片刻前一样安详沉静,只不过刚才还空空荡荡地双手却在轻抚一只玉鸽的双翅,悄无声息地将玉鸽脚上所缚的纸条解了下来。背转过身,将字条上的内容通览了一遍后,唇角的笑容变得有几分诡异深奥。她依旧将那字条原封不动的绑在鸽腿之上,探身出庭,双手向上一送,那鸽子又重新飞起,转瞬便消失在视野之间了。
“你居然没有将那字条毁掉。”她身后乍然响起一个温和的男声,在她听来却如鬼音一般心惊。猛地回头,身后那个还在笑盈盈遥望蓝天的男子便是莫忘尘。
“你?!你竟敢到这里?你可知擅闯大都督府的后院,与大都督的舞姬谐谑,可是会被问罪的。”
他没有理会她话中厉厉的质问和眼中怒火,轻轻斜侧了身子,唇边擦着她的耳际,低低的说道:“我并不想探听信中的内容,与那封信相比,我对你更有兴趣。”
“轻浮!”她几乎忍不住要举拳相打。莫忘尘却趁周围人不备,将她从亭子的另一门拉出,隐到拐角的暗处。
“你放手!再施轻薄,我可就要喊人了!”木挽香奋力挣出他的怀抱,粉颊通红,目带寒光,显然不是说笑。
莫忘尘并不在乎,“你要喊也无妨,我只说是在帮扬州诸将逮住一个刺客就可洗脱。”
木挽香连连冷笑:“哼哼,他们可会信你之言?我不过是个娇弱的小女子,哪里像个刺客?”
莫忘尘答得胸有成竹:“只叫他们搜一搜你的寝处,看看可有什么刀啊剑啊,或是夜行衣之类的非常之物,自然真相大白。”
“你!”木挽香袖口一抖,一把短匕已抵在他的胸口,低喝道:“别以为我就杀不了你!”
莫忘尘笑得得意:“身怀利刃,这可不像舞姬所为。不用你喊,我这时高唤一声,立刻便会有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兵卒能将你围在当场。木姑娘,我可不是来与你为敌的,为何你不肯信我?”
木挽香冷冷道:“你行踪诡异,自由出入扬州诸府,一副油嘴滑舌,谁能证明你不是叛臣贼子?”
“我若是叛臣贼子,早将你绑缚与唐之奇,还能任你如此顺心的潜伏在大都督府中?你不信我,我也无法,懒得再与你争辩了。”莫忘尘直视着她,那眼波温柔深邃,几乎可以熔化冰川。
木挽香看得心悸,再度闭上眼,喃喃叱骂一声:“你这双眼睛真让人讨厌,早晚我会挖了它!”
“就没觉得我这双眼睛似曾相识?”莫忘尘含笑看着她挣扎的神情,自己的手指轻轻抚过她微颤的眼皮,倾吐心语;“不知为何,见到你总让我觉得心弦激荡,不可自抑。我想,这或许就是前世的缘分?”
“谁与你前世有缘!”木挽香甩脱他的牵制,退后一步,沉着脸色:“你对我这样纠缠不休究竟意欲何为?就算我有耐性与你周旋,战局却不等人。我且信你并非故意与我为敌,只是以后少在我面前出现,我可不想再看到你!”
“恐怕这事我难答允,实在是情难自已,身不由己。”
盯着莫忘尘那笑吟吟的眸子,木挽香除了屡屡的愤怒和无奈之外,那心底不时地震颤和被他温热的手指触碰到时几分模糊的熟识感也令她心惊。她怎能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敌人而忘记了自己背负的使命?
两人在墙角面面相对,几乎忘记自己还身在都督府内,而非山间水旁的清幽之所。
木挽香偏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动静,低声道:“我要回去了。”
莫忘尘却一把扯住她的袖角,道:“这里虽是督府,但比外面还要安全许多。那些丫头们玩得兴起,没人会注意你的去留。为何不再陪我说说话?”
“和你有什么好说?”木挽香鄙夷地一笑。
莫忘尘则笑道:“你既不相信我非扬州之人,干脆就开诚布公的和我说说战局如何?”
木挽香眼光一闪,瞪着听他说下去。
“你刚刚打下信鸽,本可截断他们送出的消息,令他们耳目受制,消息不畅,对战事部署也有阻滞,这是绝佳的立功机会,却为何又将信函原封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