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娣执着不断发出忙音的电话,在瞬间的茫然过去后,脚底蓦地升起一丝寒意,密密匝匝地向上侵袭。她恍恍惚惚地望向妹妹,在妹妹呆滞的眼中,读出了同样的恐惧。
两年前的那场噩梦,触角延及到这一年的八月。整个八月间,庆娣几乎都在仓皇中渡过。她的心想寻找一个安全的密地,可世间荆棘遍布,在困厄流离中保全柔软是何等的奢求?
她睡时犹醒醒时犹睡,梦里梦外都是来去的人影。有时雁岚会逗留一二刻,像历过生死劫难,两人默默相对,同时滴下一行或悲或喜的泪。有时雁岚又身影飘忽,像周游山河时的回首一顾,带着一丝超脱于尘世游离于天地的笑意。
雁岚在魏怀源的房子里,用一双丝袜把自己悬上吊灯。
获知消息的那一刻,庆娣在大悲之余突生一股凌厉的快意。她想及魏怀源那瞬间的表情,确定就是雁岚要的结果。她娇弱、她无傍依,可她还有一条命,她选择了用罄所有予以痛击。
她走时去了铁路小区,回到她以往的家中安坐了好一会,以至于小区里的住户绘声绘色地传闻有个白衣服的女人在小区里游荡;她从姜家门缝里塞进两封信,一封绝命的控诉,一封拜托姜妈妈转交庆娣。
她在遗书上写出事情的来由,魏怀源在岳父家信誓旦旦地许诺会与她分手,然后告诉她聂二存意很久,劝她为母亲在疗养院的费用计,不如跟了聂二,反正哪个男人都一样。
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过去,时隔两年,在他们所有人认领了命运,等待否极泰来的那一天时,聂二露出了他窥伺许久的毒牙。
有了这封遗书,雁岚久不露面的小叔小婶突然现身,名正言顺地把这件事从姜妈妈那里接过去,狠狠敲了魏家一笔,左坑右蒙地,只分了一半做雁岚妈妈的治疗费用和养老金。
而雁岚,埋身于弟弟之旁。
八月底,庆娣收拾行囊。这一去,她肯定自己多时不会再回闻山。闻山的一草一木、一丝暖风、一片流云,无不让她深深厌弃。她感觉再多滞留一刻,迟早也会被噩梦的触角缠裹、拖入泥沼。哪怕外面的世界同样荆棘满地、蛇牙凶猛,但是只要有新鲜的空气,她相信自己有劈荆斩棘、拭剑泯血的能力。
收拾完东西,她将那封没有拆开的信塞进包里,忽地想起当日灯下的姚雁岚,她心脏收缩,遍布褶痕。
“姐。”爱娣倚着房门,小心翼翼地唤她。
自从爱娣拗不过良心的鞭笞,坦白姚雁岚自杀当晚来寻她的事后,两姐妹的关系如履薄冰。庆娣偶尔后悔自己不该掌掴妹妹,她们从小无一日不活在家暴的阴影中,她不该用她们共同憎恨的方式宣泄愤怒;有时又遥想如果那天与雁岚见了面,在她的劝慰后雁岚还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世间会不会多一线明光?
庆娣拎起旅行袋,走过去想抚抚妹妹的头发,手掌伸出却见爱娣不自觉地缩了缩。她难堪又歉疚地对妹妹扯起个笑容,“照顾好妈妈和自己,店子里用心做。”
爱娣点点头,怯怯地问:“什么时候回来?十一还是过年?”
“看情况吧。”
“那我,我去原州进货的时候能不能去看你?”
庆娣重重地点头。
庆娣妈妈对两姐妹多日来的客套不无忧心,冲小女儿使使眼色,示意她接过姐姐的袋子,又叮嘱了一番,送了两人下楼。
庆娣在楼下回望家中阳台,想到终于能离开这个急于逃离之地,想到她还能继续求学工作、她尚有很远的路要走,前路未必是坦途,可总有阳光破霾而来,她忽地万丈欣喜,又万丈悲凉。
行到火车站,电子站牌不停滚动着到站发站的信息,庆娣一抬头,冶南两个小字撞入眼帘。那高墙里的他可知这一切?又是何等痛入肝肠?人生境遇,行至此时,除了痴痴呆呆地守候等待、你是否还有能力逆天地之宿命?
“姐,该进站了。”
火车轰隆隆地往原州而去,安置好行李的庆娣站在两节车厢之间,眺望渐空远的闻山。许久后,她掏出衣袋里那封被她揉捏得皱巴巴的信封,小心拆开。
“庆娣:
你好。
原谅我再三地打扰你的清静,可于校园初见,再至熟悉,我已经不自觉地把你视为人生之交,甚至是仰望的偶像。你的清醒、你的宽容、你的平和,在我颠倒寥落时无不是渴望汲取的力量。
我常想,一个人,要多少勇气,才能颉敌命运的不堪?又要多少清醒,才能于心灵的荒野捕捉一缕希望?还要多少智慧,游刃于陷阱丛林,安然抵岸?
生命不过是一只蜉蝣,而我,也只是寓居于这个体骸……”
庆娣一寸寸沿车厢壁滑下去,颤抖地捏着那封信,无声泪下。
生命不过是一只蜉蝣。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星期天的第一更,没有做任何修改,有错别字勿怪。我怕一犹豫,何欢就此永远断绝于此,因为,从两年前始,最恐惧的就是这一章。从逻辑上讲,这个故事中的聂二不可能轻易放过仇人的姐姐,且美丽纯洁的姐姐,从情感上讲,我形如帮凶。
如此,有什么指责批评,我都认了。
好难受,虽是自己构造的虚幻人物,可她活生生地在我心里盘桓了两年。
下次更新:明天晚上。
此章已改。
☆、第 34 章
冶家山监狱三监区012监室里,十二个架子床分两排贴墙而放。
姜尚尧睡最左边第一张床的下铺,这是极好的位置。之所以被安排到这个床位,自然与在看守所买的那条尸不无干系。事实上,自那之后,再至上山,已经没人胆敢尝试一捋虎须。即使是管教干部,也暗带着三分客气。姜尚尧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别人忌惮他背后的势力,可实情如何他自己再清楚不过,所以平常里他循规蹈矩,相当得管教干部的喜欢。在其他犯人眼中,这种低调的作派更添神秘,对着他时也愈发恭敬。姜尚尧解释过几回,最后不得不一笑作罢。
一年多的劳动生涯,他皮肤粗粝,下颚线条更趋硬朗。有时对镜刮胡子,他会打量镜中的陌生人好一会,而后嘲弄一笑。以前略清瘦的体格也壮硕了很多,平躺在九十公分宽的小床上,几乎霸占了全部床榻。
“姜哥,还没睡呢?”上铺的凌万强问。
他单臂作枕,微阖双目低低应了一声。凌万强见他没有聊天的兴致,翻了个身,不敢再问。
姜尚尧睁开眼,定定地凝视前方许久,从枕头下摸索出一封信来。
就着打火机的微光,他又细细地读了一遍,虽然每一个字早已记进心里,可再次默念,仍止不住心底澎湃的悲伤和急欲知道真相的渴望。
写信的人极力模仿着雁岚稚气圆润的笔迹,但是撇捺间依旧有些不经意地露出了凌厉笔力的马脚。
这不是雁岚写的,可是写信的人确实用的是雁岚的口吻。
她喊他“哥”,向他解释为什么迟迟没有来信,向他讲述复读的辛苦、照顾母亲的疲惫,以及考上原州师范时初到陌生之地的彷徨,还有压榨一切时间四处打工的压力。然后,她说,她很想他。
看第一遍时,他几乎信以为真。
可是早于一年多前初进冶家山监狱时,他已经疑窦暗生。母亲故作轻松下潜藏的忧虑、杳无音信的雁岚,他隐隐瞭解,一定发生了什么。而他困居一隅,与自由相隔千峰万壑,只能任不得纾解的痛楚无休止地灼烧肺腑。
过了一个多月,姜尚尧接到第二封信时,脸上闪过一丝被愚弄的恼怒,他顺手把信塞进枕下。到了年底,来信接二连三,对方像是攒了无数的话,这令姜尚尧很是困惑。
元旦前,他将枕下的信取出来,已是厚厚一叠。他找到最近的那一封,拆开来看,果不其然,对方以雁岚的口吻,以寒假打工为借口,吞吞吐吐地解释说过年无法来探望。
这和他妈妈的解释何其相像,他甚至怀疑两人事先已经沟通、不,是串通一气了,或者这些信出自他妈授意也不一定。姜尚尧不由为之失笑,未笑完嘴角浮起一丝苦涩。这样处心积虑地欺瞒着,为了什么不言而喻。他把脸埋进掌心,近乎于自虐地体会自己的心缓慢地收缩抽搐,眼里却干涸,流不出一滴泪。
一晃又是年尾,监狱里筹备的除夕晚会到了最后的准备阶段。劳作了一年,12舍里大部分人趁着难得的休息,或是参加节目的排练,或是围观凑热闹,室内空空,几乎都下了大操场。
姜尚尧半躺在床上,听着操场里传来的歌声,耳畔隐约浮起一串熟悉的吉他音符,思乡之情更加渴切。
一只胳膊从上铺伸下,递来一只烟,姜尚尧接过点燃。
“平常干活回来累极了倒头就睡,反而什么也不用想,闲下来了想得还多了。”上铺的凌万强啐了一口,“人他妈就是贱。”
“你不是有一手魔术绝活?怎么不下去报名表演个节目?”
“大过年的,哪有心情娱乐别人?”
姜尚尧知道老凌是又想他闺女了。
凌万强年纪不大,不过三十出头,可是长相显老,每回剃头都是一脑袋白茬。他比姜尚尧早进来,判的也是七年。他人不油滑但很精明,姜尚尧初来12舍时,不少凑近乎的,唯有他和王老头冷眼看着,过了半年多时间才混熟。熟悉之后有一回聊起各自入狱的始末,凌万强的老谋深算令姜尚尧暗自惊叹之余又若有所思。
凌万强当年还是个国有矿山的财务科长,在外人眼里,二十七八岁的股级干部,有妻有女,算是家庭美满了。当初他也是这样认为,直到他发现老婆给他戴了绿帽子。他压着火没发,照样和老婆的奸夫、矿山的矿长称兄道弟。终于有一天,两人大醉出酒店,凌万强倒车时没注意,将车后的矿长撞上围墙,并且碾成一块肉饼。
说完这段故事时,凌万强抿抿嘴,意味深长地笑着,似乎相当满意自己的表现。而姜尚尧则一脸冷肃,目驻着凌万强想到了其他。
这其实是一座学校。
起了杀心但隐忍不发的凌万强;见识广博天南地北都能聊、又惯会打哈哈的王老头;自诩为盗帅的刘大磊;谈起庄稼活木工活顿时眉飞色舞的杜老撇……
姜尚尧默默地观察着身边所有人,他们似乎都有自己的故事。
“闺女多大了?”他问上铺的凌万强。
“我进来时三岁,都过去三年多了。”凌万强的话音里有些落寞,有些悔意,“一眨眼快读小学了,当爹的没出过半分力气。”
“快了,再熬两年。”姜尚尧安慰。
“看开年了有没有机会减刑吧。我妈说过几天带丫头来看我,我拦着叫她别来。看见我在这种地方,她将来去了学校也抬不起头。我妈也可怜,带大了儿子带孙女,就没喘过一口舒服气。”凌万强自言自语。
一番话勾起姜尚尧满腹孺慕之情。这两年来,他妈不辞风雨,每个月探视期她必定早早地在监狱门口守候着,满头青丝已换成满鬓的白发。而开朗达观的姥姥,每回电话里必定是掩饰着思念与悲伤,总告诉他她养得花有多肥壮,做了多少他爱吃的栲栳栳,象是在暗示他坐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的手掌无意识地抚上厚厚的那叠信,随即感觉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重重地弹开。他注视那堆信良久,信封上是与雁岚极其相似的圆润端正的字迹,姜尚尧三个字分外用力,不知写信的那个人当时心中想的是什么。
但无论是何人,能将这种幼稚的行为坚持这么久,他相信是无恶意的。他想,或者这个人和他姥姥一样,只是用一种另类的方式告诉他:活下去。
活下去。一张张脸从眼前闪过,像放幻灯片,惊恐的、绝望的、信赖的、傲慢的、讥讽的、孤桀的、居心叵测的……姜尚尧静坐如钟,一一和他们对视。
相信我,这只是个开始。
他拾起最上面一封,打开来看见第一行那一声“哥”,立刻心潮急涌,宛似又看见雁岚的盈盈笑靥。
他定定神,一路看下去,然后小心装好,又拾起第二封。
信自然是庆娣写的。
开始只是想起雁岚那句“让他有点盼头”,为了让他安心。再之后,写信慢慢取代日记,成为她每天记录心情的方式。
她写重要的大事,比如学校学生会的选举,迎新晚会表演的各种节目;也写生活琐事,在网吧通宵赶稿不小心睡着,或是宿舍的姑娘们馋荤了,用电饭锅焖了一锅红烧肉,香味把舍管阿姨吸引而至,结果虚惊一场的笑话。
上天总是公平的,她拙于言辞,利在文字。当看到信上她说:“等某一年,岁月把我风干成一具尚能呼吸的人肉干时,我会用皱皮的手抚慰干瘪的肚皮,咂巴咂巴无牙的嘴,回味多年前那一碗红烧肉的滋味。”姜尚尧不禁微笑。再看她写:“网管狂敲桌子,我懵懵然抬头,再迷迷糊糊地出门。天光微熹,门前的银杏枝桠初绽新绿,本是极美好的。可你想象一下,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刚把眼屎抹干净,突然摸摸口袋,尖叫一声‘我的钱包不见了!’”他又蓦然担心。
也可能狱中日子太过孤寂,也可能他太过怀念以往常态的生活,也可能他太过渴望了解外界的一切,他把写信的人视作雁岚,不自觉地追随信中透露的情绪,时而为之鼓舞时而为之焦急。虽则他万分清楚,写信的人从来不谈自己的家人和过去的种种回忆,而且她比雁岚少了些女性化的温婉细腻,多了很多鲜活的朝气。
渐渐的,姜尚尧开始期待每半个月监狱里发信的日子。负责收发信的管教干部因为有检阅信函的权责,所以常打趣他“等女朋友的信等着急了吧。再等两天,还没到日子。”
工余时,累得全身无力,捧一大钵面条呼噜噜吃完后,他抽口烟,回想景程那晚的所有细节,琢磨是否有疏漏。想到情绪波动难忍,就会找个无人的角落,掏出最近的来信再细看一番,愉悦地收好。
时日久了,狱友大多知道他有个正读书的女友,羡慕嫉妒之外又无比好奇。一身小巧功夫无出其右的刘大磊早惦记着,寻了几次机会终于得手。
那天刘大磊得手后洋洋得意地大声朗诵:“饭堂前的杜鹃又开了,记得姥姥曾说过她的五宝珠分枝了要送我一盆。不是因为姥姥,我也不会注意学校饭堂前这一排花。开得大蓬大蓬的、喧闹张扬的红色。可我明明查过它的花语,杜鹃的意思是节制的爱,但是又有传说‘杜鹃啼血、子归哀鸣’,是呼唤爱人回来。难道她知晓未必有未来、未必可以以爱得爱,所以,她只得寻个不起眼的地方,不顾所有地宣泄它满溢的无可遏止的情感?一年又一年,我数数,它开了三年了。再有三年,你也会回来了吧?”
刘大磊得意而高亢的声音渐趋和缓平静,他读完最后一句,不由抬眼望向姜尚尧。围坐的人很多,有的早已把饭盆放下静静地聆听,有的摸了支烟出来闷头想着不可说的心事。姜尚尧并没有发火,他等刘大磊念完了,抽过信,顺手在刘大磊脑袋上敲了一记,说:“还行啊,就三四个白字。”
刘大磊笑眯眯地揉揉脑门问:“姜哥,我嫂子有妹妹不?”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补添加。
☆、第 35 章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34有增补,请回顾。
下次更新:星期五晚上9点。
庆娣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三监区的焦点人物。因为姜尚尧从来没有回过信。她只是执拗地想,如果他没有特意来信质问并且拒绝,那么她姑且当做他已经相信了吧。
待到2004年寒假,她又去了一次姜家。姥姥捧了一盆植物出来,说:“帮你养了快三年了,这回你可得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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