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青篱都装作没有听到。
宫外是一片桑林,此时的季节,只剩下满目光秃秃地枝桠。
难得的晴日,我沿着宫墙缓缓行走,风和日暖,几缕声音随着轻风落入耳内。
“还是不行么?”
“君太后来了,恐怕还要留好几天呢,让太夫人等等吧。”
女声静默须臾,道:“那君太后走了,小哥能不能告诉我们一声,留下位置,有劳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传递的声音,男声笑道:“放心吧,小人一定会让太夫人尽快泡上温泉的。”
还有什么,我听不清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循着那声音趋了过去,怎么可能呢,我想,可心像却被什么紧紧牵住,心跳加快。
遍地的黄叶随风起落,像一群挣扎起伏的蝴蝶,稀稀落落的桑林间,我看到了女子的身影,线条婉和柔细,眉目灵动熟悉。
激动,诧异,疑惑,只化为试探的一声:“青嫘?”
那女子一怔,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急急地转过身,拔脚便走。
我不由自主地追过去,唤道:“青嫘,是你吗?”
女子脚步愈急,有些慌不择路的感觉,我终于恼了,大声道:“站住,转过身来!”
女子僵住,缓缓地转过身来,眉目交接的一瞬,她迅速地平静下来,深深行礼:“侄女苏嫘,见过姑母。”
☆、真相
“侄女苏嫘,见过姑母。”
姑母姑母姑母……
犹如千万头草泥马从心头呼啸奔过,溅起狼烟滚滚,我凌乱了:“青嫘,你叫我什么?”
青嫘默了一瞬,并不看我,垂目道:“青嫘这个名字,是有人比照姑母的侍女青篱为我改的,我本叫嫘,是公子暇的女儿。”
心中的震惊与迷惑如雪山之巅崩裂起漫天的雾岚,我失神地喃喃:“公子暇的女儿?”
像有无声的飓风翻过记忆的深海,那些从不曾注意的、那些早已被遗忘的碎片被无声地搅起,缓缓汇聚,渐渐浮现:
“夫人没有注意到吗,我和夫人的口音很相似哟,我母亲是楚国人,我父亲是苏国人,我也是半个苏国人呢。”
“那我有没有可能也是一位公主,然后等某位王子或公子来了,把我带入朝堂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我怎么能和夫人做姐妹呢,在青嫘心中,夫人就如我的长辈,像姨母姑母那般……”
曾经以为只是戏言,却不知它就是真实。
我望着她,心绪迷乱如飞絮:“既然你是公子暇的女儿,公子暇也是我兄长,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的身份,难道我待侍女比待侄女还好?还有,是谁把你安排到我身边的?”
青嫘又开始沉默,半晌,竟缓缓扯出一个微笑:“嫘和那人有过约定,他把我送到父亲身边,我永不透露他的一切。”
心中暗暗惊悸,我扶着身旁的树干,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撑住自己的身体:“那他把你安排到我身边究竟意欲为何?”
青嫘毫不犹豫:“帮助夫人,保护夫人,随时随地把夫人的一切告知与他。”
三年,整整三年,我最信任的人,我以为在绝境中相依相伴一路扶持的人,原来竟是我身旁一双监视的眼睛。
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只觉得心神一阵阵恍惚,抚着树干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胸口窒痛:“是谁,那人究竟是谁?”
青嫘没有回答,冬日稀薄的阳光笼在她的脸上,显得陌生而迷离:“夫人真的想不到吗?”
真的想不到吗……
往事如谜,一幕幕闪过,当眼前的人真真切切地站到面前提醒着一切,当那个求婚消息真真切切地传到我的耳中,那曾经再平常不过的事件竟渐渐拼凑出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答案……
我不敢相信,不能相信,惊颤的手指托住眉心,像要遮住其中的惶然:“我不明白,既然他所做的一切对我有益,为何还要隐瞒?为何还要彻底断了你和我见面,这背后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情?”
青嫘抬起眼睑,长长的睫毛映在白皙的面容上,如山岚蒙蒙的影子,她唇角微翘,似含了一缕讥诮:“看,其实夫人也不是像他想的那么简单的,他做得再多,夫人总有一天也会猜到不是?”
我心中怦怦乱跳,好像那些呼之欲出的答案就在眼前。
青嫘的语气低落下来,像雨季来临时天空低垂的云翳:“可我们为他做了什么他从来也看不到,从来也不在意。”
她看向远方,浓浓的忧伤覆在她的脸上,如月影朦胧:“从十二岁那天他把我带出饥饿时起,我的一身一命就全部归属于他,不必他兑现会带我去见父亲的承诺,我也愿意为他付出一切。我努力地学习,识字,调?教信鸟,侍奉主人,只求他能够把我留下来。”她低下头,落下一滴眼泪,“可为什么,我那样求他,卑微地求他,只求他能够让我以侍女的身份待在你们身边侍奉你们,他还是不能容我?”
她泪眼迷蒙:“我与夫人相处甚欢,我知道夫人喜欢我,我也把夫人当成这个世上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要父亲,只要姑母,可就这一点念想他也不愿给我,他拒绝得那样冷静,那样不留余地,就像十几年来常对俾我姊姊做的那样,我不知道,在他的心中,究竟是怎样一副心肠,是不是除了姑母外就没有一个人值得怜惜了?”
我心潮起伏,声音微颤:“俾我是谁?”
“他的姬妾,担着他姬妾的名义却丝毫得不到他垂顾的姬妾。”
冬日的风带着彻骨的寒意一点点地砭入肌肤,我像是被封冻一般,渐渐麻木,直至空茫,蛀蚀了一般的空茫。
“是啊,他的心中只有夫人,只有夫人,”青嫘慢慢地看向我,泪光闪烁,像明亮的刀锋,“他为夫人做尽一切,却还怕夫人知道,因为,”她忽而一笑,泪水纷落,似悲似嘲,“他怕夫人看到他暗地里的面目,夫人不能接受的面目。”
身体仿佛被慢慢沉入冰渊,只有心在巍巍战栗。
我望着眼前的人,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忽而恍惚,这一重重的人,这一重重的面孔,原来我从来没有看清过。
我缓缓启口,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他究竟做了什么,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何不索性全说了。”
她微微牵起唇角,扭开头去:“夫人真的想知道么?也好,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既然他也并没有把我真的带到父亲身边,我也不算违背誓言,”她微微咬唇,似凝了一丝坚定,“夫人的四表哥是如何丧命的?只是意外吗,呵,仅仅一句话的激将,就让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毛头小子自己断送了性命。
公子朱是谁引到萧君面前的?多么漂亮的一箭双雕啊,既除去了公子朱,又激怒了楚王趁机灭了萧国,除去了萧君。
可是他没有想到楚王会把夫人你嫁给屈荡屈大人,所以就有了屈大人大婚不到一年便被派去求援苏国,刚到宋国战场便意外地一箭丧命。呵,这些都是那位景煜景大人的惊人手笔呀……”
四周静得有些骇人,只有青嫘有些嘶哑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人的耳膜,让人脑仁发痛。过往的风穿过树林,那无声摇曳树影像黑暗不知名的怪物在狰狞地窥伺,我怔在原地,心中的震怖如惊涛骇浪般汹涌,我下意识地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将那几乎喷涌而出的呐喊死死扼在喉咙内。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我惊惧地反驳着,像是不反驳那阴暗的内?幕就会扑上来张开血盆大口把我吞噬一般,青嫘倦倦道:“夫人信也罢,不信也罢,这就是事实。”她自嘲一笑,“曾经我是那样拼命地收集他的一切,只为要了要解他,离他近一些,更近一些,却不想有一天会用到这个上面。”
她扬起脸,脸上的泪已经被风吹干,只留下淡漠的痕迹:“就这样一个人,夫人还敢嫁么,还要嫁么,可,无论如何,能得这样一份用心,夫人你也比我们有福气多了。”
见她转身欲去,我不禁道:“我还是不信,我之前从未见过他,他如何能害到我四表哥?”
青嫘侧过身,只唇角的一弯弧度缓缓吊起:“看,有人费尽心机,别人却连记都不记得他了,或许,他很早就认识了夫人你呢,比夫人想象的还要早得早呢。”
她起身离去,那婉丽的身影像冬日阳光下一个稀薄的梦,渐渐消弭于视野。
梦醒,一切成空。
我捂住脸,冬日的寒意无休无止的蔓延上来,从内到外,一寸寸冰透,一寸寸封冻。我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无知无觉地颓倒在地,如死去一般。
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别宫的,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像夜间流离的游魂。
青篱惊诧地睁大了眼睛,我却没有看她,直接走进了温泉,穿着衣服走进温泉。
温热的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拥住了身体,掩住了面容,窒住了呼吸。
可还是冷,被阴暗吞噬内心,侵入骨髓,无一处不战栗嚎哭的冷。
青篱惊惶地把我从水中捞出来,一把抱住我:“公主,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我怔怔的,披落的长发湿嗒嗒地黏在脸上,水珠滑落,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泉水:“萧君不会回来了,是吗?”
青篱一愣。
我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怕惊醒一个梦,一个让人心碎的梦:“即为国君,死社稷乃分内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这样一个萧泽,对么?他不会弃我于不顾,也不会弃家国于不顾,他不来见我,只因为……他不能来了……”
轻如梦幻的声音在潮湿的水雾中颤颤穿行,像心底最深处一缕低回的叹息,又像一缕绝望的哀泣。
青篱流下泪来:“公主……”
我闭上眼睛:“别人都知道,只有我,只有我……”
不会想,不敢想,怀抱希冀,自欺欺人。
仿佛有一把刀把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一把剜除,喷溅出漫天的血腥,我心口绞痛,痛得我禁不住弯下腰来,眼前发黑,我捂住心口,口中一阵腥甜。
青篱真正慌了,迭声叫道:“公主,公主,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啊!”
我缓了一口气,勉强摆手:“不要惊动母亲,我……一会儿就好。”
侍女匆匆赶来,青篱不顾我的阻拦,吩咐道:“去吧医士请来,要快!”
因这一场变故,原本几日的温泉之旅也被迫打断,医士为我诊脉,只说了些“忧思过度,激怒攻心,安心静养”云云便退下了。
青篱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苦笑,含了一丝凄凉的意味:“你就别问了。”
青篱皱眉看我,却没有再追问下去。
回到宫中,我闭门静养,刻意不去想桑林里发生的种种,可那种凄冷的意味,却如蚁附骨,如影随形。
兄长给母亲请安时特意见了见我,温然道:“楚王薨逝,看来为兄不得不再去一趟楚国了,妹妹如果有什么信,正好可以替你带去。”
要带给的那个人,不言而喻。
我不禁一颤。
即使已经平复了几天,可再提起那个人,仍是不由自主地惊颤。
回到屋中,我沉思了好久,知道不该,知道不能,可还是抑制不住那心中波涌的情绪,咬牙含泪,一笔笔写下:
萧君之事,与子有关否?
☆、陶人
雪很大,一夜醒来,满目蒙蒙的白色。
走到院中,铺天盖地的雪白瞬间映入视野,和着冬日那凛冽的空气,让人的心神不禁为之一震。
大祭之后,兄长便离开了苏国,似乎自他即位以来,就总是奔走在这样寒冷的季节里。
而那封书信,也渐渐随着车马的远去,走向无可预知的波澜。
理智清明的一刻,也曾有过犹豫,既然婚事已无可转圜,何必再撕破那层薄薄的遮掩,针锋相对,把自己推入一个更艰难的境地?
可是,太难受,难受得整个灵魂都在颤抖。
他真的竟是那样的人?那些被谋算的人里面真的会有我的萧泽?
每一个问题都让我难以承受。
哪怕只有一丝侥幸,哪怕他会解释一句,简单否定,我也不会难受至此。
原来,我终究是这样的人,永远无法直面最真实的黑暗,宁愿相信被粉饰过的太平。
在雪地中茫茫独立,思绪纷纭,偶起的晨风吹起雪花簌簌飘落,如一场烟花细雨。
不远处正在打扫的寺人看到我,跑过来问道:“公主,要不要制几座冰雕?”
“?”我略略疑惑地看他。
寺人低声解释:“就是把雪堆成人俑、灯柱或房屋的模样,然后再慢慢地浇水冰冻,也是图个闲趣。”
我顿了顿,微微点头。
天空依旧阴沉,早起的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偶尔踏下一两星的落雪,寺人侍女无声地忙碌着,晨风掀动起他们的衣裾,如寒秋枝头瑟瑟的枫叶。
母亲的声音从寝殿传来:“看看君夫人和公子醒了没有,如果醒了,就让他们过来一起用膳。”
侍女答应着,走出房门,看到我,连忙一礼,匆匆离去。
一大一小很快便到,曼儿似乎已经玩过一会儿,和青篱一起来到时,小脸红扑扑的,头上还冒着热气。
看到寺人制作的冰雕,小男孩分外感兴趣,不停地问东问西。
青篱与我互话寒暄。
院中热闹起来,连母亲也走出房门,捧着小手炉笑眯眯道:“好一场雪,看这天气,只怕还要下呢。”
青篱点头称是。
曼儿走过来拉着母亲的袖子道:“外祖母,我昨晚梦见下雪啦,夫子一张嘴,雪就呼呼地飞起来,我们还在他的牙齿上滑雪呢。”
母亲:“……”
一脸没听懂的模样。
我:“这么说来,你们夫子的嘴??????够大的,牙齿也挺白。”顿了顿,“你们夫子他,还有牙齿么?”想起夫子他老人家的年纪。
青篱笑,曼儿不解道:“没有牙齿怎么吃东西呢?”
很是认真思索了会儿,目光移向母亲,颇能举一反三:“外祖母能吃东西,夫子自然也可以的,唔,难道夫子也没有牙齿?”
母亲:“……”
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个“也”字刺激到了,母亲瞟了曼儿一眼,缓缓地托住腮,状似无意地叹道:“唉,这天儿真冷,冻得人牙疼。”
“。。。。。。”
小男孩略呆,目视了一会儿,迟疑道:“外祖母,你捂的那边,都没有牙齿,还会牙疼么?”
母亲:“……”
青篱笑得忍都忍不住,说道:“曼儿这孩子,这样子,和母夫人真有点像呢。”
母亲哼道:“哪里是像我,分明是像婧儿,从里到外都像,”又笑又叹,“总是时不时地冒出些古怪念头。”
曼儿仰起小脸问我:“母亲,什么是古怪念头?”
我微笑着向他解释,小男孩认认真真地听着,即使不笑,唇角也是翘翘的,如含了一缕欢悦的笑影,浑然天成的惹人喜爱。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仿佛站到了一个从没站到过的角度,如同理解另一个自己一般,重新理解了眼前这个孩子。
他没有一般男孩的活泼淘气,没有一般男孩的争强好胜,他天性过于温良懵懂,很多时候都活在自己奇怪缤纷的想象中。
可这样的孩子,他不美好么?
这样美好的孩子,这个世间真会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或者,扭曲了他的天性,他就一定过得比现在更好?
思绪千回百转,某种温热的湿意在心底缓缓流荡。以往那些对他性格的种种不满、纠结,在不知不觉中软化、松动、消解。
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未出生时太卜对他的预言,太卜说,这个孩子,他将来会姿容绝世,渊博沉稳,并以此安身立命,荣华一生。
或许卜辞不足于取信,但君子修身立于天地间,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反复,我们所能依傍的,也唯有自我修身而已。
刹那之间,仿佛一道闪电划破沉沉的雾霭,弯钩流月悄无声息泊上墨蓝的天际,我恍然看到自己以后要走的道路:无论世事如何,唯有坚守自己。
彷徨已久的心,缓缓安定。
膳食用得温馨和谐。
兄长不在,日子如旧,甚至因为心中的疑问找到了出路,我的心境愈加平和。
却不知,外面的世界正波澜丛生。
此后不久,边城守卫报告说,郑国侵袭我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