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点点头,站起来,替我带上了门。
我没想过她能如此体贴,真有错怪她的地方。
勉强坐起身来,跑到浴室友洗个脸。往镜子上看,真吓一大跳。
我双跟哭得红肿,脸上象长了两个大核桃,丑得不能见人!
母亲分明地看在眼里,可没有问我半句。
真难为她呢!心里明知女儿受了委屈,不愿说出声来,
她老人家也只好忍着,闷在心头。
我突然想辞职不干,以后也不要再见孙世勋的面了!
五湖四海,哪儿寻不到栖身之所。
可是,多年以来胼手胝足,血汗交加地打下了江山,竞这样子就葬送掉吗?还要孤魂野鬼般在人海中浮来浮去,寻藏身之地?
这年头,哪间机构都缺人才,可是高薪行政人员要另谋高就,也不见得轻而易举。人与事,总得其时其地,聚在一块儿,才能一拍即合。否则,老是阴差阳错的彼此错过下来,也是司空见惯的。
今时今日,还要我奔波劳碌地去找份糊口的工作?想着也会打从心底里抖出来!
更不甘的分明是人负我,还要自己诸多迁就!
孙世勋有什么大不了?男人一个而已!
晨早9点,我就摇电话回去给冬妮,说我有事,下午才回办公室来。
打起精神跑去做了头发,再到名店去,刻意地搜购了多袭新装。还跟两个女友舒舒服服地吃过了午饭,才回孙氏去。
才一脚踏入办公室,就吩咐冬妮:“把各部门的头头逐个安排到我办公室来开会。所有内线及外线电话,给我一律挡驾!包括章董事总经理,以及一干人等在内。”
有工作就有这份方便,总有一大群人在你左右,陪着你厮混过去!
放工前,冬妮递给我一大叠字条,全部是要回的电话。
小秘书神情骇异,我当然没有向她诸多解释的必要。
只说:“陪着我走到地铁站去!”
冬妮默默地跟着我一道走!
在大堂,老远看见孙世勋在送客,他一见我,急急地跟客人道了别,就追上来。
我拉着冬妮转了个弯,走进一家小型女服店里去。
冬妮无奈地叹口气,望住我:“这儿没有合你品味的服装!”
“看看人家的口味也是好的!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这话对极了!有些人分明做着口不对心的事,早晚要拖垮自己,”
我没有再跟冬妮说话,下属总是三分颜色上大红的多。
回到家去,才6点多。
母亲在厨房里烧饭,给我说:“公司的孙先生来了3次电话,有什么事总要交代清楚才好!你要真的不愿意接呀,就拔掉电话好了!免得吵!”
连母亲都跟冬妮一式一样的难缠。
我如言把电话拔掉!
坐在床上,把电话留言一张一张地细看,上午9时3分,孙世勋、10时10分,孙世勋、11时正,孙世勋…”.
我把字条统统都撕得粉碎,扔到垃圾桶去,年报出版了!
公司里头,每人一份。
人人都赞不绝口。
那两帧历史图片,甚出锋头。职员们莫不拿来做话题,个个都没想到章尚清年轻时如此倜傥俊秀:
我把年报翻来复去看,诚这些天来最赏心悦目的一宗事!
投资在工作上头,永远是赢的多。
冬妮叩门进来,说:“周太刚来电话,请你这就立刻到章总经理室去!”
大概是章老看到年报,要给我说上几句话。
我匆匆就到。
一推门进去,差不多迎面就是孙世勋。房里没有其他人,我立即转身就走。
世勋捏住我的手臂,痛得我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的?”
“我正要问你这句话!”
他分明见我痛得眼眶都湿濡起来,就是不放。
“说呀!干嘛要避开我。有话为什么不说得清清楚楚?”
没见孙世勋才3天功夫,他竟憔悴了,两眼布着血丝,胡子渣跑出来,颔下脏脏的,不象是个正正经经上班的人!
“我跟你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挣扎着!
“我们到此为止!你放开我!”
孙世勋望住我,一副要把我吞到肚子里去的表情。
我毫不回避。
我没有做错,我要光明磊落地生活,我要名正言顺的婚姻,我要在人前人后说话响亮,站得毕挺正直!
自出娘胎,奋斗至今,我知道金钱万能,名位可贵,权势要得,但加起来不及我沈宝山的自尊!
“我只要你答一句话。”孙世勋说:“你答了我,我就放你!这句话,你问过我千万次,我可一次也不曾问过你,因为我以为我知道,现在,我糊涂了,所以要你清清楚楚地给我说一遍!”
“你问呀!”
“你究竟爱不爱我?”
“不!我只爱我自己!我珍惜自己,故此不要做你孙世勋发泄情欲的对象,不要无名无分晚晚躲在你的车子内跟你鬼混!你娶不起我,就别苦苦相缠!这些年来我刻苦挣扎经营才有的今日,不甘心被你两三句甜言蜜语就赴诸东流!你的苦衷,我没有责任承担!你听清楚了没有?”
章尚清的办公室突然回复一片宁静。
孙世勋放开了我。
他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我呆呆跌坐在沙发上,干睁着眼。
人好象突然陷入了无底深渊,一直往下掉。全世界的人与事都已跟我分离。直至人声稍微嘈杂,我才有些少知觉。
推门进来的是章尚清,他一见我坐在办公室内,愕然。
最奇怪的是孙世功母子都跟了进来。孙廖美华怒容满面,一瞥见我,顿时杏眼圆睁,怨毒之气,毫不掩饰地吁到我面上来:“巧得很,沈小姐就在这儿!”我还未定过神来,更加不知所措!“年报是你的杰作?”“是的,孙太太。”“谁给你的上海旧照?”
章尚清抢着答:“是我给她的,是我下令要她放在历史那章里头的。”
“章尚清,你是明知故犯!”可以看得出来,廖美华恨得牙痒痒。
“我今年70岁有多了,为孙氏服务50年,退休前留个纪念,你何必还在今日斤斤计较,令后生的一辈难为情?”
“有什么难为情不难为情?名不正,言不顺,才是难为情。我就是要责问你们,为什么偏要在今时今日,只放孙世勋母子的相片在年报里头?我倒要算算这笔帐!”
我试图开解这个结,讷讷地说:“孙太太,我们并没有偏私的心理,只是难得找到一张孙氏百货在上海面貌的照片,有代表性的是那幢建筑物!而且,听说,孙太太没有保留任何旧的相片,也就只得放这两张了!”
“孙氏企业内的传闻,沈小姐你还听得不少了吧?你有没有听说过章先生为什么几十年来忠心耿耿!”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现实生活里头有过象这孙廖美华的一副嘴脸,活脱脱是《家》,《春》、《秋》、时代的歹角!晚上睡不宁,在电视台的粤浯残片小看得多了!
站在一旁的孙世功,一直缄默,到这时才开腔说话:“算了算了!谁会有兴趣多看历史之篇!茶杯里的风波,弄大了只有贻笑大方!沈小姐,这儿没有你的事了!”
我跟章老招呼一下,就走出去了。
孙世功到底是受过西方高等教育,且有城府的人。当日下午在走廊上碰见我,还殷勤地把我扯到一边,说:“请体谅家母的心情!她年轻时,婚姻不如意。你是女人,想必明白女人的醋意,丈夫被别人抢去了,一辈子硬要无可奈何地跟人平分春色,老象抬不起头来似的,故而脾气被多年压抑得变坏了!你千万别见怪!”
我能说什么呢?
在这孙氏企业逗留多半分钟,就要给这两代的情仇恨怨逼疯了!
我要冬妮给我尽快订好前往伦敦的机票,依照原定计划去参观国际陶器家具展览会。
非要跑到外头去吸一口新鲜空气不可。但愿回到孙氏时,再看不到我不要见的人和事。
几天没有见到孙世勋。
我没有刻意躲避他了,只是见不着。
那敢情好?
冬妮问我:“你的铃兰谢了,要不要给自己买一束?”
“不要,本来就是没有的!”
“有过的东西忽然没有了!总会挂念!”
我没有答她。
“你知道人事部的副经理许小敏要辞职了?”
“不知道,为什么呢?”
“到英国升学去!提早几个月启程,在那边当散工,兼修英文,才正式开学!同事们今天下班后替她饯行,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我有个惯例,举凡有同事辞职,必定参加饯别宴,否则,也送对方一个小小纪念品。因为我最崇尚好来好去。
没有人有责任一辈子留在同一机构服务,最紧要是合作和分手都同样开心见诚,以后有来有往,公私两方面都有援引关系,同样互相作出贡献。
小冬妮知道我这习惯,所以有此一问。
小敏是个顶好的女孩儿,勤力,对人有礼貌,最难得是从不在同事背后放冷箭,只会替人家挡灾顶罪,我好喜欢她。
我问:“早些时不是说奖学金告吹了,故此不能成行吗?”
冬妮但笑不语。
我再问:“问题解决了吗?”
“是出路遇贵人!”
“那真好,这孩子很值得栽培,下班时提我一道去跟她说声再见!”
人事部塞满了人,因是小敏人缘好的关系。
年轻同事一大堆,个个堆着笑容,给小敏亲吻。
小敏一见我,就催前握手。
“恭喜你,小敏,”
“谢谢!”
“好好念书,学成了还是要回来看我们!”
“当然当然,孙氏如果还能用得着我的话,巴不得再回来!虽然孙世勋先生义助我求学没有谈条件,我们还是愿意有图报的机会!”
我回身望了冬妮一眼。只见她抿着嘴得意地笑,好象说:孙先生是君子,你小瞧人家了!
我才这么想,门口就出现了孙世勋!
小敏兴高采烈地把他拉过来,跟我并排站着:“我们拍个照!你们都待我好!好到了不得,我把照片放在宿舍床 头,一定读得额外勤奋。”
孙世勋很大方地把手放在小敏的肩膊上,笑着拍了照,然后把封信再递给她:“这是我给韦特先生写的信,他会安排你偷偷做散工可是别只顾赚钱,忘了念书!”
“不,不!我定必立好榜样,让孙氏上下的同事将来领了孙先生的恩惠,也知道勤力念书图报!”
“你言重了!”
孙世勋很大方地周旋在各同事之间,吃蛋糕时,也无分彼此地招呼着我。
完全象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气在心头!
这男人说的什么山盟海誓,转头就是投事人一个,谁说他会伤心?
第五章
我转头回到自己办公室去。触眼就是那空洞洞的花瓶。我一手把它拨到地上去,摔个粉碎!每逢有远行,就必有成箩的公事待办。
明晚要启程赴英,今儿个晚上就赶功夫直至ll时多才下的班。街上零零落落一堆堆夜游人,只有—;个女人,抱着沉重的公事包,抱着沉重的心情,步步维艰,走下地铁站去!
坐在冷冰冰的不锈钢座位上,特别觉得孤清。偶然停站,跑进一对男女,抑或独身一个男人,总是拿眼看我。
一定觉得我不伦不类,夜深入静,还在街上出现的女人,不会是我这副身世!不知多少次,我想冲出地铁,扬手叫辆计程车,把我载到浅水湾去,
想着想着,就要哭出来了!
为什么还要记挂着过去?记挂着他呢?
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的大姊?想想我亲口教给她的那番说话,想想裘芷苓在餐厅内见着我们姊妹俩时那份尴尬?
想想孙廖美华那副凶巴巴的大妇相?过尽四五十个年头,夺爱的仇恨犹在心头!何必冒这个风险!
我默默地,拖着疲累至动弹不得的身躯,勉力从地铁站爬回地面!
从地铁站回到我住的那幢大厦,还有短短一段路。天上竟然下着雨,照头照脑地洒下来,弄得我一身湿透。
我们就曾在雨中,躲在车子里,开了水拨,看着慌忙避雨的人群在眼前走动。他突然转过脸来,狠狠地吻住了我,良久,弄得我差点回不过气来,他才放开了,说:“我要你记着,有那么一个晚上,下大雨,外头那些人都走走避避,你却幸福地被一个如此爱你的男人吻着!”
雨水流了一脸,我还想念他的,我知道。
然而黑夜过尽,黎明总会到来,
飞赴伦敦的班机在晚上10时多才启航。
我干脆一直在办公室工作至9点,嘱冬妮安排了出差用的公司汽车,载我至机场。
冬妮下班前,给我递来一个信封,并说:“旅途愉快!”
我打开信封看,竟是昨天送别小敏时同事的合影,当然有孙世勋在里头。
我把它夹在护照里,放进手袋。
汽车在孙氏大厦前等我。
爬上去,竟见到章尚清坐在里头。
他慈爱地对我微笑:“我送你上机!”
一定有公事嘱咐吧!
沿途章尚清果然交代了几件公事,嘱我到伦敦后,抽空去拜候一下那边的百货同业。
下了车,让司机代我照顾机位和行李。我们走到机场餐厅去喝咖啡。
“这儿一点罗曼蒂克的气氛都没有!”章老笑着说这话。
我莫名其妙。
“原本不适宜在这儿给你讲爱情故事,可惜时间有限.不能等到下回分解!”
我笑了,问:“章老总,你开什么玩笑?”
“你们这起跟了我多年的年轻人,不是一直想探听我为什么终身不娶?”
我吓一大跳,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告诉你,宝山,我娶不到自己最爱的一个女人,因而终生不娶了!”
我睁大眼睛,静静地倾听着。
“那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心地好,相貌好,什么都好!”
“你也很好哇!”我不期然地偏袒着这位上司。
在我心目中,章尚清不只是老板,且是良师益友长者!
我仍然奇怪他为什么把自己多年的心事,赶在这时候相告。
“两个很好的人,不一定能结成夫妇。”
我惆怅地问:“那多么可惜,但是,为什么呢?”
“因为她遇到另外一位更值得她爱的好男人!”
“你定很伤心了!”
“这是必然的。当时,我简直伤心欲绝,竟夜无眠,在雨中狂奔,深夜痛哭,曾有一大段日子,憔悴得不似人形!”
我默然。
“这次后,我寻到了另外一个方式寄托我的情怀,才好转过来,宝山……”
章老拍拍我的手,继续说:“我说的是50年前的事了!
从来未曾在人前提起过,今天我给你道来,因为很希望让你明白,一个有情用情的男人,真是会为爱而伤心的。只是我们不张扬,不便为外人,甚至最亲密的人知道罢了!
当年……我爱的人也不知道我伤心若此!”
我微微颤抖着。
“宝山.世勋的母亲告诉我,这些天来,世勋总是在夜里躲在房间哭泣,早上醒来,又是没事人一样地上班去!
我完全相信,完全明白,因为我也曾经沧海!”
我垂下眼皮,无辞以对。
章老拍拍我的肩膊:“是上机时候!我陪你走。”
我们一直走至候机室的闸口。
“宝山,你一定会笑我,我对你爱护得一如子侄,对孙氏又誓无异志,竟曾天真地想过,你若能似我,终生为孙氏效劳,助世勋一臂,我就安乐了。当然这只是梦想而已。其实,我并不敢奢望你做些什么,只是你如明白及相信,世勋是真心爱你的,那就好了。事实上,只要心知就足够了。这几十年来,支持着我生活的原因,也是因为我爱的那个女人,她终于完全知道,完全明白,甚至感谢我的心意。为着环境人情,而不能相亲相叙,固然是遗憾,
人生又岂无憾然?但如果自己深爱的人全不知情领情,把真心诚意歪曲了,这份冤屈,甚是痛苦的!”我咬着下唇,咬得差不多要滴出血来。章尚清紧紧地抱我一下,吻在我额头上,说:“上机吧!待你回来再谈!”一飞冲天,航机内的我,抱住了小敏饯别宴上的照片,看了又看,泪流满面。
想着从前的种种。世勋的那辆劳斯莱斯、世勋大口大口吃甜品的傻样、世勋一只手开车,一只手拖着我、世勋跟我在浅水湾滩头的漫步、风中的拥抱、雨下的热吻……
何若拘泥着名分与人言?大姊说,山盟海誓是两个人的事,既然自己的悲苦,无人能分尝,自己的喜悦,又何须举世传扬?
人生又岂无憾然?不能名正言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