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阴了十几天了。并不下雨。叶铃的脚踝隐隐作痛,如果雨下下来,它就不痛了。她听说,身上的任何一处伤如果与爱情有关,那就绝无根治的希望。她的脚是一次和吴相一起爬山的时候扭伤的。那时候是秋天,现在已经入夏了,她想到吴相的时候已经没有太多的感觉,过去她是想的太多了,她的心不能再承受他了。认识他之前,她的声音是很好听的,现在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和憔悴;她本来走路是一蹦一跳的,现在她是拖着脚走,擦出毫无生气的声响。
她往脚上抹了一点红花油,阿朱进来了。原来已经是傍晚,阿朱下班了。阿朱是她十年的朋友,叶铃知道她肚里有几条蛔虫,脸上有几根汗毛。
“宝贝,今天这么早,不是有约会吗?”叶铃问。
“我呼了他几遍,他不回,他是一头猪,我不会再理他了。”阿朱的眼睛和脸都是鼓鼓的,好玩极了。
“真的伤心了,你爱上他了?不会吧?”
“那倒也不是,不过我跟他上过床了。”
“真的?什么时候?怎么没告诉我?感觉怎么样?”
“还行,也就折了一杆枪。铃铃,我觉得我老昏掉了,自从老K走了以后,我都不知道男人是什么味道了,你说我惨不惨。”
“阿朱,这种男人没意思,犯不上,咱们做个游戏好不好,替你解解闷,你替我去勾引一个人,吴相。”
“要命了,你那么迷他,现在想把我也搭进去啊,搞不懂哎。”
“宝贝,这是一项革命任务,你干不干,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我可是一口价。”让阿朱去勾引吴相,是叶铃早已想好了的。吴相已经两个星期没有找她了。叶铃有一次在超市见到一个男人的背影,很象吴相,当时她的心抽动了一下,她呆呆地盯着手中粉红色的小筐,咬牙切齿地想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吴相是一家有名的妇科诊所的主任。叶铃有一阵子总是腰疼,一开始以为是肾的毛病,医生后来建议她去查一下妇科。她一直拖着,她害怕。十几岁的时候,母亲曾带她去过一次妇科,那时她没有乳房也不来月经。女医生的大手插进她的肛门,女医生面无表情,她的手大义凛然地在她的子宫周围游走,她扭头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赤裸着下身,一个男医生俯在她的身上,叶铃突然想大便,遏制不住地想大便。女医生惊叫了一声,手唰地抽了出来,空气里涨满了臭味。这只手仿佛把她的肛门都带了出来。回家以后,她恨透了母亲,她没有任何毛病却凭空受到了这样的奇耻大辱,而且还多了一种病,痣疮。
叶铃百无聊赖地翻看旧信件,有一封是这样的:“你知不知道星期二对我来说就象某种仪式?我想着我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梳什么样的发型,才能使自己显得美丽一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让你稍稍注意我一点,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儒雅的气质,我觉得你柔情似水,我喜欢柔情似水的男人。可是你有没有注意过我,我不得而知。但是从你的眼神中,我知道你没有。是啊,我这么一个渺小平凡的女孩,你怎么会注意?更何况你也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我想你对感情已平淡如水,你不会冲动,你是一个淡泊的男子。我不知道你的年龄,你的家庭,你的一切,但是我爱你。我爱我想象中的你,现实中的你和我的距离太远,太远,现实中的你又是如此清晰,清晰得我看不清你。
我知道我太荒唐,太喜欢做梦,但是我的要求并不高,只要你稍微注意一点我,稍稍有点喜欢我就行了。我是一个自卑的女孩,有些人上天赋予她们美貌和魅力,而这些我都没有,有些人想得到的都能得到,而我只有做梦的权利,而你只能活在我的梦中。
星期二就要到了,我盼这一天,又怕这一天,就象《追忆》中的‘我’等待母亲那一吻的感觉,这一天的到来就意味着我又要等待一个星期才能见到你。唉,可惜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切。“
信封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时间——1991。叶铃戴上眼镜,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这是一封没有寄出的信,用的是学校的信纸,字迹有些凌乱,似乎是怆惶之下写就而成,这确确实实是她自己的字,是她自己于1991年写成而没有发出去的一封情书。叶铃不禁大惊失色,但是这个男人是谁呢,星期二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么说,她很可能在1991年的一段时间里深切地爱恋过一个男人,这个人现在一定还活在某个角落,但对于她来说,他们已经是永别了。
还有一封粉红色的信,这一定是阿朱的,她的骨子里总摆脱不了那种小布尔乔亚式的东西。这封信简直是火辣辣的:“公元1989年4月,在这个美丽而又残酷的季节里,你走进了我的生活。我心中的鼓开始鸣响。激情,如休眠了若干年的火山,在我体内爆发。我的眸子里闪着光。
铃儿,是上帝把我们安排在一起,你的到来,如阳光般,洒满了我肥沃而阴暗的土地。我的心为你颤动,为你通体透亮。让我吻一吻你,你的嘴角微微上翘,我高贵的朋友。我死心塌地想跟你干革命,我他妈的不想回去了。
失去你的日子该是什么样?没有了港湾的小船,茫茫大海上,沉浮,孤寂。为了生活,我们四处奔走,我的至爱,真想把你捧在我的手中,轻轻地一吹,我可爱的精灵。你的小手抚摸我的创伤,我春心摇晃;你的乳房诱人地倔强地突兀着;我如痴如醉,我的爱人,我怎舍得你离我而去?!“
哦,我的阿朱,叶铃的眼睛湿润了,我的姐妹,现在你要为我做一件事了,是的,去吧,去引诱他,否则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叶铃还是去了那家妇科诊所。它离学校不太远,走路也不过十分钟。远远地就可以看见门口的大招牌:吴相妇科诊所。白底黑字,不张不扬。她的腰经常疼得象是断成了两半,有天夜里她梦见子宫里长出了一个巨大的肿瘤,她梦见她生出了一串葫芦般的孩子。
她推门进去,一个年轻甜美的女孩子朝她微笑,一个中等个子的男大夫从里间走了出来,女孩子叫了一声吴主任。房间里没有什么别的装饰,到处都是鲜花,空气里低沉地响着无序的蓝调。她突然想起一次动手术,麻醉过后,她恍恍惚惚见到了天堂,天堂里飘散着蓝色的花瓣。他戴着口罩,眼睛是细长的。她穿着一件紧身的白色背心,黑色短裤,扎着两个小辫子,她开口说,我看病。男人微微看了她一眼,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笑了。他说,你先填一下患者登记卡,然后进来。她闻了闻花香,突然意识到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没有问,这里看病是不是很贵?他冷冷地回答说,先检查再说吧。他的声音很好听,是一种缓缓顿顿的南方口音。
他不高兴了,叶铃想为什么我问钱他会不高兴呢,你开诊所还不是为了挣钱吗,我可不想假清高。她走了进去,他指了指椅子让她坐下:怎么了?
腰疼,很疼,酸。
多长时间了?
两个月了。
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看呢?还有什么感觉?
也没什么了。对了,有一次来例假我吃了两个花心筒,完了就疼了。
先做一个妇科常规检查吧。
吴相站起身,轻声地喊到,王护士。叶铃听见外面的女孩子说,王护士有急事出去一下,刚才我忘了说了。
你先进去。他对叶铃指了指检查室。
叶铃走了进去,里面有一张洁白的小床。吴相对她说,躺下,把裤子脱了。
叶铃傻傻地站着,还要脱啊。
你没进过医院吗,你不脱我怎么给你检查呢。
她脱掉黑色的短裤,里面露出黑色的小三角裤,她犹豫了一下,全脱了。她还是站着,样子很可笑,光着两条细瘦的腿,踩在黑色的高跟鞋里。她告诉自己,这时候你千万别把自己当人。这时,她突然想跟这个冷面杀手调调情,她逼视着他,说,上衣也要脱嘛?他看着她,她无法知道他此时是什么表情,他说,随便。
她感到体内的某处气门芯爆了,她疲沓地跨上床。她听见他说,把腿分开。她把腿分得很开。
已婚未婚?
未婚。
有性关系吗?
有。
他把一个冰凉的器具插进了她的阴道。她尖叫了一声,不作声了。
他给她开了处方,写字的时候他终于把口罩摘了下来,这张脸瘦而坚韧,谈不上英俊,但她真的是很喜欢它。其实叶铃和阿朱已经有很久没见面了。阿朱这次来是因为公司派她到这所城市的办事处工作一年,她有时就住在叶铃这。她对叶铃说,她这次来还有一个任务,她在公司的几个好朋友交待她说必须在这一年内有至少一次正经的艳遇。
叶铃说,你说咱们怎么就那么低级趣味呢,咱们就不能做点高尚的事吗?
阿朱往嘴上抹着口红,笑了笑,越老越不要脸呗。
阿朱,其实你不老,你比十年前漂亮多了,那时你梳着傻叽叽的两支羊角辫,丑得要命。
叶铃同志,不管怎么说,十年过去了。
是啊,十年过去了。老K离开阿朱也很久了。因为老K有一半韩国血统,所以阿朱叫他老K。老K总是行踪不定,他的妻子在韩国。有一次老K从韩国回来,扔下行李,租了一辆自行车,赶往几十公里以外的阿朱家。他出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清晨他给阿朱打电话,说他就在她家门口。阿朱对叶铃说,你瞧,这就是老K啊,然后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我们家有两把摇椅,我们就坐在椅子上,看太阳,说说童年的往事。我给他做了一顿早饭,然后他就又出发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唉,阿朱,这种浪漫是毫无意义的,他说过他要离婚吗,他说过他要娶你吗,全是扯谈吗。”
还有一次,我们手拉手在铁路边散步,这是一段废弃的铁路,我们象小孩子一样在轨道上跳,他的脸,他的身体在夕阳下真的是美,我冲过去,抱住他的后背,哭了。
阿朱每次在述说爱情故事的时候,她的眼睛会特别迷茫,在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眼里飘出这样的迷茫是有些愚蠢和不合时宜的。阿朱最后一次见到老K是在机场,老K说老婆病了,他回国看看就回来。这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送别。然而这是最后一次。老K再也没有回来。
叶铃和阿朱坐在麦当劳,叶铃手上摆弄着一只空可乐杯,阿朱专心致志地向奶昔发动进攻。周围有一些人在四处张望,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妇女在拖她们身边的地。音乐俗熟,人声鼎沸。叶铃拍了拍阿朱的胳膊,“我觉得老K可能是个流氓。”阿朱抹了抹嘴角的白色,哼了一句,“操,这年头,谁好谁坏。”几个孩子跑来跑去,把冰水溅到了叶铃的脸上。“你的艳遇进行得如何?”阿朱狠狠地咬了一口巨无霸,“鬼啊,没戏,整天在公司耗着,看着那几张破脸,我都来气。你说这好男人都跑到哪里去了?”叶铃把可乐杯扭成了麻花,“你笨啊,笨啊。三步之内,必有芳草。最近有一个女人在报上登了一个启事,说有一次她在车上见到一个男人,当时心里是咯噔一下。后来几天是越想越后悔,那个人就是她找了一辈子的人啊,怎么就这么放跑了呢。这不现在登报找他呢。说不定真还能成就一段旷世情缘呢。”阿朱撇了撇嘴,“说不定是个变相征婚广告。再说,我都三十了,我跟谁一见钟情,谁跟我一见钟情?一见上床,还有可能;一见钟情,也就骗骗自己吧。”叶铃在澡堂穿衣服的时候,一抬头竟然吓了一大跳,她看见了一张美到了极端的脸。叶铃茫然地系上胸罩扣子,她忍不住看她。一张陌生的脸。洁白,细致,椭圆。她描绘不出,她觉得美。但有一点是不对的,叶铃偷偷地看,这张脸含着一种彻底的哀伤。这个女孩子脱衣服象是在表演慢动作,每一步都是那么犹豫,象是高空悬着一条鞭子。可是她的腰很细,她的乳房也很圆润。她脱掉了乳罩,很慢。她侧过身。叶铃的心被狠狠地抽了一下,四周的悉悉索索的穿衣脱衣声仿佛全都听不见了。她的背后长着一大块黑斑,延伸到右手臂,它狰狞地扑到叶铃的眼里。她替这个女孩子感到羞愧,一个身上有黑斑的人怎么可以有一张这样美的脸?怎么可以?女孩子缓缓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表情。这一眼把悲伤也传染到叶铃的心里去了,这种突然邂逅的人生的尴尬让她几乎不能自持。
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吴相的时候,她是穿着一条短裤的。但是不对呀,她明明是长着一对O型腿的,她的腿上还有很长的毛。她穿着短裤!她的悔恨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滚过,象一个发了酵的面团。她诅咒,她哀叹,你的脑子简直是长了屎,简直是生了蛆!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她穿着一条飘逸的长裙,如果她的腿再长一些!是的,有些错误看起来是微不足道,可那是会要人命的。她在心里把那条短裤剪成了千丝万缕,可以做一条上好的拖把。不过,她可舍不得,毕竟是一条苹果的嘛。对自己的痛恨就象酱缸的蛆虫随时随地会窜出来,咬她一口。她的脑子里嗡成一团,行了,行了,怎么样呢,最后还不是要脱裤子。她最后骂了一句,我操,有几个男人值得你为他脱裤子。
洗澡回来,叶铃发现门口站着个男人。她的脑子轰了一下,吴相?不可能,吴相根本就不知道她住在哪,但他可以打听呀,不可能,他怎么会来找她,他怎么会把她放在眼里?叶铃觉得自己的脑子是出了毛病,她现在能把一头公猪看成吴相。
男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说:“是叶铃吗?”他手上拎着个包,有点胖,身上散发出浓郁的狐臭味。
叶铃本能地捂住了嘴,这个人的模样她早已忘了,但这股狐臭味把她猛地抛回到了多年前的一个舞会上。也是个夏天吧。天有些热,她散着步,不知不觉就散到舞会上去了。是命运吧。
“是你?你来干什么?”叶铃的脸因为厌恶而扭曲着。
“我考上了这里的博士。我来看看你。”他嗫诺着,两只脚在地上蹭来蹭去。
那是她参加的为数不多的几次舞会之一。舞厅里打着紫色的光,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边,很多人穿着浅色的裙子,这种奇怪的紫光扫到她们身上,便照出了里面的胸罩和内裤。叶铃穿着一身红裙子,她的心情就无端地好了起来,她咧开嘴笑了笑,正在这时,一个微胖的男人向她走了过来,伸出一只手。
“你是这个学校的吗?”他的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
“我原来也是,毕业好几年了。你几年级了?”他的手粘乎乎的沾在她的手上。无聊透了,叶铃心里想。她的嘴上挂着轻蔑的微笑,但在他的眼里,很可能这种笑容是甜美的。
跳,跳,跳;所有的人挤作一团,舞厅里人体的气味,汗臭,脚臭,唾沫星子臭,闷在衣服里的香水臭……
叶铃感觉到这个男人的手在她腰间的力度加大了,那只握着她的手的手也在有规律的痉挛。他身上的粘热烘得她有些头晕。她感到他的下身有一处比较坚硬的东西在抵着她。她踩了他一脚,他没有反应。
突然她的耳边痒丝丝的,他凑到她跟前说:“这里太闷了。我们出去吧。”
叶铃很想知道这个狗日的是怎么找到她的。她已经辗转换了好几个城市,不是特别亲近的人不可能知道她在哪。但她什么也没说。她不能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她要象黄继光堵枪眼一样堵住一切他接近她的可能。这么多年,这条狗还是闻着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