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河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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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在河边走-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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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国了一段时间。你过得怎么样?” 

“我能过得怎么样?还行。” 

“你今天有时间吗?叶铃?” 

“你有什么事?”叶铃的心跳加速了,语气却还是不咸不淡的。 

“我们去爬山吧。” 

“爬山?今天?” 

“怎么?你有事?”他不相信她会拒绝他。 

“没。我没事。”叶铃连忙说。 

电话的两端。两个人都在心里笑着,笑的内容和原因却大不一样。 

应该说这次爬山才真正给他们之间的关系定了性。在此之前全是月朦胧鸟朦胧,然而朦胧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让人有个盼头。了解中国革命史的人都知道,不论是对重大历史事件还是对个人的定性都是极其严肃和可怕的。在两个人的关系上也是一样的,主旋律定了,就只能在细枝末节上作文章了,从宏观上说,细节上的更改是毫无意义的。 

他们约好在山脚下见面。叶铃先到了,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和吴相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的迷茫和无助。吴相老远就看见了她,他没有急于走上前去,他暗暗观察了她一会儿,心里有了几分把握。山是小山,被苍黄的叶笼着,有一种婉约的美,能使两个本无干系的人萌生爱意。在纯净的大自然面前,一个人会感到自己的渺小,两个人之间细小的爱则会被夸张到无限。他们的情形正是这样。在爬一个陡坡时,他自然地拉住了她的手。休息在草坡上,吴相先坐了下来,拍了拍身边的草,叶铃就挨着他也坐了下来。吴相搂住她的肩,问:“累吗?要不要喝点水?”叶铃温柔地点了点头,吴相嘴里含了一口矿泉水就势将她压在了身下,她迎合着,他们就接吻了。准确地说,并不是接吻这件事给他们的关系定了性。而是以何种方式开始第一次吻。它表明了一种态度,在吴相那,我们看出一种轻和戏谑;叶铃却错误地接收了这个信息,性学专家的接吻方式确实与众不同。她并没有从吻本身得到快乐,但她的心随着对吻的象征意义的持续咀嚼越飞越高,她胜利了,她征服了,她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象是手上握着一张爱的空白支票可以随意挥霍。她还将继续前进,象吴相一样准备将革命进行到底。 

这种误解将生产出后面一连串的误解。很可能如果他们不是以这种方式开始,那将是另外一个故事。问题是,一切都只能经历一次,生命的轨迹不论如何蜿延,都是单向性的。 

对于两个成年男女来说,接过吻就等于拿到了一张做爱的通行证。最好的地点是在吴相的车上,温暖,好的音乐,没有老婆的影子。如果理智能向情感妥协,如果道德能宽容非道德,这个世界将变得多么无趣。阿朱逐渐认识到叶铃是对的。许多事物只是在过了很久之后才会彰显出它的真实面目。她回想起在机场他的最后一次拥抱,他看她的眼神,不仅象是与她诀别,而且象是与整个人世诀别。时间向她秘密地传递了一个信息,这次她是永远地失去老K了。她没有悲伤,曾经付出,也曾经得到,她努力不让自己悲伤,悲伤是毫无益处的,只能让她变得衰老和沉重。而且悲伤的繁殖能力是很强的,可以如蟑螂一样泛滥成灾。 

TY已经改变了她。王英的一言一行在她的身上渐渐产生了作用。她经常对阿朱说让心停止工作,让爱见鬼去。如果没有爱情,我们靠什么生存?回答是靠空气、食物、水和其它的一切,就是不要靠爱情。女人要象金蝉脱壳一样摆脱爱情的统治。爱只会把女人向下拽。对男人的爱。阿朱曾经认为王英受到过某种致命的打击。王英告诉阿朱她对男人的蔑视是天生的,信赖和依靠他们是愚不可及的。有一种人生来就是要指导别人,影响别人,塑造别人,从中获得快感,王英可能就是这样的一种。她教会了阿朱自娱自乐。她送给了阿朱一个器具,名曰“擎天一柱”。它通上电以后可以可人地旋转和抽动,它不知疲倦,不厌其烦,粗大又不失温柔,制作它的那只手一定是充满了自豪感和柔情。一开始,阿朱不敢用它。它太大了。有一天,阿朱在台灯下仔细地研究它,她笑了,勃起的脉络都栩栩如生,她觉得也不妨一试。她试了觉得也不错。她第一次感到没有爱情的生活可以是好的,轻松的;没有爱的性生活也可以是高贵的,令人陶醉。 

王英还帮阿朱做过爱。所以她们之间的关系有点奇怪。在别人看来象同性恋,其实不是。一个晚上,她脱去阿朱的衣服,亲吻了她。她说她想让她尝一尝女人与女人的滋味,但不是爱情。她们的舌尖轻轻地碰撞、缠绕、甜蜜地回旋,阿朱开始有点紧张,后来就放松了,比和男人在一起还要放松。她不需要去讨好,不需要证明自己的某个部位的确是个仙人洞。“王英,我们这样,不太好吧?”王英让阿朱尽量将四肢舒展开,然后亲吻她的全身,她在阿朱耳边说:“你什么都不要想,不要去想对与错、是与非。”她舔到阿朱下身时,阿朱禁不住浑身微微颤抖。她闭上眼睛,不敢相信自己会走得这么远。她又一次想到了老K,在高潮即将来临的时候,她闻到了老K的气息,看见了老K的笑容。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它是她仅有的爱情,是她生命中唯一珍贵的花朵,无须风吹雨打,只是一个轮常的四季,它就凋谢了。她抬起头,眯眯地盯着在她上面王英的渐露颓顿之势的躯体,她不忍心再看,又闭上了眼睛。相比之下,她还不算太老,可是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有了。她快三十了,在这次的与女人的做爱中,在确切的快乐之后,她感到生命的秋到了。我们全都把那封信给忘了。包括叶铃。这封信曾经折磨了她一个多月,爬过山之后,它就完成了历史使命,被她抛在九霄云外了。吴相也象是患了失忆症的人,绝口不提此事。还是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叶铃没有写这封严肃的咨询信,或者她写的只是一封普通而又感人的情书,情形会怎样?或者叶铃什么都没有写,又会怎样? 

女人毕竟是女人。再大度的情人都不可能永远甘心做情人,再大度的老婆也不可能甘心让老公情人的江山做稳。没有一个女人能忍受资源共享,两个人最后总是要短兵相接,鱼死网破。被吴相吻过之后,叶铃就悄悄存了份心,要让她和吴相的爱情天长地久,永不褪色。为此她还专门去九华山许了个愿。可她怎能明白,在感情问题上,男人是绝对可以逃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的。她的冷静和理智完全被这场爱的高烧化成了灰烬。在吻过叶铃之后,吴相倒是逐渐恢复了理性,这大概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吧。不管是在纯洁的感情上还是在单纯的性关系上,男女之间不可避免有一个时间差,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时间差决定了男人总是最后的胜利者,因为女人的理性也象高潮一样总是姗姗来迟。 

爬山之后的几天,叶铃一直处于晕晕乎乎的状态中。她有点不能相信她和吴相之间所发生的事,她反复地对自己复述吴相在吻她时的喃喃情话:“宝贝,你是谁,你是谁?唉,我的宝贝啊。”她贪婪地回忆着,山野的芬芳,一片落叶悠悠扬扬地降落在他们中间,他修长的手摩梭着她有点散乱的头发,激情在回忆中散发出越来越浓郁的芳香,她有力地吸吮着。在下山的时候,她兴奋地跳着把脚扭了,她疼痛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吴相连忙跑到她的身边,帮她脱了鞋,他轻轻地在她的脚踝上吹气。这真是迟到的祝福啊。 

阿朱见到她,也大吃一惊,说:“铃铃,你的变化好大啊,知道吗,你就象怀春的豆蔻!” 

叶铃懒懒地应了一句:“是吗?我也觉得自己是在梦中呢。” 

阿朱举起五个手指在叶铃的眼前晃着,“你是叶铃吗?你鬼迷心窍了?” 

叶铃突然睁大了眼睛,抓住了阿朱的手,“阿朱,可怜可怜眼前这个不幸的人吧!” 

阿朱咯咯地笑了,“不幸?是的,我还真没见过比你更不幸的人呢。一个幽灵,一个不幸的幽灵来到了我们中间,它是谁呢?” 

这时叶铃和阿朱都没想到有一天阿朱也会被卷进去。其实从这天开始,阿朱对吴相这个人已经产生了好奇心。她从未见过叶铃这样。这个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叶铃的眼睛每天都闪闪发光,象一只波斯猫;她的面颊似乎是被烧得深陷下去,只留下两朵淡淡的红云,这使她的眼睛显得更大了。也不能说她变美了,不过她的身上确实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光芒。她就象干木耳一样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被滚烫的热水泡得乌黑发亮。她整天不是在沉思就是急促地走来走去,如果打断了她,她会回报一个从遥远的世界带回的微笑;她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娇弱无力,可是在这种娇柔里你分明能感觉到一种因亢奋而拉得很高的颤音。她身上所有女性的东西都在一夜之间被滚滚的春雷催醒了。“这样,也太快了吧。”有时她手里捧着一本书,会自言自语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她觉得自己的世界跟以前是完全的不同了,以前她是在黑夜里行走,她哭泣和呼叫声都被那深沉的混沌吸得一干二尽。那是多么漫长的夜啊,她惊讶自己竟然忍受了那么多年,而且如果不是得以遇见了他,她就还将继续下去,无怨无悔、无言无息地衰亡下去。想到这,她的眼里就满含了泪水,吴相,我是多么地感激你。因着感激,她对吴相的爱便更浓烈了。 

吴相这两个字就足以让她全身发抖。她的眼、口、鼻、耳各种器官都对和他有关的一切变得极度的敏感,在路上随便遇见的一个男人只要和他长得有一丝相像,就会让她的心咚地一声跳得老高。她开始收集关于他的一切资料:他的书、他的专栏文章、报刊杂志上介绍他的文章。她把书扉页的照片小心地剪了下来装进镜框,摸着、看着、亲吻着才能入睡。在收集资料的过程中,她发现他的名声的走势越来越强劲,他的名字前面一律加上了“著名”两个字,于是她感到了莫名的恐慌和醋意。没有缘由地她就将自己放逐到无边无际的嫉妒的炼狱里了。这个“慕名”象一把刀一样稳稳地插在了她的心口上,它会给他带来多少女人呀,她快要被自己活灵活现的想象击垮了。现在,她希望他什么也不是,或者是一个可怜的失败者,一个打着凌辱烙印的囚徙,她将象圣母一样吻遍他身上所有鞭打的痕迹,他们的泪水会交织在一起,浇灌出一朵最美的盛世之花。 

阿朱终于可以反戈一击了,她斜眯着一只眼,说:“叶铃,还记得你过去对我说的吗,爱情给了我们很多,可它从我们身上夺走的更多。怎么样,轮到你了。” 

叶铃苦笑着说:“亲爱的,原谅我的浅薄吧,原谅我的幼稚吧。对一个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多一点宽容吧。” 

“幼稚?我倒觉得现在的你才是幼稚的。你怎么越活越没记性了?总算轮到我说你了。我觉得你很危险,说真的。他都已经结了两次婚了,他四十多了,你指望什么,指望他再离一次婚,再结一次婚?做你的大头梦吧。他对你真的动了感情吗?八成也不过是玩玩吧。现在两条腿的高级流氓比四条腿的狗还多。你不是总说吗,最没心没肺的就是这帮小有成就沾沾自喜的狗日的知识分子了。你还说过什么,宁愿养一只阿猫阿狗也不要在他们身上浪费感情。这些都是你的原话吧。叶铃同志啊,三思而后行,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有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浪子回头总是岸。”阿朱越说越激动,脸都红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唉,等等,忘了问了,你们睡了吗?”阿朱直直地看着叶铃,仿佛这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叶铃扑哧一下笑了,“你紧张什么呀?我都残花败柳了。不过,老实告诉你,很遗憾,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叶铃笑得太早了。我们头脑里的意识形态一再地教育我们:第三者是绝对不可能有好下场的。古往今来的历史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证明了这一颠扑不灭的真理。阿朱在读报时,看见了一段话,是五七年反右时中央处理丁玲问题的一段指示:“知识分子有各种各样的流氓性。不能有温情主义,不要认为搞得过火了、面宽了等等。今天不痛,将来不知道要怎么痛,将来就痛得不可收拾。”这段话与第三者无关,不过阿朱还是把它读给叶铃听了,她觉得它有些精辟,也适用于叶铃。 

知识分子无疑是最软弱、最自私的阶层,他们是最容易跪倒在名利和权力的脚下的,他们需要不懈的灵魂的改造。当然,早在几十年前,伟大的毛主席就有了这样的真知灼见并将此阶级不断地推到审判席上。中产阶级则是最伪善的阶层。中产阶级+知识分子那就真的是不可救药了。那么吴相是谁,他不就是这个阶级的典型代表吗?在改革开放路线的指引下,他迅速地成为了这个时代的新贵,扬眉吐气的知识分子的代言人。 

但是我们也不能过多的指责他,他的寻花问柳恰恰是他的可爱之处,说明他还没有完全沦落成一个道德人,他还保持了卢梭笔下自然人的一些率直秉性。是啊,谁能说昆德拉的托马斯不可爱呢?恩格斯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句话让男人拍手称快,手舞足蹈。女人是不是也该给这句话当头一棒:没有婚姻的爱情同样是不道德的。 

爱的目的就是爱。叶铃一开始是这样想的,也可以说她以为她是这样想的。想一想吧,连波伏娃这样的女性最后都不可遏制地想要与花花公子萨特携手走向那美丽的坟墓!谁也无法逃脱那永恒不变的人性。对女性的歌颂无非是:为了爱,她们宁为玉碎,在伟大的爱情面前,她们勇敢得象老虎,骄傲得象狮子;男人呢,则是苟且的蝼蚁,缩头的乌龟。此言差矣。因为女人的全部生存就是爱,女人的信仰是爱,女人的宗教是爱。而男人为了事业不是也象女人为了爱情一样可以抛头颅洒热血吗? 

叶铃对别的就不再感兴趣了。她等待着。或者上上街,去美容院,小姐的手在她脸上抚来抚去,她闭上眼睛感觉到暗香浮动的女人水一样地从身边流过,她的嘴角泛起一丝惆怅,她压低了嗓子说:“小姐,这才是人的生活啊。”她又去了桑拿室,一个人。她把自己蒸得透不过气来,快要昏厥。她躺在木凳上,披头散发,沉沉睡去。她觉得痛苦到要遗忘。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她一个人来承担。她被这场爱庸俗化了。她感到爱到不能再爱了,要死,必须死。 

分手时,吴相用手摸她的脸,说,等我给你打电话,三天后。所以她等待着,脸上还留着手的余温。她梦见一个人被等待这个动作杀死,它长着她的脸,手指是黑色的。她不知道在吴相那三是个虚词,可以是五,也可以是七。期限过了,她变得极度的狂躁和自卑。感激和怨恨是她心头的两朵花,同时开放了。他欺骗了她吗?还是她做错了什么?她是不是不该回应他的吻呢?是她表现得过于热情了吗?她是不是应该把他的嘴挡开,把他的手打开,义正辞严地说:“您?怎么可以这样?”她设想她在他怀里的样子,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丑,不能再丑,不能再贱。她也不能知道他是谁,只是爱,不能死,也不能活。 

他只是忙。忙得颠三倒四,不亦乐乎。吴相的生活形成了一种规律:他在工作和女人之间的转换就象四季循环一样自然和流畅。爬完山回来,灵感轰然而至,他和宝宝酣畅地洗了个鸳鸯浴,然后坐下来为两家杂志写了两篇专栏稿。总有做不完的事。谈不完的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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