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倘若一个人历经了八十八次相亲,与至少一打的姑娘有过深深浅浅的交往之后,还能相信爱情,那这个人不是傻瓜就是花痴。区世路显然把自己排除在这两种人之外,所以他一直以冷血的聪明人自诩。
区世路当然不至于无聊到为每一个与他结识过的女孩编号,他只是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晃悠到了二十九岁。而这些年来,他根本没得闲,都在左一枪右一炮地为相亲抗战。直到去见吴小葵那天早上,区世路才惊奇地发现,他母亲胡玉霞不但给每一个通过相亲手段强加给他的姑娘排了座次,而且还具体到工作单位、姓名、年龄、身高……简直就是婚姻介绍所的花名册。
这份桃色档案的泄露源于区世路对胡玉霞的顶撞。他坚决拒绝了母亲同去的要求,而且义正词严地说:“又不是看大戏,你瞎精神什么!”胡玉霞忍住满心不高兴:“啊,你以为我愿意去呀?我们单位到了我这年龄的,哪有没抱孙子的?”区世路立刻心烦了起来:“不结婚又不光是我的错。”胡玉霞的声音陡地拔高:“那还是我的错了?告诉你,用不着你成天眼高手低,你看过的八十八个姑娘里,哪一个和你处过半年以上了?瞧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的,一过三十,有你着急的那一天。”区世路不以为然地笑道:“谁说我见了八十八个了?你还一个一个地数过?”胡玉霞就把那个软皮本翻出来扔到儿子眼皮底下:“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这都为了谁呀!”
区世路把那黑名单一页一页翻过去,心情复杂。里面的大部分人已勾不起他任何记忆了。只有少数的几个,尚能记得住模样和只言片语。这倒不怪区世路无情,而是因为重量不重质的浏览次数太多,以致于他的感官和心灵都背叛了他的生理需求,无论多么漂亮的姑娘经他一看,不过是对准焦距按动一下快门而已。
区世路在公司里是出了名的清高分子。同事们都认为他没有固定的女朋友是理所当然的事。区世路身材颀长,往人堆里一扎,肯定是最突出的一个:他有鹤立鸡群的身高优势;皮肤比一般人深一色对比度;他沉默寡言神情落寞,让任何试图同他搭话的陌生人都一再小心地察言观色,生怕哪句话碰了灰弹回来。区世路没把找女朋友的事放在心上。从前是精挑细选,现在是细嚼慢咽。谈恋爱就象吃饭,饥不择食只能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其味,而狼吞虎咽的结果是既伤肠胃又不利于消化,搞不好还会伤了食,下辈子都不再想吃。所以八十八个姑娘千帆过尽,区世路反而嚼不清楚爱情的滋味了。
见到吴小葵的那一刻,区世路还真没觉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吴小葵编着松松散散的麻花辫,穿着条长至脚踝的格子布裙,纯白的无袖背心令她细瘦的锁骨和臂膀暴露无遗。她的脸部纯净白皙,可惜没有让人记得住的五官。唯一让区世路满意的是吴小葵的身材,高高瘦瘦的,正好与自己的型号匹配。吴小葵没说几句话,区世路看不出她的真实态度。甚至连她是怎样的人也揣摩不出。糊里糊涂地,他们就简短地道了别。回到家在胡玉霞的一再追问下,区世路也只能说出:“挺秀气”三个字作为对吴小葵的总结,见到区世路不痛不痒的样子,胡玉霞不得不再次失望。
区世路是胡玉霞和区丰春唯一的孩子。区丰春两年前猝死于心脏病。对胡玉霞来说,区世路是她活下去的全部理由。所以她视儿子的爱情为己任,自然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胡玉霞寡居的这两年,常常幻想有个女儿在身边,陪她躺着聊天儿看电视,陪她买菜做饭逛商场。贴心贴肺地守着自己,那该有多好。所以她把女儿情结不知不觉系到了未来儿媳的身上,总希望通过自己的眼光,过滤出来一个孝女。而区世路讲究的是感觉,有时候,胡玉霞看着蛮顺眼的姑娘,到了区世路那里就成了蠢货。而区世路看好的,又多半是娇娇女,那怎么担得起生活呦。胡玉霞夜半睡不着觉时,总会翻心搅肺地为区世路发愁,这么大的人了,到底哪一刻才追得上感觉?
(2)
区世路本来想在相亲的第二天或第三天,再把吴小葵约出来聊聊。对区世路而言,一见钟情的概率早就不存在了。他对女孩子的评价只有“凑合”和“不行”两个档次。如果是前者,他就会本着宁可枉约千人不可使一人漏网的原则进行第二现场的再查勘。若不幸遇见了后者,区世路就会想一个百折千回的理由委婉地回绝掉。区世路对自己是非常有信心的,征战八十八个回合,他只有两次首战败北,一次是一个个头还没够着他肩膀的部队首长千金,自知这“高低杠”的难度系数过大,先下手为强地拒绝了区世路。另一次,是一个满脸痤疮的中学老师,在区世路的冷眼下毅然说了NO,可这两次都属于对方的自卫反击战,区世路并没遇上真正的失败。所以他相信吴小葵是他第八十九次首战告捷。
区世路完全没料到,他前脚刚走,吴小葵就淡淡地对介绍人说:“没感觉,我觉得他长得象张烈士照片儿。”介绍人是区丰春生前的老友,人家当然没好意思把吴小葵的原话拷贝给区世路。只对区世路含糊其辞道:“哦,是吗?你觉得还行啊那就好…就好。”直到区世路打电话问吴小葵的电话号码,介绍人才为难地说:“小吴的态度不是很积极啊。”区世路根本没多想,女孩子越矜持越好追,因为越矜持的女孩心里越渴望男人大胆的追逐。他决定去吴小葵的单位,他最近太清闲了,清闲得有寂寞的嫌疑,看那吴小葵似乎不是很俗气的姑娘,和她聊聊天儿,权当看场电影解闷罢。
吴小葵是晚报的编辑。编一个叫“消费指南”的栏目。她二十三岁,刚从大学校门走出来,正是对爱情朝思暮想却又步步为营的年纪。区世路对她来说,连过眼云烟都算不上。她对男朋友的要求是“内敛而不失豁达,风趣而不流于浮滑,有责任心但不能婆婆妈妈,重事业却懂得顾家”按此标准,在大学里她淘汰了十几个蠢蠢欲动的追求者,直到毕业仍以了望者的身份独来独往。她坚信爱他的人已经在前路温存地守望着她,只不过自己还没走到地方。她最喜欢的小说人物是唐晓芙,常把她那句:“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我”的话放在唇间把玩。吴小葵在思维领域中,把自己的爱情勾画得独树一帜,她靠想象超脱了凡俗的男欢女爱,把精神放在首位。她对长相和言辞的要求格外严苛,对吴小葵来说,心灵愉悦才是爱的真谛。她不认为这是她的片面幼稚,反倒怪别人玷污了她的爱情观。她一见区世路这种老于相亲的人就说不出的厌恶,能从繁文缛节中历练出世故的人,该杀。因此,她毫不犹豫地淘汰了区世路,从那双大大的目空一切的眼睛里,她根本没找到她想要的“相逢前的清纯”
区世路坐进晚报编辑部的皮沙发时才发现,自己这次的行动太草率了。吴小葵完全把他当成了热心读者,公事公办地说:“你来……有事?”区世路原本想象吴小葵会很惊喜,随之而来的是羞答答的沉默,那样的话,他就会打破僵局,说:“知道你忙,来观摩你工作呢。”可主动权从一开始就易手,他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儿:“啊,没事,没事”说完他就后悔了,怎么象个傻小子!为了弥补几分从容,他掏出了烟盒,吴小葵指指墙上贴的“不吸烟办公室”的牌牌,起身倒了一杯茶:“我不介意你久坐,只要你忍得住烟瘾。”
区世路重新打量起吴小葵,她并不象外表看起来那么温顺随和呀!她今天穿着条玫红的纯色长裙,头发清汤寡水地垂在肩上,楚楚可怜的小翘鼻子,薄薄的单眼皮,区世路不知为何心中一动,象看到了一只飞在天上的弱小鸽子,眼巴巴地望,就是呵护不到。他骨子里的骄傲被吴小葵激发了出来。为了引起吴小葵的注意,他有几分讨好地说:“我来捡机会呢,生怕你发觉了收回。”吴小葵眉毛一挑:“我丢了机会吗?怎么我自己不知道?”区世路马上明白了应该对吴小葵怎样说话,一般思路一般句子结构的话只能让她加倍瞧不起自己,但又不能太跩,也不能太贫,他斟酌着说:“是你扔掉的,对我来说可是宝贝。”吴小葵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吊我胃口?打错了算盘。”区世路说:“直说吧,想和你聊天,见你不屑一顾,心里怯了,想引逗你的好奇心吧,你又不上当,今天我是遇上聪明女孩了。”吴小葵的小酒窝在嘴角一闪即逝:“你想聊什么?我们是以谈恋爱为目的认识的,目的没达成,应该回归陌生状态。”区世路一愣,心道,电影还没开场,怎的就停电了?
(3)
区世路在瞬间被吴小葵激发出了昂扬的斗志:“对了,我还不知道那天你怎么评价我。”他期许着吴小葵的肯定。
吴小葵脱口而出:“你象张烈士照片儿。”
区世路的嘴呈“O”形大张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吴小葵的话到底是褒是贬:
“这……这形象未免太高大了,嘿嘿烈士!”他玩味着这个词儿,不知如何进退。
吴小葵笑了笑,捉弄人得逞的坏笑还停留在笑纹里:“我是说你长得萧索”
区世路自嘲地咧了咧嘴:“而且浑身血污,一脸惨烈对吧?”他的气焰暂时是被打下去了一截,对吴小葵的好感却滴答着水灵灵的新鲜,滋滋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好!他喜欢有挑战性的女孩。他调整思路,迂回地使用着自己作为经验保存在脑海中的伎俩:“可我对你的印象很好很深。”他猜吴小葵一定会感兴趣地说:“哦?真的?”那样他就会顺着这梯子爬上去,夸到她心里甜甜的为止。
不料吴小葵简单地说:“我知道。”
切!这么自负!区世路就在听到吴小葵这句话的刹那,决定开始追求吴小葵,而且不追到手,誓不为人!
接下来,区世路就充分施展开自己现有的储藏的乃至潜在的嘴皮子优势,和吴小葵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地唠了起来。
区世路没指望今天就见成效,他只想给吴小葵一个与众不同的印象,哪怕是坏印象也好,因为他看出来吴小葵还没把自己纳入议事日程。他选择了轻松自嘲的口吻,配以沉稳的冷脸,和吴小葵说起了自己的经历,其实区世路二十九年的人生历程和吴小葵的二十三年都差不多。无非是着重强调孩提时代的无邪(插播几条自己或不是自己硬说成自己干过的糗事),高中时的拼搏刻苦(要说得不落痕迹,造成自己是靠天分上了大学的假象),精心渲染大学时代的浪漫(不多不少,只讲一个荡气回肠的单恋故事足矣,因为单恋最容易打动人心同时又能说明自己的纯洁性),再就是诉说一下工作的平淡乏味人情的冷漠(要把自己说成明珠投暗却没有牢骚满腹还要立志卧薪尝胆的勇士)区世路很满意,因为吴小葵加入了他的论题,时而会心地笑,时而侃侃地对他的观点进行反驳。他相信他成功地引起了吴小葵的注意,另外有一点,他无法忽略,吴小葵笑的样子纯洁得象一朵半开的莲花。
吴小葵对区世路的话题的确很感兴趣,因为同样的话,区世路说起来,重点突出珠圆玉润,她不知不觉就听了进去,虽然她也知道区世路在刻意地吸引她的注意力,却也随他信马由缰,区世路的嗓音很好听,吴小葵在当时还想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声音,直到两年后,她看《我的父亲母亲》,剧中父亲的声音让吴小葵一下子就想到了区世路,那轻快的声音伴着张子怡明媚的笑脸轻易地勾出了吴小葵惆怅的眼泪。可就在那一天,吴小葵和区世路第一次长谈的时候,她却没有想到,这声音的主人,日后会成为自己黯然的牵挂。
两个钟头一晃而过,区世路看看表,用小心的口吻说:“吃午饭了,一起?”吴小葵笑着说:“我拒腐蚀,永不沾。”区世路又说:“那…。我们是朋友了吧?”吴小葵说:“当然啊。”区世路说:“那你应该不介意朋友知道你的电话号码。”吴小葵说:“我的很多朋友都不知道我的电话,可照样是朋友。”区世路点了点头:“这么说,你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吴小葵说:“机会得靠自己把握。”
区世路就这样无功而返。可他的心却如饱满的帆,鼓涨着朝吴小葵航行的渴望。这在他八十八个回合的相亲大战中,实在是不可能出现的特例
(4)
区世路第二天醒来,便决定该出手时就出手。
他通过114查到了晚报编辑部的电话,又经过一个嘶哑男低音的摆渡,听到了吴小葵轻快的“喂?~~~”他在瞬间被来自心底的暗涌堵住了喉管,思维也随之短路。吴小葵疑惑地再次“喂?”了一声,区世路才结巴地说:“吴……吴小葵,我呀,区世路。”吴小葵平淡地“哦”了一下,就没了下文。区世路的手心潮出了汗珠,可电话线仍旧尴尬地传送着彼此声音的空白,区世路暗骂自己笨,讷讷地开口:“总觉得该打个电话的,你很忙吗?”吴小葵说的话象个冷面女剑客:“不管忙不忙,我都在听呢。”这种含蓄的催促给区世路平添了一重紧张。吴小葵的话总是超出他的想象范围,他感到自己在吴小葵面前,只能直来直去地坦白,任何花招都变成一无是处的纸老虎。
区世路说:“我想找你出来吃个饭,东镜湖边上新开了家鱼头火锅,正宗的川锅。”说完自己都觉得象拉食客的饭店迎宾员。
吴小葵没笑他俗气,反倒很高兴地说:“你一定看了本周我在‘食路梨花’里推荐的特色菜,你常看我编的栏目吗?”区世路根本不看本市那花里胡哨的晚报,他琢磨着“消费指南”无非就是告诉老百姓们怎么把有限的钱投入到无限的享乐中去,便妄加评论道:“你太偏重女性消费和健康消费了,其实我倒觉得为了获得精神享受去消费该占很大的比重。”他想这一挠该恰好搔到痒处,举凡报章杂志的消费栏目都有这通病。
吴小葵笑了笑:“你先看了我的栏目再说话吧,你倒能空穴来风。”区世路没料到这一杆,竟臭到把球打出了台面,赶紧亡羊补牢:“那我们去实践一下你的特色菜吧。”吴小葵的声调懒洋洋地拖拉着长音:“你想啊,既然都写出了特色,最少吃到辨不出一种新味道为止,你再叫我去,不如拿块蜡来让我生吞。”区世路说:“那你指点我去别家吃。”吴小葵说:“区世路,你看我象食品袋是不是?不提吃,你一定想不出要和我说些什么。”区世路一迭声地暗暗叫苦,连丢了几座城池的他还在负隅顽抗:“那你要去哪?你说。”吴小葵咯咯笑道:“好象一直都是你要去哪儿吧?”区世路终于举了白旗:“那你容我想想啊,留做家庭作业罢。既然你不愿意,下次想好了再打给你。”区世路满以为吴小葵会客套一下就范,未曾想她很果断地说:“随便你吧,再见。”就收了线。剩下握着一段“嘟”音的区世路,兀自呆呆地立在原地。
区世路节节败退的时候,心中反而有一种秘密的喜悦,他自己都很惊讶,怪不得别人都说,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他在二十九年的光阴里,几乎很少遇到挫折。吴小葵让他倍感振奋,就象一个鲜有敌手的剑客听闻江湖中又出厉害角色,跃跃欲试的心态折磨得他心痒难搔。可他还没想出更有效的招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