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征的斗志就被金亚男给残害了。
这金亚男是胡玉霞她们医院的小护士,是胡玉霞这个老护士亲自带出来的徒弟。金亚男长着一张洒了蜜糖般甜腻的脸蛋,说话声音黏得能拉得出丝。她曾经差一步就做了区世路的女朋友,为此,她对胡玉霞简直比对亲妈还孝顺。可是区世路一见金亚男就浑身起静电,毛发被鸡皮疙瘩支得根根倒竖。他宁死不从,胡玉霞只得忍痛认金亚男为干女儿。如今金亚男要嫁了,找区世路去帮她挑沙发。区世路本来说:“你们两口子去,我公司这几天忙啊。”可金亚男撒娇的声音刚刚起了段过门,区世路就赶紧说:“我去,我去。”他生怕金亚男没完没了地哼叽下去,他的头发迟早会掉光。于是,兴高采烈的金亚男傍着无精打采的区世路向商场开拔。
本来金亚男的未婚夫也应当跟着去的。可那傻小子被金亚男支使到新房子去擦地板了。区世路一路上都分外不自然,总是悄悄地把自己和金亚男的距离拉开,可是走到一家名为“百年玫瑰”的影楼时,金亚男伸手挽住了区世路的胳膊,她边朝影楼使劲,边说:“世路哥,去看看,新开张的。”区世路还没来得及抽出自己的胳膊和清白,他就看到了吴小葵。
吴小葵拿着采访本,站在影楼的落地长窗前,她只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区世路,就继续和老板讲话。她今天穿着一条雪青的长裤,青绿的丝织背心,就象一把森然的青铜色古剑,区世路只觉心中一寒,四肢百骸都隐隐痛了起来。
(5)
区世路挣脱了金亚男的拉扯,大脑一片空白。他急急地朝人群里钻去,后背仿佛还烙着吴小葵轻视的目光。是的,轻视!区世路一想到这个词,就觉得从心窝里逼出一坨闷,久久地哽在喉头,把他的呼吸堵得无处可逃,咻咻地在体腔里哀鸣。他很奇怪自己的心虚,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上前打个招呼:嗨!你好啊,这是我妹妹!可是吴小葵的眼神,透着冰凉的高傲,把他的坦然和解释都冻结了。让他只剩下了逃跑的力气。金亚男费力地跟在大步流星的区世路身后,最后只有小跑着嚷道:“你干吗呀,见了活鬼啦?”区世路经金亚男一叫,才从惶惶然的错乱中猛醒过来。他真想让一切回到五分钟之前,那样的话,自己在吴小葵心中,或者还有存留的希望,他有一种悲哀的直觉,吴小葵会因为今日的眼见为实抹杀他区世路所有的好与坏,他在吴小葵眼里,从此将稀薄成真空。
区世路的估计是准确无误的。女孩们都喜欢把微小的喜恶恣意扩大。吴小葵在最初看到区世路的时候,心中先是漫上来一层惊喜,这种惊喜类似于茫茫深海里,一条鱼发现另一条曾在同一河流徜徉的鱼,可随后,她就发现这条鱼身旁追随着的寄居蟹,她的自尊立刻弹了出来,她用淡淡的蔑视抹平了内心深处的不自在。通常女孩子们在此刻流露的不平不能单单解释为醋意,吴小葵还没爱上区世路,她的不高兴颇像看待一条自己不打算买的裙子,她可以看着它日复一日挂在店里无人问津,可就是不能容忍它被人欢天喜地地买走。她兴味索然地做完采访,路上一直闷闷不乐。她不相信区世路不喜欢她,更不相信区世路有了女朋友。反反复复地想来想去,到后来却又生起自己的气:区世路是我什么人吗?他跟谁一起逛街关我什么事?她没回报社,直接回了宿舍,像患了感冒,整个人都恹恹的。她昏昏然即将睡着的时候下了决心:那区世路今后无论怎样动之以情,我是坚决不会理他了。
区世路从街上回家,一屋子阳光都无法驱逐他的黯然。他仰躺在床上,手里举着刚刚在楼下买的晚报。他翻到第七版的“消费指南”,定定地看着“本版编辑:吴小葵”几个字,心里竟然撕撕拉拉地疼起来。原来吴小葵的栏目是分专题制作的。比如这一期,是以“家居饰品”为中心内容的。除了详细地推介了几家饰品专营店外,还请装潢公司的有关人士及各阶层的消费者漫谈经验和看法。最后还有抽样调查统计表。可以看出来,这个版面绝不是坐在办公室里东翻一本杂志西抄一段书本拼成的大杂烩。吴小葵做了大量细致的采访,又把这些原材料分门别类缩简成精髓呈现出来,可自己却乱说什么女性消费精神消费的,区世路内疚地把眼光落到右下角的固定栏目“食路梨花”上,吴小葵对鱼头火锅的形容引得他悲喜交加,喜的是自己有缘结识这样别出心裁的女孩,她说:“麻辣从舌尖抖落开来,兵分两路,一柱直冲天顶,一瀑飞落肺腑。这时候,早就不顾得锅子里煮的内容,只想唏唏呼呼咽完通体的舒泰……”而悲的却是,自己稀里糊涂就失去了接近她的机会。一想到这儿,区世路真恨不得能重新降生一次。
(6)
吴小葵大白天躲在宿舍里蒙头大睡,把回来取眼镜的钱宁吓了一大跳。钱宁是个矮墩墩的胖姑娘,说起话来,喜欢飞快地眨眼睛。她是报社的文书,比吴小葵大两岁。因为屡屡成为爱情的牺牲品而成为动口不动心的热心观众。她很喜欢和吴小葵谈天,并视吴小葵的终身大事为己任。在她看来,像吴小葵这种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人,是绝不该在这种时间这种地点以熟睡状态存在于她面前的。因此她毫不犹豫地推醒了吴小葵:
“喂!你病了?”她拍着吴小葵的脸问。
吴小葵眯着睡眼道:“天亮了吗?”钱宁严肃地看着吴小葵:“天还没黑呢。出什么事了?被头训了呀?”吴小葵不以为然的一笑引出了钱宁的想象力:“啊!懂了。是不是失恋?你说是不是?”吴小葵闷叫了一声:“钱宁啊,拜托你打住罢。我睡一觉补养补养,你也看着难受?”钱宁的思维跟着她眼睫的飞速开合全力运转着:“瞒不过我的,是不是那个什么区世路又有了新花招?说来听听嘛。”吴小葵听到区世路的名字,眼前奇怪地暗了一下,她瞪着钱宁说:“人家有了女朋友啊,你瞎说什么!”钱宁无法置信:“他抢来的女朋友?昨天不是还追你未遂吗?”吴小葵懒洋洋地说:“我刚才看到他和一个女的逛街,亲密着呢。”钱宁诡异地笑了笑:“失落了吧?人就是这样,总喜欢别人碗里的肉。”吴小葵辩解:“我没有!我只是看不起这样的人,我说对了吧?谁也不会成为他的唯一。”钱宁表情夸张地大声漫吟:“这回是谁逮住你?听哪,那银铃似的回音:‘不是死,是爱!’”吴小葵笑道:“对对对,我爱死你了。”然后收住了笑,正色看钱宁:“以后不提区世路了。他和我之间,根本什么都不可能发生。”钱宁怪笑地点点头:“好啊。这对我来说太简单了。对某些人来说……。可就不一定喽。”
钱宁的话两天后就应验了。那会儿,她们俩正坐在宿舍有一搭无一搭看电视。只见吴小葵突然蹦到电视机前,指着画面叫嚷:“哎呀!区世路!钱宁你快看,区世路!”区世路的冷脸贴在镜头上,面色刚硬地接受记者的街头突击采访:“我不认为东镜湖有改造的必要……”他说了什么两人根本没注意听,因为一分钟后,区世路就被一个老头子取代了。
吴小葵双眼闪烁着意犹未尽的光彩:“你是不是没看清?他就是区世路啊,刚才他说什么呢?你听清了没有?”她连珠炮地对着钱宁发话。钱宁看着光脚站在地上的吴小葵说:“我看清了。长得真帅。可惜你不让我提他。”吴小葵顺着钱宁的目光发现了自己的窘相,马上跳回床上,脸红道:“真巧啊,你说呢?”见钱宁一脸坏笑,只得挥着小手自顾自地说:“啊呀,真丑,脸那么长,那么黑,白山黑水他都占全啦!”钱宁摆弄着遥控器,仍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吴小葵。吴小葵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嗔道:“你……你,不认得我呀?”钱宁道:“冷面淑女吴小葵,今夜得道成仙,赤脚大仙。”不等吴小葵反击,又接道:“小葵,你招了吧。你心里有那个区世路,干吗不承认?”吴小葵做了个翻身就义的造型,嚷道:“你用这话屠杀了我。”
夜是不平静的。吴小葵脑海里充斥着钱宁的话:“你心里有那个区世路)))))你心里有那个区世路)))))你心里…”这话反复回放着,吵得她心绪不宁。她脸孔发烧:我没有喜欢,我真不是喜欢。他不是我要找的类型,他和我不可能的。她一遍一遍给自己吃着定心丸,可心里却爬满了虫子般奇痒难搔。她恨恨地小声叫道:“钱宁!你给我睁眼!”钱宁一动不动,睡得香极了。
钱宁一边假寐,一边窃笑。她忽然想好了一条妙计。她了解吴小葵,她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如果她认为某段感情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美丽氛围,那她宁可自己受苦委屈,也要竭力保持住那种气氛,她会口是心非地逃避,她会无动于衷地等待,但是她绝不会想办法解决争取。而她钱宁要做的,只是让吴小葵认为一切是上帝巧计安排的,是缘分使然。那样她就会在惊喜中褪去自己的保护层,露出她本来的柔软和真纯。
第二天上午,冒牌上帝钱宁出动了。她拨通了区世路他们公司的电话,当区世路的声音响起的时候,钱宁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天使了,她庄严地说:“区世路,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我是吴小葵的同事兼室友,我叫钱宁。”区世路有些惊讶:“哦?你好。”钱宁说:“我知道你喜欢小葵,所以我想帮你。”区世路轻笑了一下:“怎么帮?她根本就没注意过我。”钱宁说:“你要是争取的话,不是没有机会的。后天小葵过生日。你给她打电话,探探口风罢。”区世路在考虑这计划的可行性,然后迟疑地说:“我不知道你们宿舍的电话。再说,万一……惹烦了她”钱宁说:“不会的,你只要不说我从中帮了忙,让她认为你费尽心机打听到的,就成功一半了。”区世路说:“这样算不算骗她?”钱宁打断他:“隐藏总不算欺骗。你照我说的做吧。”
区世路放下电话,顿觉柳暗花明。他愿意相信钱宁的话,他甚至想,是不是吴小葵和钱宁合伙给他制造机会呢?后来他否定了这个念头,一心一意地准备起生日祝辞来。
(7)
钱宁打完电话,按捺不住满腔热忱。她好容易熬过了漫长的一天,晚上下班见到吴小葵时,老觉得有点壮志未酬的寂寞。可为了不让吴小葵看出破绽,她又要极力把那些在舌头尖打晃的话咽回到肚子里。
吴小葵对钱宁甘当无名英雄的壮举当然无知无觉,她一直在和钱宁讲她下期要编发的内容。她兴致勃勃地说:“我的这期‘结婚行’系列肯定受欢迎,不说别的,单是对五家最热门影楼的独家专访就够抢眼的了。我把这个系列发完,刚好迎来金秋结婚的高峰期,哇!真是绝佳创意。”提起影楼,吴小葵忽然就想到了三天前“百年玫瑰”的惊鸿一瞥,她顿了顿:“对了钱宁,我那天就是在影楼采访时,看到区世路和他女朋友的,八成是要打算结婚呢。”吴小葵主动提起区世路,真是让钱宁大喜过望。如果让她一直这么火烧火燎地保守秘密,真是要了她的命。她目光灼灼地说:
“小葵,假设那区世路再来找你,你会怎么办啊?”吴小葵毫不迟疑地说:“不会的,区世路是那种拿面子当衣服穿的人。他来找我干吗?”钱宁差点说漏了嘴:“我看他是个很执着的人——啊,我是说我推断他很…很执着。”吴小葵笑了笑:“你看好了他,我倒可以帮忙哪。”钱宁不理吴小葵的调侃,自顾自地说:“我和你打赌,他会再来找你的。不会超过三天。”吴小葵说:“找呗,我要回家,后天我过生日,我妈叫我回家吃饭呢。”钱宁大急:“不行不行啊,我好容易盼到你过生日,你得给我个机会表现表现。”吴小葵大奇:“朝夕共处,还这么婆婆妈妈的?”钱宁说:“我不管,我要请你吃饭。你看着办罢。”
对区世路和钱宁来说,吴小葵的生日可真是蹒跚来迟。好在这一天终于来了。白天,他们分别忙着工作,但这件事却在一切言行举动的背后若有若无地凸现着。直到傍晚,钱宁请吴小葵吃过了回转寿司,回到宿舍,这秘密才开始昭然若揭。电话铃是在20:00整准时响起的。钱宁松了口气,这是她和区世路事先约好的,现在,她的光荣使命已经完成,该退出历史舞台了。她找出几件要洗的衣服钻进卫生间,门合起的瞬间她听到吴小葵说:“哦?谢谢!那你是…?”
区世路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心轰轰地跳着。他柔声道:“吴小葵么?生日好。”吴小葵说:“哦?谢谢!那你是……。?”区世路说:“我姓区。还记得吧?”吴小葵眼睛大张了张:“啊?区世路?你…你怎么知道我过生日的!”区世路说:“神仙在梦中点化呢。”吴小葵说:“贫嘴,你不说?好!”区世路连忙说:“别挂断,别,别!我招,我一直在找机会给你打电话,刚好偶然打听到你的生日,就打蛇随棍上了。”吴小葵不由得把声音放轻了:“你的信息倒灵光。我早晚会知道是谁当了叛徒。”区世路赶忙说:“你的声音原来这么柔和啊。我喜欢你这样讲话。”吴小葵愣了一下,想要疾言厉色,可是口气还是软软的:“你要不总来烦我,我或许真能快乐。”区世路说:“那你不是把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上了?对了,有一件事,一直要和你说呢。那天和我一起的女孩是我妹妹。要结婚了,抓我当采买苦力。”吴小葵心里一亮,嘴上却说:“哪天?哪个女孩?”区世路大声说:“你没看到我?天啊,我为此三天茶饭不思。”吴小葵哼道:“我可没有监督你的权利,你也没有向我做思想汇报的义务。”区世路轻声说:“好好,不汇报了。可我以为你会摔我电话,我只准备了生日好那一句话。”吴小葵嗔怪道:“那你现在不是一直没停嘴?你暗示我该挂断么?”区世路突然说:“我今天买了郑钧的CD。”吴小葵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郑钧?”区世路也讶然道:“啊?你也喜欢郑钧?”于是,区世路和吴小葵从郑钧聊开去,忽而大笑,忽而低语,两个钟头的时间就那么不经意地流逝了。
他们在电话里说得开心。可把卫生间里的钱宁闷坏了,她把两件衣服洗来洗去,后来又把自己给洗了,结果吴小葵的电话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她无聊得快昏过去的时候,吴小葵的声音终于分身给了她:“钱宁,你掉下水道里啦!出来出来。”钱宁如蒙大赦,冲出卫生间,只见吴小葵双眼发亮,她暗喜,揶揄道:“谁知是什么机密电话,我哪敢出来呀。”吴小葵脸上挂着兴奋:“区世路给我打电话,你说他怎么知道我过生日的。”钱宁说:“神仙指点呗。”吴小葵笑道:“咦?他也这么说。”钱宁忍不住笑道:“那是自然,我们说的神仙是一个嘛。”吴小葵叫道:“呀!我怎么没想到!钱宁,是你出卖了我!”钱宁说:“好心当做驴肝肺。”吴小葵一下子泄了气:“我说呢,世上哪有那么费力的事。原来得来全不费工夫。”钱宁见她情绪不对,连忙说:“你说什么啊,人家对你痴心一片,不要再钻牛角尖了。”吴小葵黯然道:“我最讨厌别人设计我。”说完就一言不发地仰躺到床上。无论钱宁说什么,她都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