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少年手里的岩石锥猛然挥出!牢牢地插进了山壁的裂缝里!
“再上!”少年借着这一缓之势,又低吼了一声,提气一按岩石锥,借着这一撑之力,腾挪纵跃——
这次,他长长的腿像钉子一样,稳稳地站在了岩石上!
少年站在岩石上,抹去额头的汗水,抬头向着越来越近的北峰一笑。
曙光映照出他的脸——
他并不“漂亮”,五官拆开来看,眉毛嫌太浓,鼻子略大,眼睛略凹,嘴唇不算大也不算小,那下巴就嫌方了点……猛一看,他有些像南美洲的混血。
但,这是张有“棱角”的脸!有“个性”的脸,极端“男性”的脸——
这些五官并在一起,再加上他特别浓密粗糙的亚麻色头发,和下巴上那胡子刮过后的青色阴影;还有,那男人少有的深棕色眼珠,那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以及,嘴角永远的自信阳光的微笑……
混合在一起,就使他就有那么种“与众不同”的味道。
少年拉开蓝色的登山服拉链,一块铜牌从他的脖子上滑了出来。
模糊的晨光中,少年看向铜牌——那上面,雕刻着一轮将落未落的半圆形太阳,在太阳的中间,还刺了一个小小的箭头,有点像传说中的后羿射日的感觉。
曙光渐渐强烈了,云端,巍峨的北峰神圣地屹立着,高大,威严。
少年放下衣袖,将行囊整理了一下,取出粉袋中装着的防滑镁粉,涂在手上,然后,继续向着北峰攀登!
凹凸的巨石常形成无法翻越的阻碍。从下往上望,看似平滑的表面,在许多时候都是天然的陷阱,底下可能藏着一个深坑或陡坡……
但,少年的动作有力而熟练,在不同的岩石上,矫健地完成身体的腾挪、跳跃、转体、引体等惊险动作……
他一步步向着北峰而去……
汗珠布满了他的额头……
他胸口一抹古铜色的肌肤,在曙光里闪耀着原始的,野性的气息,而,嘴角边那一抹自信的微笑,却又使得他看起来轻松而优美……
他似乎不仅仅是在用“手脚”攀登,更是用“灵魂”在一点点地与北峰融合,接近……
高耸的,无人攀登的北峰,注定是孤独的……
那么,少年的灵魂中,是否也带着注定的孤独呢?
在某个时刻,孤独可以互相接近,但是否可以互相融合呢……
少年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高……渐渐地成为云霄中的一个小黑点。
2
越来越清晰的曙光里,少年终于爬到了北峰!
天色已经微明,云层散开,北峰的轮廓渐渐由漆黑转为灰蒙蒙的白。山顶上,一大片一大片的积雪正伸展开去,绵延开去,似乎一直要铺到天的尽头。
少年深吸了一口空气,混合了雪的清冷和山的寂寥,接着,他望着脚下起伏的山峰,徒然有种全世界都在脚下的“征服”感——喜悦和骄傲,就热烈地涨满了他的胸怀,驱散了峰顶的寒意,他再吐了一口气,豪气干云地伸开双臂,似乎要拥抱这被他征服的战矛!
是的,他征服了!他真的征服了!
少年用发亮的深棕色眼睛,环顾着周围险峻的地形,嘴角的微笑犹如晨曦那样清新明快!
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知道什么是父亲所谓的“征服”——
“爸爸,你为什么老是要走呢?”7岁时的他坐在爸爸的膝盖上,好奇地问。
“嗯,因为爸爸要征服这个世界啊。”爸爸想了想,认真地回答。
“征服?”他更奇怪了,“爸爸,什么是征服呢?”
“要征服的东西很多,征服风雪,征服野兽,征服饥饿,征服山峰……反正,越困难的事,越做不到的事,就要去‘征服’!”爸爸坚定地望着儿子与他酷似的眉目,“你长大了就会懂!”
“可是,爸爸,到底什么是‘征服’啊?”他愣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征服……”爸爸想着如何给儿子解释,突然眼睛一亮,“征服,就是一种快乐,一种胜利,一种骄傲!一种幸福!”爸爸一把将儿子举到半空,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明白了吗?”
“哇,原来征服就是快乐和幸福啊!”他终于懂了,他欢呼出声,“我也要征服!征服万岁!……”
……
7岁那年,他第一次体会到人类的征服欲。
以及,由这征服欲引起的快乐。
……此刻,那种快乐和幸福,无边无际地对着他扑过来!记忆里的画面如此生动,少年感觉自己浑身像是有一团火,在幸福地、骄傲地、快乐地燃烧着!
他沉醉了片刻,放肆地体会着这征服的火焰带给他的快感。许久,才拿出行囊中的数码相机,对着绵延在晨曦中的山峰、山脉,一口气拍着照片……
数十张照片拍摄完毕,他才心满意足地收起相机,从北峰的另一面开始下山。
下去的山路更加艰险。
少年提起冰镐,看准了方位用力一点……
他的冰镐是他自己精心打磨过的,既不是非常锋利的十字尖,也不是毫无侵略性的挂钩,而是削成一个带锯齿的半圆,镐尖的强度和力道,恰到好处地咬住了坚冰的岩石。
他就沿着峭壁,顺着绳索,像一只苍鹰一样滑翔下去……溜得太快时,就用冰锥在边上的石壁上一按,减缓下坠之势。
就在他快要滑到山腰的时候——
一种细碎的,奇怪的声响,使他警觉了!他用安全锁稳住了绳子,侧耳细听——
那种奇怪的声响,竟然像是一个女性低微细弱,时有时无的呻吟声!
少年疑惑,这样高的山峰,这样险的峭壁,这样滑溜的冰雪,连一只鸟也飞不上去,怎么会有女孩子在这里?
他放松绳索,沿着声音的方向四处寻找……
那呻吟,似乎是发自一堆突起的岩石后面……
少年敏锐的眼睛,依稀看到岩石缝隙里有一抹浅浅的紫色。借着越来越明亮的曙光一步步小心地接近,他的眼睛徒然睁大了——
半山腰的岩石缝隙里,赫然躺着一个女孩子!
女孩双目紧闭,长长的黑黑的睫毛无力地低垂下来,小小的脸已经冻得发青,嘴唇是深深的紫,头发上结了一层霜花……
要不是唇齿间游丝一样的呻吟还在断续地飘出来,少年真的以为她已经冻死了,她看上去那么了无生气!
少年来不及多想,一种本能,使得他掠过去,将女孩抱出岩石缝,卸下她肩膀上的登山包,摘下她的安全头盔,取出自己行囊中的一件毛衣将她小小的身子包裹住。
紧接着,他一搭女孩子的脉搏,却不是他想象中的微弱,而是不规则地跳动着——
“啊!”少年明白了,女孩子并不是因为虚弱和寒冷而晕迷,而是严重的高山缺氧反应!
他拉开她的背包,取出氧气袋,一看,已经空了!
幸好自己身上还带有一袋!少年立刻取了出来,凑到女孩的嘴边。
女孩的牙关咬得很紧,少年不得不捏紧她的下颚,强迫她张开嘴吸入氧气,又拍她的背帮助她呼吸……
“啊……”终于,在小半袋氧气被少年“灌”入女孩的体内时,她的脸色由青转为白了,呻吟的声音也响亮了一些。
少年将毛衣铺开,将女孩平放上去,保持她呼吸的顺畅。又搭了搭她的脉搏,感觉正慢慢恢复正常,少年这才略略放心地站起来。然后,无意打量起这个女孩——
明亮的晓色照在她身上,她穿着一身紫色的登山装,那样深邃的紫,居然让少年莫名其妙地感到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颜色。
晓色移到她的脸上——
她有小小尖尖的下巴,却有着开阔的额头,额头下面是两道略略上斜的,挺秀如孔雀翎毛一样的眉。
长垂的黑色睫毛下,是个比一般人都要高一点的鼻子和小巧的嘴。
晓色中,她双眉之间呈现出一点红色——
是一颗清晰的胭脂痣,给她增加了一点异样风情。
少年看着她,总觉得这张脸似乎和别的女孩有所不同,他情不自禁耸了耸肩,不管有什么不同,一个女孩子能来攀南迦巴瓦,这勇气让他佩服。但——
这太危险了!他不赞同地,看着地上的女孩,又看看她磨损的衣服和装备。
从刚才对她的救治中,他已经初步判断出她晕倒的时间很长了,现在她的装备更证明了,她已经独自和南迦巴瓦在黑夜里战争了很久,终于因为高山反应而不支晕倒……
少年带点沉思地坐下来,望一望地上的女孩,又转头望着广袤的山脉。
3
太阳穿出了云层,绚烂而嫣红,山谷里的晨雾散开了,清晨的露珠在岩石上闪烁,整个的山从黑夜中苏醒,美得像一幅画。
一抹嫣红的光投射到地上女孩的脸,女孩的睫毛微微闪动,侧着头,似乎也感受到了太阳的热力。接着,她挺秀的眉端轻轻一挑,慢慢地张开眼睛……
少年只看到一对幽蓝色的瞳仁一闪,闪过一丝初醒的迷茫,像是高山上的一泊湖水。
他怔了怔,心里没来由地轻跳了一下。
“嗨!”少年关切地扶起女孩子,嘴角洋溢出最阳光的微笑,“你醒啦?”
女孩靠在岩石上,清晨的空气和朝阳使得她精神一振,幽蓝的眼睛里渐渐闪现出清醒的神色。
“呵呵,你真的醒了!”少年终于松了口气,他快乐地笑了,“怎么你一个女孩子夜里跑来南迦巴瓦?太危险了,要不是我刚好沿这条路下来,恐怕……”他想说恐怕你会没命,但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恐怕后果严重啊!山上氧气太稀薄了,你的身体吃不消的,而且,我检查了你的装备,太不齐全了,你的绳子都不牢,安全锁也买得不对,那种安全锁是用来攀湿而滑的悬崖,不是冰岩!”
女孩子静静地听着少年如数家珍地说着,幽蓝的眼睛里只是一种安静的深邃,像是寒潭一样,不起半点波澜。似乎,根本不觉得自己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圈,也并没有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表现出过多的感激之情,只是轻轻点头致意。接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拖过一边自己的登山包和散落在地上的绳子等物品,开始收拾。
“我来帮你吧!”少年热情地说,突然看到散落在一边的空氧气袋,那个已经成形的疑惑就自然地冲到了嘴边,“其实,你早知道氧气会不够吸,但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下去?”
女孩单薄的身躯微微一凛,幽蓝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寞。
少年则更加心无城府地说着自己的疑惑:“要是你下去了就不会出事情啦!我打赌那个时候你肯定还是清醒的,真的好奇怪,你干吗那么固执呢?难道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女孩依然不说话,眼眸里的寂寞愈发浓郁。
少年一拍头,作恍然大悟状:“好啦,算我说错了,其实,那种……那种征服感,有时候比一切都重要,是不是?”
女孩苍白的脸上慢慢升腾起淡淡的红晕,她努力翕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是说了一句“谢谢”之类的话语,声音很低。
少年却更加好奇了——真是奇怪的女孩!刚才看她晕迷的样子,那么纤弱,那么渺小,此刻,她身上却带着一种原始的活力和坚强的意志!
他救了她,她并没有表现出半分感激,现在却因为他的一句无心之话而道谢?
当然,少年并不在乎她是否感激自己,他热情的天性使得他本能地要帮助她,而且帮助到底。
“我送你下去吧!”少年伸出手,试图接过女孩子手中刚刚收拾妥当的包裹。
“不用。”她毫无余地的拒绝,口气冰冷,声音却清脆而娇嫩。
“可是你身体才恢复……”少年实在不放心。
女孩没有再回应,而是快速转到岩石后面,冰镐一点,然后就犹如一只紫色的鸟,瞬间身形就滑下去几丈,动作娴熟而流畅。
少年无奈地摊了摊手——
算了,看她的样子,应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唉!其实挺好了,自己竟然救了一个人!在这渺无人烟的南迦巴瓦,能遇见“人”,就是一种“幸福”了,何况自己还“救”了“人”!
于是那种“征服”的感觉,瞬间又充溢向他的胸膛,塞得满满的、沉甸甸的。
少年挺了挺胸,喜悦地,自豪地笑了,然后吹着口哨,快速滑下山去。
4
林芝地区的一家经济型的小旅馆,有着干净整洁的小单人床,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床前是一个墨绿的小型带镜子的梳妆台。
少年坐了下来,将自己随身携带的IBM小型笔记本电脑取出来放上梳妆台,打开,把刚才拍下的照片一一复制到电脑上。然后他用看图软件仔细欣赏着,最后,目光久久停留在一张朝阳初升的照片上。
这张照片的角度很好,半轮嫣红的太阳,湛蓝的天空和雪白巍峨的山脉,浑然一体。
日出的景色很多人都拍摄过,但难得的是与太阳如此“近”距离接触——呵呵,因为自己站在直刺蓝天的战矛上啊!要是爸爸看到这张照片,一定会高兴!说不定还会把他举起来——哦,可是,自己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爸爸举得动的那个孩子了。
而爸爸,爸爸在哪里,在哪里呢?
“爸爸,你都‘征服’过什么地方呢?”骑在爸爸雄壮的肩膀上,7岁的他好奇地问。
“很多很多啊!”爸爸骄傲地说着,但想到儿子不可能记得住地名,于是换了种说法:“有最高的山,最大的海洋,还有最辽阔的草原,最深的峡谷……”
“哇!”他兴奋得两眼发光,“爸爸真伟大啊!爸爸,那么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在哪里呢?”
爸爸忽然顿了一下,将他从肩膀上放下来,抱到自己的膝盖上,深情地注视着他,“最美丽的地方,是日落城……”
他不懂爸爸的脸色为什么变得奇怪起来了,于是他用两只小手攀住爸爸的大手,一个劲地摇晃:“日落城远吗?好玩吗?那里有什么呢?”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着最美的山,最美的湖水……还有,最美丽的人……”爸爸此刻已经不是在和儿子对话,而是陷入了一种遥远的回忆。
他看着爸爸,爸爸脸上向往的神色震住了他的小心灵,“爸爸,既然日落城那么美丽,那你为什么还要走?你不想在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住下去吗?”
爸爸拉着他的手,仔细地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深思的神色,“想啊,可是,我们左人家族的人,注定是不能在某个地方停留的,注定是要一生流浪世界的……”
他似懂非懂,只觉得爸爸的笑容里似乎带着一点别的什么。
但,没等他仔细看,爸爸已经又一把将他举了起来,“好儿子!你长到16岁的时候,也要像爸爸一样,去流浪,去用脚征服天下,征服最美的山、最美的水……好吗?”
征服,他听懂了,征服就是快乐,就是幸福,爸爸解释过的,他毫不犹豫地在空中看着爸爸的脸,“好!我一定去征服!”
……
这是他童年里最快乐的时光。
随着爸爸的讲述,他眼前开始勾画出一副一副图画:有苍莽无边的山野,有一望无际的白雪,有巨大耸立的高山森林,有深蓝深蓝的海洋,有瑰丽多姿的冰川……还有——
还有,那个爸爸以后再也没提起过,却被他牢牢记住的“最美最美的地方”
——日落城!
最重要的,生命里有爸爸,那么慈爱,那么伟大,那么强壮,那么让他全身心崇拜着的爸爸!爸爸教他爬山,教他武术,教他很多很多知识……
也,教会他“征服”!
——征服是快乐、征服是幸福,征服是左人家族的使命!
如今,他已经“征服”了很多地方,也“征服”了南迦巴瓦峰!
可是,爸爸在哪里,在哪里呢?
……
少年的心突然好疼好疼!
在他8岁那年,爸爸再次涉足远行,他早已经习惯了爸爸的道别,更是习惯将对爸爸的依赖埋在心底。只是那一次,他却分明记得爸爸的样子很怪,他那素来豁达的眼神中比平时多了一份强烈的依恋。
“爸,你这次要去征服哪里啊?”他自豪地看着爸爸,期待着他回答一个响亮的地名。
可是,爸爸竟然摇头,嘴角温情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