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秋芬肯定会觉得奇怪,要问东问西,就郝宝宝在父母跟前撒娇惯了的性格,搞不好就会露出破绽,再说虽然药物流产相比刮宫的痛苦小,但对身体的伤害却不一定少。所以,虽然生气,郝乐意还是想把她留在家里好好调养几天。
领了药,郝乐意就给贾秋芬打了个电话,说这几天真巧,她忙公婆也忙,晚上没人照顾伊朵,就想让郝宝宝帮几天忙。贾秋芬唯恐娇生惯养的郝宝宝不仅带不好伊朵,不和伊朵一块给她把屋顶戳下来就不错了,一个劲儿地毛遂自荐,要亲自出马。
郝乐意暗暗叫苦,心想,我的亲婶婶啊,您现在千万别这么慈祥,狠着点吧。嘴上忙说不用,让她在家安心照料啤酒屋,伊朵喜欢郝宝宝,她俩能玩到一块儿去,让她不用操心。
给郝宝宝请下假,又叮嘱她在家待着,尽量不要到六楼去。如果陈安娜到阁楼来,就说是过来复习准考研的,因为家里开啤酒屋太吵没法学习。
郝宝宝撅着嘴嗯了一声。在她心里,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陈安娜更好玩的人了。从郝乐意和马跃谈恋爱结婚到现在,她和陈安娜,是见一次吵一次,哪一次都把陈安娜杀个落花流水。因为她反应快,嘴巴凌厉,最重要的是她既没贾秋芬那么多顾虑又没郝乐意身为晚辈的谦让,一旦开了吵,她就跟颠马勺的师傅一样,甩开膀子咣咣就干上了。在她眼里,陈安娜就是夏天夜里的蚊子,如果你善良,它不仅叮得你浑身是包,叮饱了它还要嗡嗡着烦人,不如上去一巴掌拍扁了清净。
把郝宝宝送回家,看着她吃了药,就快到下班时间了,如果不是还要接伊朵,郝乐意都不想回去了。因为药一吃下肚,郝宝宝就一副活不成了的可怜样。
03
大半天不在,幼儿园攒了不少事情,好在都是鸡毛蒜皮。郝乐意处理完了就想赶紧回家。虽然知道郝宝宝吃了药,也就是肚子不舒服,可心里还是不踏实,尤其担心陈安娜听到阁楼上有动静跑上去看,只要她和郝宝宝一碰面,一场恶战是少不了的。于是,她接了伊朵就一溜小跑地往停车场跑,都快把伊朵拎起来了,伊朵不高兴,让她慢一点,郝乐意边跑边问她想不想见小姨?
伊朵脆生生地说想。郝乐意就说小姨在家等着伊朵呢。
伊朵开心得要命,撇着小脚丫跟在郝乐意身后跑,半路又停车买了只土鸡,打算炖给郝宝宝补身子。
到了楼下,刚把车停好就听伊朵尖叫了一声小姨,噌地就蹿了出去,郝乐意应声抬头,就见郝宝宝苍白着脸,拎着装了两盒冰激凌的塑料袋从一旁的小超市出来。一想到郝宝宝的肚子或许正翻江倒海地疼着,却还惦记着买冰激凌哄伊朵开心,郝乐意的心一暖然后又是一揪。伊朵像一枚有力的小炮弹,一下子撞进了郝宝宝的怀里,郝宝宝趔趄了一下,抱着伊朵的小脑袋龇牙咧嘴地问她:“想没想小姨呀?”眼泪就滚了下来。
郝乐意知道肯定是伊朵撞疼她了,忙把伊朵从她怀里拽出来,嗔怪地道:“不在家待着,你下来干吗?”
郝宝宝咧嘴笑,说想伊朵了。
郝乐意拎起大包小包,三个人一起上楼,到了六楼,伊朵习惯性地边喊着奶奶边拍门,郝乐意忙拉了她一把说:“小姨来了,不去奶奶家吃饭了。”
正说着,陈安娜家的门大大地开了,陈安娜擎着老花镜喊了一声伊朵,才发现上楼的不只郝乐意母女,目光在郝宝宝身上停了大约三两秒就移开了,好像她是空气,或压根不存在,因为当年被郝多钱甩打着烤肉扦子给逼出来,陈安娜就发过誓,就算郝多钱是郝乐意唯一的娘家人也没用。就郝多钱这号地痞流氓,这辈子她决不和他搭半句腔,包括他的家人。不仅如此,只要郝乐意提到郝多钱家的人或事,陈安娜永远像是冷不丁之间被蝎子蜇了一下,神经质地喊出一连串的“打住”。
一开始,郝宝宝对陈安娜没什么敌意,还经常跑来找郝乐意玩,偶尔碰上陈安娜,也很讲文明礼貌的。可每次陈安娜都是一脸矜持的高傲,活像欧洲十七八世纪的贵夫人,懒得答理一个下贱的却要努力讨她欢心的奴隶。郝乐意生怕郝宝宝一气之下,回家告诉父母,又整出一场战争来,只好装糊涂,能和两句稀泥就和两句。实在和不了,就找借口拉郝宝宝上街,躲开陈安娜机枪扫射一样的威武目光。可郝宝宝又不傻,时间一长,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敢情陈安娜还带株连九族的啊。她可不是郝乐意,有的是胆量,反正恶气出完,她拔腿就走,用不着担心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而且,几场架干下来,她就摸着陈安娜的脾气了,别看她年龄大了,可口才好,反应也不输给年轻人,所以吵架这营生,她不仅不怕,还是拿手好戏。因为做老师的,被学生和家长们尊敬惯了,她最受不了的就是不被尊重。捏着她七寸之后,郝宝宝再遇上陈安娜,既不吵也不连讽带刺,而是拿她当空气,好像现场根本就没陈安娜这个人。
可陈安娜是谁?她可以对瞧不起的任何人使用无视,但别人不能无视她,否则就是少教。在学校,她是人人爱戴的陈校长,在家,她是一声令下,马光明和马跃只有喘气没有说不的权利的陈安娜女皇。至于郝乐意,就更不在话下,允许她进马家门就是她的荣幸了,还有什么好唧歪的?郝宝宝有什么了不起?末流大学毕业,连工作都找不到的寄生虫!所以,犯不上给她好脸,每每见她在,陈安娜就会大着嗓门说:“不要随便什么人都往家招,伊朵好好的一孩子,别给带出一身小市民气来。”
郝宝宝也不吭声,知道陈安娜最喜欢看的小说是老舍的《四世同堂》,经常拿着小说里的人物往周围人身上扣,显摆自己是个读书人,所以,每每郝宝宝打算对陈安娜不客气,就会拖长了腔调说“大——赤——包——”然后用鼻子哼着流行歌,啥话也不肯再多说半句。
《四世同堂》是陈安娜最喜欢的小说,逢跟人谈文学艺术,必谈《四世同堂》。郝宝宝背后里和郝乐意说,陈安娜有俩儿子,马跃和《四世同堂》,虽然《四世同堂》不是陈安娜写的,可就她熟读和卖弄这小说显摆自己的劲头,完全可以和她显摆马跃这个牛B儿子的劲头相媲美。
一开始,陈安娜还以为郝宝宝动辄就拉长了强调说“大赤包”,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文学修养。可听的次数多了,就听出讽刺来了,知道她这是拿“大赤包”影射自己呢,这么一想,就火冒三丈。“大赤包”是什么玩意啊,为了在街坊邻居间摆范儿,做梦都想当汉奸。就觉得一股怒气都快把脑门盖儿给顶翻了,恨不能冲上去抽她大嘴巴子,却又不能,因为人家也没摆明了说她就是“大赤包”啊。这世界上,有抢金子抢银子的,她总不能抢骂吧?
可这口恶气她咽不下,想来想去,就想出一招来:下次,郝宝宝再冲她皮笑肉不笑地说大赤包的时候,她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郝宝宝:“哟,宝宝,我还奇了怪了,我说你怎么老是念叨着“大赤包”呢……”
说着,故意拖着长腔卖关子,不说了。
郝宝宝不知是计就上赶着说:“怎么?您这才醒过神来呀?”
“可不,人老了,反应迟钝。”说着依然一脸笑眯眯,“敢情你也知道自己很像招娣姑娘啊,‘大赤包’是招娣妈,能不念叨吗。”说完,陈安娜就一脸胜利的骄傲,铿锵走开。
郝宝宝就像只被打败了却不想认输的小公鸡,要不是郝乐意拉着,她一定会豁出命来也要冲上去一搏。
现在,这对活宝,又冤家路窄了,相遇在楼梯上。
陈安娜做好了应战准备,可郝宝宝今天没心情和她厮杀,这让她有点儿悻悻的。像是热火朝天地掏枪上膛了,一扬手发现对手没了,一腔热血没地洒的感觉很不爽,所以,她沉着嗓子说:“伊朵,过来。”
伊朵往郝宝宝身后闪了一下,忽闪着大眼睛说,小姨买了冰激凌,她要回家吃。
陈安娜这才看见郝宝宝拎着两盒冰淇淋,突然地,胸腔里那杆已上了膛的枪,又找到了瞄准点,就哼了一声:“咱不吃人造奶油做的冰淇淋,奶奶领你买鲜奶冰淇淋去。”说着,上了两个楼梯台阶,一把拽过伊朵,瞪着郝乐意,“乐意,我和你说多少遍了?不要给孩子吃这种垃圾零食!”
郝乐意不想扩大矛盾,说知道了,冲郝宝宝递了个眼色,意思是沉住气,别吵。郝宝宝气得要命,要不是小腹有点隐隐作疼,她会一秒也不耽误地放马过去,和陈安娜大干一场。可今天真的不行,或许是药物作用,她总觉得有点心慌,遂狠狠挖了陈安娜一眼,独自上楼了。
陈安娜像获胜的将军一样,鼻孔朝天地扫荡着郝宝宝的背影,“少教!这房子也是我家的,有志气你就别来!”
“我就来!我不来多耽误您老生气呀。”郝宝宝回头,巧笑嫣然地说,“气气才健康。”
郝乐意怕两人戗起来,好声好气地跟陈安娜说,今晚就不在楼下吃了,边说边推着郝宝宝上楼。陈安娜没好气地说:“楼下也没你们的筷子、碗!”
伊朵惦记着陈安娜刚才许诺的鲜奶冰淇淋,撅着小嘴要下楼,可陈安娜只顾得和郝宝宝斗气去了,早就把这茬给忘了,见郝乐意姊妹俩上了楼,拉着伊朵就往家回,伊朵急了,嚷着要下楼吃冰淇淋,陈安娜一愣:“马上要吃饭了,吃什么冰淇淋?!”
在陈安娜这儿,所谓的鲜奶冰淇淋不过是个打击郝宝宝的说辞,她压根儿就没打算兑现。因为鲜奶冰淇淋超贵,一个还没乒乓球大呢,就二十多块钱。在陈安娜看来,买着吃的人不是疯子就是有钱没地花的烧包。
刹那间伊朵就满眼的眼泪花子,挣开了陈安娜的手,脆生生地道:“奶奶说话不算话!不是好奶奶!”说着噌噌地蹿到楼上。
站在门口的陈安娜,只剩了翻白眼儿的份!
04
三天后,郝乐意陪郝宝宝去医院。还好,医生说孕囊脱落得很干净,半个月后再来复查一次就行了。期间,贾秋芬打过几个电话,问要不要过来帮忙。郝乐意说真不用,伊朵和郝宝宝玩得可开心了,再说这边安静,白天伊朵去幼儿园了,正好让郝宝宝复习功课。
说到郝宝宝的功课,自然又聊到了考研,贾秋芬欲言又止地叫了声乐意。郝乐意忙岔开了话题,郝多钱夫妻整天在啤酒屋里忙得云山雾罩的,好像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可对郝宝宝,贾秋芬比谁都有数,根本就不是考研的料,可她要考,他们也还支持,不过是为了遮丑。要不然一大姑娘家,大学毕业都两年了,闲在家吃闲饭,还不让街坊邻居们笑话啊?所以,她说考研就考研吧,也算为她的游手好闲找个说辞。不是她不务正业,是这孩子还有更远大的追求,比如考研,这和马跃热衷于考证没什么区别,看上去满有追求,其实全是障眼法。
考研总也有个考完的时候,总不能一辈子考不上一辈子都在考,郝乐意和贾秋芬说考完这一年,如果还不行,还是让郝宝宝上班吧。怕吃苦就找个轻松点的,老这么晃悠下去,怕是非剩家里不可。
人是种矛盾体动物,看着媒体上一天到晚地吆喝着“剩女”,好像“剩女”很耻辱似的,郝乐意就想起了钱钟书他老人家的那句话:城外的想进去,城里的想出来。婚姻真没想象的那么好。结婚以前,她天真地以为,婚姻是爱情的天堂,一旦结了婚,就幸福甜蜜。日久天长,等结了婚,她才明白,婚姻不过就是种男女相互看着顺眼了,搭在一起过的日子。说白了,婚姻就是一种生活方式而已,它不是幸福生活的更高段位。
心灰意冷的时候,她曾想过,婚后不幸福还不如单身呢,单身虽然难免会有凄楚感,可至少单身还有着无限的希望可能。你总会忍不住幻想,往前再走几步,就会遇到一个心仪的、能给你幸福温暖的人,虽然99%的情况下这种希望会落空,但也总比憋在死气沉沉的婚姻里好吧?婚姻一旦不幸福,尤其是生了孩子之后的不幸福,对于女人而言,基本上就剩绝望了,除了事业,失去了所有改良人生的可能。所以,每当看到那些在媒体上频频露面的女强人,郝乐意对她们的敬佩也就电光火花的那么一瞬间,因为她会想到,这一定又是一个被婚姻逼得离家出走到事业里的女人。甚至每每看到幸福模样的夫妻,她也开始怀疑其幸福的真实度。譬如说,她曾经和全国人民一样,认为钱钟书和杨绛是无比幸福默契的一对,可自从她在报纸上看了《围城》里那句著名的“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原本是杨绛说的之后,她就困惑了。婚姻幸福的女人,基本都带着一脸幸福的傻气,不可能说出这么精辟的话。
到底谁的婚姻更幸福?怕都是春江水暖鸭先知吧?婚姻就是春江的水,婚姻中的男女就是江水里冷暖自知的鸭子。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郝宝宝能嫁出去,嫁得好一些,因为郝多钱夫妻,和千千万万的城市底层百姓一样,此生所有的愿景,和祖国强盛、实现远大抱负都已完全脱离了关系。他们像工蚁一样忙碌着,不过是为了儿女,儿女是否幸福快乐就是他们的阴晴表。如果郝宝宝嫁不掉或嫁不好,对他们来说,剩余的人生岁月也随之全部沦陷。
所以,她,作为承受了郝多钱夫妻多年恩惠的侄女,也一定要帮他们把该操的心操到了。这会儿的郝乐意觉得,人在思考的时候,是有一定的神性光芒的,不思考的时候就回归了凡俗的动物本性。每个人的一生,都是神性与动物性犬齿相错的一生。所以,尽管她认为作为女人的人生意义,除了和男人结婚生孩子之外还有更多或许更好的选择。可在此刻,她毫不免俗,像个街道大妈一样,开始为郝宝宝的婚姻大事操心,谁说街道大妈们短视庸俗?那些俗得不能再俗的人生经验就是她们的战利品,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被证明是真理,而且颠扑不破,是最具可操作性的妇女实用指南,那全是她们一跟头一跤地从生活这魔鬼手里抢来的。
郝乐意宽慰贾秋芬,不用为郝宝宝担心,他们这一茬孩子就这样,郝宝宝已经算好的了,至少没给她作下收拾不了的祸。这么说的时候,她羞愧得都想抽自己一巴掌,觉得自己是伙同郝宝宝欺负贾秋芬这老实人。
贾秋芬又问马跃什么时候回来,郝乐意一愣,她居然把这茬忘了,在心里默默想了想,说后天。贾秋芬挺高兴的,说马跃拿着研究生文凭了,还是国外的,肯定好使,肯定能找个好活,然后微微叹息说,也该找个好活让你歇歇了。郝乐意笑着嗯了一声,至于马跃回来会怎么样,她很少想,不是不关心,有陈安娜在,她想了也没用。贾秋芬说等马跃回来那天,就让郝宝宝回来。郝乐意明白她的意思,遂打着哈哈说肯定的。
因为要照顾郝宝宝,一连几天郝乐意都没下楼吃饭,这让陈安娜很不爽,觉得郝乐意相当于用这种姿态告诉她,在和郝宝宝的较量中,她输了。
她每天在家唠叨,吃饭的时候,常常用筷子对着天花板比画,嘴里说着狠话,好像手里拿着的不是筷子,而是长矛,它能出神入化地于无形中戳穿了天花板,在郝宝宝**上戳一个巨大的窟窿,然后在郝宝宝鬼哭狼嚎的惨叫中悄无声息地收回来,怡然而乐。是的,她只想在她**上戳个窟窿,教训教训她,让她出出洋相。
每每这样的时候,马光明总是乜斜着她,一声不吭,嘴唇微微地张着,牙齿一下一下地上下切合。马光明吃饭慢,是陈安娜和他吵架的原因之一,陈安娜总说这吃饭呢,不是牛反刍。
陈安娜虽然是城里人,可她下过乡,所以,知道牛反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