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GRE。”女生妩媚地笑了笑,“不是说你。”
书藏在一堆笔记里,不很显眼,但确实是乔峰书摊上看起来最体面的一本书,用那
种有点古老的牛皮纸包得很整齐,虽然有点磨损,却非常干净,封面上用绿色的墨水写
着书名。
乔峰低头翻过那本书,忽然愣了。摸到封面,乔峰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他对那个
女生摇了摇头:“不卖。”
女生有点不悦:“都拿出来了你怎么又不卖了,最多算你三块,那边本来有一本只
要两块的,书有点味道我才没买。”
乔峰抄起那本书扣在摆摊的塑料布下面:“这本我拿错了。”
“哎,怎么这样啊?”女生皱了皱眉毛,噘起嘴,穿着凉鞋的脚下意识地踩了踩地
下,转身要走。这个动作看起来有点像黄蓉,乔峰摇摇头,笑了一下。
“我这有本新的,”乔峰从自己书包里抄了一本扔给那个女生,“一样的书,版本
还要新一点,我买了就没用过。”
“你怎么两本啊?算多少钱?”女生瞅了一眼那本书,确实是一样的单词书,不过
她有些犹豫,这种全新的旧书开价也不便宜,相比起来也许买那本旧一点的更实惠。
“两块,”乔峰漫不经心地说着,“你不说两块么?”
女生糊里糊涂地付了钱走了,走了很远又有点好奇地回头看乔峰。那个大个子和尚
坐禅一样端坐在那里,手里捏着那本牛皮纸包面的单词书,看起来有些走神。
“喂,同学,太阳下山了,卖书还不如都救济难民算了。”乔峰耳朵边上有人说。
乔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手腕一翻就用手里那本旧书敲在后面那人的脑袋上:“一
边歇着去,难民你还欠我一顿麦当劳呢。”
令狐冲及时遮住了脑门:“轻点轻点,眼镜给你打碎我就完蛋了。”
“咱们系的课本我不都扔给你了么?这些都是番话和外系的书,你要了也没屁用。
”
“我已经决定好好学习番话下个学期考GRE,以后留学西域为国争光……”
“你小子就是他妈的废话多,”乔峰看了看天色,“你看看什么有用都拿走。”
“哎,郭靖郭靖!”令狐冲赶快起身对远处招手。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郭靖排开
人群,蹬着一辆破三轮过来了。
乔峰目瞪口呆地看着令狐冲捋起袖子往三轮上堆书,半天才反应过来:“打劫啊…
…有人打劫了……”
令狐冲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落在乔峰手上那本GRE单词上:“哟,这里还有一本?
战利品战利品,一起扛走。”
乔峰的手忽然缩了回去:“这本我留着有用。”
“你又不出国,拿本单词干什么用?靠,好人做到底,一起给我算了。”令狐冲胳
膊一伸就把那本单词从乔峰手上抄了过去。
这一次乔峰是真的有些急了,令狐冲没来得及反应的瞬间,他已经劈手把那本书夺
了回去,并在令狐冲肩膀上狠狠推了一巴掌:“你小子他妈的毛病啊?”
令狐冲认识乔峰很久了,这是乔峰第一次对他目露凶光。令狐冲一下子愣住了。
“怎么了这是?”令狐冲不好发作,嘟哝了两声。
乔峰皱着浓黑的眉毛,冲令狐冲挥了挥手:“该干嘛干嘛去,啰嗦。”
令狐冲肚里很不痛快,但再没说什么,扭头就走了。
等到收罗了一圈旧书回来,乔峰居然还捏着那本书站在那里。郭靖对乔峰点点头,
卖力地蹬着三轮,令狐冲懒洋洋地坐在车斗里,侧过脸没和乔峰打招呼。
三轮从乔峰身边擦过去的时候,令狐冲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他似乎听见乔峰微
微叹了口气,叹息声在瞬间被周围的嘈杂淹没了。
“嗨,令狐冲。”乔峰在三轮后说,“给你算了,别他妈的给我随便扔了,拿了就
要用。”
令狐冲慌慌张张地张开胳膊在车斗里做了一个艰难的平衡动作,把那本书抱住了。
这一阵慌张就让他没有看清乔峰那一瞬间的神色。乔峰嘴角歪了歪,似乎是笑了一下。
三轮吱呀吱呀地跑远了,令狐冲掂着手上那本书,看见远处的乔峰一个人弯下腰去
收拾那些旧书。令狐冲没有想去帮他,因为那时候他觉得乔峰和他的距离很遥远。
红透了天空的夕阳下,乔峰模糊的影子半跪在那张塑料布上。周围卖旧书的队伍已
经撤得差不多了,只有乔峰一个人在干活。令狐冲看不见乔峰的脸。
令狐冲觉得这不应该是乔峰做的。他印象里的乔峰是一个兜里始终有钱、什么事情
都不在乎、咧开嘴不是骂人就是大笑的角色,可是现在隔得远了,乔峰一米九五的大个
子再也显不出来,他在夕阳下和其他学生一样忙碌。令狐冲想起进校的那天乔峰把他从
派出所领出来,在远处夕阳下的一辆三轮车上大大咧咧地向他告别,摇动的手里有一只
打火机。
乔峰变了……是因为要毕业了么?
不过乔峰终究没有让令狐冲太失望,收拾了两下后,乔峰发现自己一个人完成这件
工作实在太困难,于是他起身骂了句妈妈的,扔下那堆书自己就跑掉了。
旧书有时候会泄露一些秘密,汴大的前校长独孤求败就很清楚这一点。他年轻的时候总
是钻在一堆善本里,钻研一些古得不着边的文献。有一阵子,他特别喜欢一位前朝藏书
大家的藏品,四处找来拓印。事实是这位藏书大家誊写的书里总有一个很纤细的笔迹在
做眉批,一言两语间,独孤求败就感到盎然古意,所以沉迷得很。可是直到某一年份以
后,善本中就再也看不见这个笔迹了。独孤求败辗转思考,但始终不得其解。
直到两年后,独孤求败在一本文人笔记中无意读到一段,说那个藏书的人四十岁上
有一个姬妾被正室逼迫,投环自尽,独孤求败的疑惑才告澄清。独孤求败从来没有找到
过这个姬妾的姓名,他只知道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个女子在寂静的书楼上,用纤细的笔
迹写那些趣味盎然的眉批,然后在某一天投环而死。(作者按:这一段的记述缥缈不清
,因为作者也忘记了这个故事的确实出处。文中所提到的藏书家和侍妾确有其人,藏书
家应该是和毛晋同时代的明人,侍妾有一方小章,号“飘红女史”。有知晓该典故详情
的读者请不吝赐教。)
从那以后独孤求败再也不把自己的旧书借给别人……而且他也不给自己的老婆看…
…
令狐冲当然不是傻子,他也有足够的好奇心,于是当天晚上自习的时候,他把乔峰
那本GRE翻来覆去的研究了很久,希望能从中发现一些关于乔峰的蛛丝马迹。他研究的认
真不下于一个武林高手研究无名秘笈,如果不是乔峰嘱咐过他,他没准会用上水淹火烧
日光暴晒等等残酷手段来逼迫这本书招供。
不过令狐冲惟一的发现是一张绿色的书签,上面有一个绿色墨水的笔迹——“折柳
”。无论怎么看这细细的两个字都是女孩笔迹,乔峰写的字和乌龟爬出来的相差不远。
有了这惟一的线索,令狐冲的想象力忽然放开了。
前朝韩君平在安史之乱里丢了老婆柳氏,若干年后烽烟熄灭,他请人带了一袋黄金
和一页诗文寻访妻子,那首就是令狐冲背过的《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
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而若干年后的柳氏已经削去头发做了
尼姑,呜咽之余,回信是一首《杨柳枝》:“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
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作者按:故事本唐朝许尧佐《柳氏传》。)
所谓悲欢离合,令狐冲似乎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他拿着那页书签,想着当年送乔峰
书的那个女孩,是否也是趴在汴大的某一张课桌上,郁郁地写下这两个字。思古之幽情
充塞胸臆,令狐冲叹息着摇摇头,一不小心书签滑落,却看见背面还是那个可爱的绿色
笔迹,这回足足六个大字——“大猪头大猪头”。
这个新的发现让令狐冲两眼一黑,趴倒在课桌上呼呼大睡,第二天他就把一切都给
忘记了。
于是当年那个女孩写字时的心情永远都是个不解之谜。
接下来的一切如此平静,日子渐渐过去,考试越来越紧,令狐冲像一条懒了一个学
期的老狗,被鞭子赶着要完成整整一个学期的任务。好在他不是孤独的,至少还有杨康
老狗跟他坚强地站在同一战线上。
“嗯嗯,这个这个,”令狐冲清了清嗓子问,“大宋当前三十年经济建设的三个中
心环节是什么?”
“简单。”杨康答,“首先是提高丝绸制品的产量和金银的开采,保证我们可以履
行对金朝纳币输绢的硬性指标;其次是大力发展畜牧养殖业,争取早日改进我们大宋的
战马素质,以便在和金朝的冲突中能保证战略转移的速度;最后是拓展和蒙古的经济合
作来促进我们和蒙古的军事合作让蒙古去打金朝。”
“靠,你牛。”令狐冲说,“怎么尽是蒙古去打不是我们自己去打?”
杨康歪了歪嘴:“你要想及格就少废话,剩下的估计弄不完了,只好祭法宝出来了
!”
“你又做小条?”
“小条?”杨康哼了一声,“小看我,这次的有一张桌面那么大!”
“你脑子没问题吧?”
“废话,我都刻在桌面上了,明天早晨占那张桌子就行了。嘿嘿嘿嘿。”杨康一脸
狡诈的笑,“服了吧?”
“那算什么?阿朱说去年有一门考试我们班阿紫把纸条贴在腿上,翻开裙子来看就
可以了,老师也不敢查她,你这差远了……好几天没看见阿朱了……”
杨康叹息一声:“我也想过把纸条藏在短裤里,可是裤腿太窄,翻起来看也太艰难
了……”
“铛铛铛”,有人敲门。
令狐冲抬头,看见乔峰抱着胳膊靠在门上幸灾乐祸地笑。
“走走走,喝酒喝酒。”乔峰说。
“你请客啊?”令狐冲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我请客,”乔峰笑,“你小子真是个穷光蛋,我明天就走你还要我请客。”
“明天要走?”令狐冲心里咯噔了一下。已经是七月初了,到了老生离校的时候。
杨康本来准备熬夜再背一晚上提纲,不过这个时候没说什么,扣了书说:“走吧。
”
郭靖拎着开水回来,半路上被拉住,四个人一路推搡着去了。
已经快半夜了,又是夏天。令狐冲想起自己小的时候躺在星空下的凉椅上,把光光
的小肚皮对着天空,老爹在他的凉椅下面洒了水,水汽慢慢地挥发就有一股凉意。令狐
冲看着月亮打盹,小脑袋里就有乱七八糟的念头跑来跑去。
四个人一路晃去,有人一路晃回来,大家擦肩而过不说什么话,路上有些不同寻常
的安静。微微的夜风吹来,令狐冲虽然空着肚子也舒服得想打个嗝。
女生楼的葡萄架下倒是人头攒动,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各种荒腔走板的歌声此起彼
伏。
只见重重黑影中一个兄弟“唰”地跳上一个水泥台,拼足了力气大喊一声:“香香
我爱你,可是明天我就要走了。”
杨康看看郭靖,郭靖看看令狐冲,令狐冲再看乔峰,乔峰把脸遮上了:“真不敢想
象这小子还是我们系我们级的……”
杨康本来想笑的,可是大家都没笑,他也就没笑。而且走着走着,他也觉得其实并
不好笑。杨康认识那个放声高呼的兄弟,平日是个很木讷也很老实的人。
“我们这有套菜,‘群英会’怎么样?比点菜实惠多了。”老板说。
乔峰摇头:“我们这狗熊多,没什么英雄,您给上桌熊掌席算了。”
老板愣了一下,乔峰挥手笑笑:“土豆丝先上两个,其他我们再点,啤酒半箱,您
这里晚上不关门吧?”
“不关,喝到明天早上也没关系。”
“明儿还得赶火车呢。”乔峰说。
“这个,”杨康抓了抓脑袋说,“先敬你一杯意思一下?”
“你一边歇着吃去吧,没事敬来敬去不烦啊?”乔峰说。
杨康笑笑,吃菜喝酒。令狐冲说以前听说每到毕业就有人发神经,这几天总算见识
了。郭靖说怎么了?乔峰说昨天一个离校的兄弟临走时候激动,在墙上拿毛笔疯狂写诗
,最后被楼长抓了,报到系里记了一个处分。杨康说牛啊,我要是临走能跟他这么猛,
也不枉我在汴大混了几年。乔峰说这还不算最牛,一个兄弟喝多了啤酒坐在二楼窗台上
弹吉他,不小心一个跟头翻了下去,居然什么事没有掸掸灰自己又跑上来了。杨康说这
个倒一般,我们老二喝醉了能从上铺一脚走下来。大家一起笑。
这么七嘴八舌地说着话,令狐冲明显感觉到乔峰心不在焉。乔峰漫不经心地讲别人
的事情,但笑起来的时候明显有些疲倦。
令狐冲看着窗外,是一条小路,据说前朝的官府驻在这里。而现在已经布满了小饭
店,除了家常菜和便宜啤酒,这里什么也没有,不过总是学生扎堆的地方。(作者按:
该细节取材自北京大学南门外的军机处小巷,曾是清朝官家重地,如今只剩下半条巷子
,多川味酒家。)这里的好处是可以打折,可以还价,如果钱没带够,还可以拿饭票充
数。总之那时候令狐冲吃得自由自在,很多年以后令狐冲拿纯银的叉子叉了片三文鱼,
却不得不停在嘴边去陪客户说话,就会在肚子里骂他妈的,还不如在学校后面吃日本豆
腐。
过去令狐冲也不觉得朋友有多宝贵。令狐冲对乔峰说女人是手足兄弟是衣裳。乔峰
瞪着眼说,什么?令狐冲说废话,你能有一大堆衣裳,你应付得了一大堆手足么?
那么乔峰是一件衣裳。
令狐冲有一次喝多了酒点多了菜,兜里差出二十块钱,正在那里目瞪口呆的时候,
这件衣裳跑进来喝酒,摸了二十块钱拍在令狐冲脑袋上。而从今以后,衣裳是不会及时
出现借钱给他了。令狐冲想了很久,惟有这条理由让他为乔峰的离开惋惜,不过仅仅这
一条理由,已经让令狐冲觉得萧索莫名。
没有手足是很麻烦的事情,没有衣裳也很糟糕,没有人能赤身裸体的活在人群里,
除了去岛上做鲁滨逊。没有衣裳,人也许会很寂寞。
令狐冲想到“离别”两个字,男人的离别,不过就是这么简单。
乔峰给每人塞了一张名片,名片上写“苏州丐帮股份有限总公司:总经理助理”。
令狐冲愣了一下,觉得这家丐帮总公司以前听说过。但是他喝得晕了,没有想出来
。
“以后来苏州找我好了,”乔峰说,“别跟我要房子住,我只管饭。”
“管几个人的?”杨康笑。
“你带老婆我就管两个,带儿子我管三个,儿子女儿都带恐怕就是计生委管你饭了
。”乔峰说。
杨康愣了一下,噗哧一声笑着把一口啤酒喷了出去。
“别傻笑了。”乔峰懒洋洋地举了举杯子,“你小子小心,你那个性子只能做光棍
,你要不改将来没人跟你。”
“什么跟什么呀?”杨康皱了皱眉毛。
“哼,”乔峰冷笑了一声,“你小子太狂了,别以为自己有点小本事就怎么样了,
在外面没人忍你,谁看你不顺眼暗地里黑你一下,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靠!”杨康最讨厌有人指他的错,一推酒杯猛地站了起来。
“自己长个脑子。”乔峰拍了拍杨康的肩膀,硬把他压了下去,“柳永知道吧?不
想跟他一样,就趁早改。”
乔峰喝了口啤酒:“柳永当年在我们学校可是才子,死的时候连火化的钱都没有,
酒吧坐台的小姐给凑的钱。”
乔峰没有戏谑的意思,杨康绷着脸,没有说话。
“你呢……”乔峰开始看令狐冲。
令狐冲哆嗦了一下:“老大,我知道错了……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相关的
事情少干,真抓实干把平均分弄上去,以后好好学习番话考出国。”
这次轮到乔峰大眼瞪小眼了,好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