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瑶站起来说了声: “谢谢宋嫂,我去看医书。”说完便飞也似的冲回自己的房里去了。心头暗暗发誓,就凭着自己顾家三小姐自幼过目成诵一点就通的天才,定要把医书研究透彻,非得在医术上压过那个混账不可。
苏吟歌扔给顾青瑶的的医书,即多且杂。
顾青瑶初看时眼花头疼,心里暗恨苏吟歌,但在整理之后,她把各式医书,分门归类,然后再拿起最是浅显易懂的《汤头歌》开始细看。
因心中太过急切好胜,竟是一夜无眠,从浅到深,看了数本医书。虽然过于求快,但仗着往日过目不忘,解一知十的聪明才慧,对于医理药道,居然也略略了解了一些。
只是医书本就艰涩无趣,她这里强读强记,整夜辛苦,等到天光大亮,她已是困顿不已,恨不得倒回床上,大睡个三日三夜。但外头,苏吟歌已经在拍着门叫着要开工了。
顾青瑶生性刚强好胜,自是强撑着出来忙活。
苏吟歌明明看出了她的倦意,就是毫不体惜,照旧指东派西,支使得她团团转。
顾青瑶难免手足忙乱,一会儿撞着了孕妇的腰,一会儿踩到了老伯的脚,一会儿打翻中药,一会儿拿错银针。她只得在许多病人的不满声中,不断道歉,把一辈子的小心都赔完了,三辈子的委屈也受尽了。平生在父母夫婿面前尚不肯这般示弱低头,如今却被苏吟歌害得受此折辱。若是旁人受这样的委屈,早就痛哭着跑走了,但她生性要强,越是如此,反而越要做好。苏吟歌要她做的事,她反而全不推托躲避,纵然笨手笨脚,做来无比辛苦,但仍然尽一切力量想要做好。
等到中午,病人一个个离去,她已经是手足酸软,大汗淋漓,比练上三四个时辰的武功,好像还要辛苦疲累,可是苏吟歌却不给她丝毫喘气的机会,又要她到院子里,把方才用过的一干医具,通通清洗干净,只是这一去,过了好一阵子也不到前头来了。
苏吟歌等得也有些不耐,恰好又是中午,并无病人上门,便自己到院子里来看。见顾青瑶坐在小椅子上,弯着腰正伸手在木盆里清洗药钵,却又一动不动,姿式颇为古怪。
苏吟歌略略皱眉,走近过来,才发现顾青瑶两眼微合,呼吸轻缓,竟然在做事的时候,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她的两只袖子挽到肘部,露出雪也似的手臂,头发略有些散乱地垂在额前,脸上、身上、手上都溅了不少水珠,还不曾干透,如普通民家女儿一般。苏吟歌看了,不知不觉莞尔一笑,想要叫醒顾青瑶,却又在张口之时,让本欲发出的呼喊,无声地悄悄消散在阳光下。
他悄悄地转身想要走开,却又听身后传来轻柔徐缓的声音: “心之合脉也,其荣色也,其主肾也。肺之合皮也,其荣毛也,其主心也。肝之合筋也,其荣爪也,其主肺也。脾之合肉也,其荣唇也,其主肝也。肾之合骨也,其荣发也,其主脾也。”
苏吟歌回头,却见顾青瑶仍在闭目安睡,口中还在喃喃地念着: “庚日辰时商阳居,壬午膀胱通谷之,甲申临泣为俞木,合谷金原返本归。”
忽听顾青瑶在睡梦中背诵《素问篇》,苏吟歌已是一呆,又听她转眼又背到了《子午流注》,更是一惊,眼望顾青瑶,看她似乎仍在憨梦之中,看不出丝毫假扮的样子,难道她真的是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背涌的吗?她竟有这样过目不忘的天分?心中犹疑,他却还是不出声打扰她,快步回前头医馆去了。
顾青瑶睡得渐渐深了,身子很自然地往前俯去,前方没有床没有桌,立刻失去平衡。她在一震中醒来,才记起自己正在做事,一边骂着苏吟歌狠毒刻薄,一边快手快脚把事做完。转回到前头医馆处,人还没进去,已听见一阵又一阵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斥喝声,以及苏吟歌温和的劝慰声。
原来是一个正在看病的孩子,大哭大叫,死活不肯让苏吟歌给他扎针。带他来看病的妇人,不停地呵斥。苏吟歌却不急不恼,带着笑又哄又劝,极之亲切温和。
顾青瑶看在眼中,忽想起那一夜被他凶狠霸道地抱进房间时的情景,心中又是一阵气结。这男子,在旁人面前,装出一副温和慈爱的样子,对哪个不合作不听话的病人都好声好气,独独对她不是凶就是骂,恼了还一记耳光打过来。
想到这里,一阵气苦,忍不住恶狠狠地冲苏吟歌瞪了过去。
偏苏吟歌刚刚把孩子劝得不哭,正在专心扎针,根本没瞧见她含恨的眼光。
顾青瑶气极了,很用力很用力地把手上的一大堆东西重重地放下。
这么大的响动,总算把苏吟歌震得手上一顿,抬起头来,就连被治病的孩子,也转过脸来。
顾青瑶徒然一震,倏地睁大了眼,怔怔地望着那个孩子。
刚才那哭哭叫叫声音响亮的孩子,两只眼睛只有一片茫茫的白,甚是骇人。
苏吟歌深深地望了顾青瑶一眼后,才柔声地说: “小杰,刚才是顾姑姑做事发出的声音,以后顾姑姑也会在这里帮忙治病的。”
瞎眼的小杰,笑了一笑,喊道: “顾姑姑。”他脸上还带着方才哭泣的泪,越发显得小小的脸儿,稚真可爱。
顾青瑶竟被这盲目孩子的一声唤,叫得一阵慌乱,明知他看不见,还是极力一笑, “小杰!”
小杰应了一声,回过头去,安静地等苏吟歌为他扎针。
苏吟歌扎完针后,摸着他的头,夸奖了几句:
“小杰真乖,真勇敢。”年幼的孩子便笑得无比开心,拉着母亲的手,快快活活地离去了。
只是顾青瑶却仍不曾自震撼中回复,怔怔地望着孩子远去的身影,动弹不得。
苏吟歌来到她身旁,淡淡地说: “小杰一出世就这样,可是他活得很坚强,除了有点儿怕扎针之外,平时很少哭叫,还常缠着我教他用手摸着识字。我真的庆幸,我的医术虽不能让他看见东西,但至少可以让他不再受别的病痛折磨,让他可以时时像现在这样笑得开心。”
他淡淡的话语,听在顾青瑶耳边,却重似千斤。自小被保护得太好太周全,第一次看到这人间的残缺苦痛,她仍久久不曾平复。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嫂常来帮忙,也经常在这边过夜,使得苏吟歌与顾青瑶的相处,不至于引来太多的流言。
顾青瑶很忙,忙得昏天黑地。白天医馆里苏吟歌把她支使得团团转,晚上要自己研究医书,甚至连做饭洗衣这些宋嫂自愿帮忙的事,苏吟歌也毫不客气地一样样推给她做。忙得她甚至来不及忧伤,来不及悲苦。
以前或许是因为心有忧结,或许是因为不适应普通的菜肴,普通的床,普通人的生活,经常吃不下,睡不着。可现在,忙得精力透支,就算是白饭也可以吃得很香。晚上,看完了预订要看的医书之后,一沾到枕头,立刻沉沉地睡去,叫都叫不醒。
以前宋嫂叹息她夜晚老做噩梦,惊声尖叫;现在却埋怨她睡着了都在背些听不懂的医书,吵得人睡不着觉。
以前因为苏吟歌老叫她顾大小姐做东做西而心怀怨恨,气怒不休,如今做多了,那些苦活脏活她也可以挽袖便做了。
在医术上,她虽然好强,不肯去问苏吟歌医道。但她天性聪明,接受力极强,而苏吟歌治病之时,总是会很注意地把病势医理说得一清二楚,告诉病家。她在旁听了,也能举一反三。平日又多拿苏吟歌自己的医案来读,渐渐地,竟也对医道了解起来了。
日日在医馆帮忙,她不再是只做端茶递水扫地洗杯子的闲活了,反倒在苏吟歌忙不过来时,也能帮着应付几个普通的病人。
这样医术渐精,渐渐也可以治病救人。看到经自己的手,治好的病人,听到别人真心的道谢,也会不由自主地发自真心地微笑。曾经的伤痛,也已经遥远得仿似前生。不知为什么,本以为一生要在哀愁中度过的自己,竟仍能绽放这样的笑颜。
不管多忙,她每天都会抽出点儿时间,例行到街上逛逛,冷然面对一切流言冷眼。也许人们只是好新鲜没耐性,所以时间长了,她的无动于衷,她的漠然神情,使得所有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人失去了兴致。渐渐地,闲话就少了。她在街上来来去去,人们也已习惯,不再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
顾青瑶几乎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可以一直过下去;几乎以为,所有的伤痛,所有发生的事,都可以像这样,渐渐沉寂在时光中。
直到那一天,面无人色的宋嫂出现在医馆门前。
“宋嫂,宋嫂,你怎么了?”顾青瑶急步抢出医馆,扶住正在门外发抖的宋嫂。
连苏吟歌都顾不得看病,忙过来看视, “宋嫂!”
宋嫂得他们二人的扶持,这才勉勉强强地站住,抬眼看着顾青瑶关切的眼神,耳旁是苏吟歌的连声呼唤,至此才真正大哭出声,一边痛哭一边捶胸大叫:
“苏先生,那个没良心的人,他什么不要脸的事也敢做,我怎么做人,我怎么能饶他?”
顾青瑶略略皱眉,苏吟歌心中却已多少有些数了。递了个眼色给顾青瑶,二人且扶且劝,把宋嫂扶进里间房里去了。
宋嫂已经哭得是满脸的泪水,把顾青瑶一件干净的青色衫子都给哭得湿透了。她一边哭一边叫,一边捶胸跺足, “他原来就有些爱勾三搭四,我往日总管得严,也不给他多少机会。最近我在你这边帮忙,晚上又常在这里住宿,帮着你们避嫌。他得着空了,竟把城西的王寡妇接到家里头去住,同起同睡的,倒成了夫妻的样子。要不是我今儿撞破,我、我……”
她一边哭一边说,顾青瑶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心中如被铁锤猛砸,一阵阵疼痛起来,竟不能抑止。那原本以为可以忘怀的伤苦,就这样轻易地被血淋淋地撕开,胸中痛楚难当,愤怒的火焰在最隐秘的地方疯狂地燃烧,使得她五脏六腑都剧痛了起来, “这太过分了,多少年的夫妻,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你?”
心在呐喊,魂在呐喊,整个身体似都在呐喊。
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一声又一声,催压得她怀疑自己已在这样苦楚的火焰里,被烧成了飞灰。
苏吟歌本来正在安慰宋嫂,忽见顾青瑶面如白纸,眼神散乱起来,扶住宋嫂的手正在不住地颤抖,只觉得心头猛然一紧,一颗心竟也狂颤了起来,想也不想,伸手按在顾青瑶的手背上,仓惶地想用自己的力量制止这样让人心痛的颤抖。但在指尖触到顾青瑶手背上时,被那自指尖传到心头上的冷意,激得全身一颤。这样冰雪般的寒冷,叫人寒人肺腑。费了多少精神,操了多少心血,才叫这样的一双手,稍稍有了点儿暖意,却又这样,轻易地冰冷下来。
明明冷的是她的手,他却仅仅为这一触指的冰凉,而痛得误以为自己的心,也似被人生生地扎了一刀。
顾青瑶心绪激荡,全部心思都放在宋嫂身上,全然没注意到,有一双手悄悄地按在自己的手背上。并且也因为她自己手的颤抖,而在无声地微颤。
“宋嫂,你别难过。这事,你想怎么样我们都会帮你的。”
宋嫂哭得声嘶力歇, “我今天一撞破他们的事,就跟他闹开了,那狐狸精被我骂跑了,我和他撕打了一阵子,家里能砸的都砸了。这一回,我是断不肯就这么甘休的,他要不给我大锣大鼓地上门赔礼,我决不回去。”
“对,不能就这样算了!女人难道生来就这样轻贱,由着男人负心薄情,喜新厌旧吗?”顾青瑶点头,“宋嫂,你放心,你无论要住多久,都不会……”心情激荡,说话不假思索,忽觉手上微震。略一愣,才惊觉,是苏吟歌刚在自己手上拍了一下?侧首望去,看到苏吟歌不赞同的眼神。初时微微一怔,但立刻明白过来,即觉一股无名怒火上涌,冷冷地道: “我忘了,这里是苏先生的屋子,由不得我做主。只不过,以往要宋嫂帮忙时,苏先生求人家住下来。如今宋嫂要人帮忙,苏先生若是不肯,也没关系,我陪着宋嫂出去找房子。实在不行了,破庙寒窑,也一样可以住人。”
苏吟歌苦笑不语。
宋嫂听了,抬起满是泪水的眼,望向苏吟歌,“苏先生?”
苏吟歌忙笑着说: “宋嫂,别听她胡说。我这儿,你要住多久都成。只不过,夫妻相处,是一生一世的事。这件事他固然不对,但我请宋嫂你在我这帮忙,多日不回家,也有错处在,我去想法子劝他来给你赔礼。”
“你去给我狠狠地打那没良心的才好,要劝他干什么?”宋嫂涕泪纵横地哭叫起来, “我有什么错处,嫁了他二十多年,给他生了个粗粗壮壮的儿子, 替他管理家事,给他洗衣做饭,侍候他一日三餐,什么时候不尽心尽力了。他却总是三心两意,见着了稍端整一点儿的女人就眼发直,如今把女人都带家里来了,我要再忍,他岂不是让别的女人骑到我的头上来。这一回,我是拿定了主意绝不饶他的。”
“宋嫂……”
“对,就该这样。”
顾青瑶与苏吟歌同时叫出来,两人又都同时一怔。顾青瑶气得厉害,恶狠狠地瞪向苏吟歌。苏吟歌却只是皱眉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顾青瑶不等他开口,大力把他推出门去,冷冷地望着他满是无奈的脸,用力把房门关得砰然作响。
“你去哪了?”顾青瑶冷冷地问, “大神医居然放下病人不管了。”
“我刚去了宋嫂家,宋三不在家。”苏吟歌也不理她语气不善,目光投向她身后的房门,神情关切,“宋嫂怎么样了?”
“我好不容易劝住了,现在也不哭不叫了,正躺在床上歇着呢。不过,我看她今晚是睡不成了。”顾青瑶犹自愤愤不平, “这个时候,她最需要我们的支持,你怎么能那样?”
“我正要和你说这事呢!夫妇吵架的事,可大可小,就看怎么处理了,想个什么法子劝和了他们才好。你这样支持她僵持下去,只怕不能帮她,反而害了她。”
顾青瑶怒极反笑, “夫妇吵架?在你眼里,这只是夫妇吵架的小事?你们男人,无论怎样花天酒地、拈花惹草,都只说是小事。你们怎么会知道女人心中的苦,女人为什么要忍气吞声,受这样的委屈,豁出去,闹一场,又有什么不好?”
苏吟歌目光沉静,望着顾青瑶,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豁出去的勇气和决心。夫妇之伦,对女子来说,重要性远远超过男子。受了这样的委屈,是椎心之痛,可大多数女子,哭过了闹过了,也只好罢了。真闹得僵了,吃苦的依旧是女子。”
顾青瑶胸中怒火沸腾,脸都涨红了,上前一步,逼近苏吟歌,浑然不觉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气息可闻, “所以女人就要认命,就该认命吗?女人难道不能争,不可争吗?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是弱者,都只会哭几声就算了……”
“你是我所见过最坚强的女子。”苏吟歌眼神忽然幽深复杂得看不清,语气却又无比平静。
这样强烈的反差,再加上这一句突兀的话,令顾青瑶一愣,满腔怒气,竟发作不出了。
“但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有你的坚强和勇气,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承受得起后果,宋嫂嫁给她丈夫也有二十年了,又有一子,也已长大成人,远去外城行商。她的生活,十分安定,夫妇关系,也应该很稳定了。按理说,真要吵闹什么,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事。可万一闹得大了,最容易受伤、最没有自保之力的,也是她。我们外人,可以激愤,可以气怒,可以说气急怒骂的话,可以挑动她把事情闹得更大些。但这些,都伤不着我们;可对她,却关系一辈子。”
“我会帮她的。”顾青瑶冲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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