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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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香-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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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真问:“是为了那样才喜欢她吗?”

    文太太笑一笑,“开头也许因此吸引了他们,现在,我认为余小姐自有她的优点。”

    “她是城内非常有名气的文艺工作者之一。”

    “世保也如是说。”

    “你觉得她像不像思慧?”于世真问姨母。

    文太太苦笑,“我是个失败的母亲,我与思慧不熟,我竟不知思慧有什么小动作,

    我不觉得像。”

    世真却轻轻说:“有时神情真像得离奇,骤然看去,吓一跳,仿佛就是思慧。”

    “怎么可能?”文太太抬起头,“思慧是无望的了。”

    “每一天都是一个新希望。”世真鼓励姨母。

    “世真,年轻真好。”

    世真低头不语,两人语气中沉郁气氛拂之不去。

    得为生活奔波的人又自一种说法。

    余芒与工作人员会面,大家坐在长桌前,均默默无言。

    副导演小张说:“是剧本写坏了。”

    余芒苦笑,“即使是,导演罪该万死,居然通过那样的本子。”

    制片小林说:“宣传不足够,毫无疑问。”

    “不不不不不,”余芒敲着桌子,“是我拍得不够好。”

    “导演何必妄自菲薄。”

    “总比往自己脸上贴金好看些。”

    “我们又没叫老板赔本。”

    余芒说:“替老板赚钱是应该的,打和已经理亏。千万不要以为不赔本就是英雄。”

    小林摊摊手,“我们已经尽力。”

    “还不够好。”

    “多好才是够好?”众女将都快哭了。

    余芒想一想,“每一部都比上一部好,已经够好。”

    “我们并没有做得比上一部差。”

    余芒摇头,“你饶了自己,观众必不饶你。”

    “那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只有两条路走,要不改行教书,要不拍好下一个戏。”

    小林说:“只怕外头那些人脸色突变。”

    “那么快?”余芒说,“那更要努力。”

    多现实。

    余芒天生乐观,不要紧,她想,过两日扑上来打躬作揖的,也就是这帮反应快的人。

    虽然这样看得开,笑容仍是干干的。

    散会后,独剩小林及小薛。

    小林掏出一包香烟,大家静静坐着吸烟。

    很想说几句话互相安慰一下,终于没有,过一会儿她们拍着导演的背离去。

    余芒比什么时候都想去教书,只是不够胆子说出来。

    终有一日,当她坐在校董面前,要求人家赐一教席的时候,人家会说:“教电影?

    不对不对,敝校只需要体育老师。”

    还是章大编剧聪明,匆匆跑去结婚,创作生涯原是梦,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余芒取起小薛交来的一稿细看,只觉好得无边,心头略松。

    过一刻,她又踌躇起来,不少先例告诉她,许多前辈,曾经红极一时,忽然之间,

    作品不再为群众接受,脱节而不自知,又何尝甘心,还不是照样推说,大众心理太难触

    摸。

    这样推想下去,真会疯掉。

    余芒埋首进大沙发,呻吟不已,此刻她身上穿着新买的时装,多一分嫌阔,小一分

    嫌窄,不比从前的宽袍大袖,可供自由活动,更多一重束缚,余芒一骨碌跳起来剥下这

    第二层皮,套上旧时大裙子,再重新滚到沙发中。

    挨得像只狗已经够辛苦。

    余芒做回余芒。

    门铃一响,余芒也不忌讳,干脆以真面目示人,去打开大门,幸亏只是许仲开。

    许君看到伊一副清纯,眼睛肿肿,似有说不出的烦恼,有点意外。

    他见惯她运筹帷幄,趾高气扬的样子。

    “仲开,借你的双耳给我,我需要它们。”

    换了是于世保,听到这样的话,那还了得,少不免马上跟一句“除出一颗心之外,

    身体每一部分都属于你”,但这是许仲开,他只会颔首说好。

    “仲开,我不是动辄悲愁的那种人,我的烦恼是具体的,一块大石那样压在面前,

    无法逃避,所以痛苦,我从不因为有人比我锋头劲或有人比我漂亮得多而难过,你明白

    吗?”

    仲开微笑,“我知道,你的戏不十分卖座。”

    唏。

    人家只是忠厚,人家可不笨,一听就知道中心思想在什么地方。

    余芒腼腆地笑。

    奇怪,许仲开看着她,今天的余芒忽然一点都不像文思慧了,可是,另外有动人之

    处。

    他从未想象过此生还会喜欢思慧以外的女子,可见高估了自己,人是多么善变,多

    易见异思迁,仲开茫然惭愧低头。

    “喂,别为我担心,我诉完苦,一定拗腰再起,相信我,下一个戏我一定杀死全市

    观众。”

    许仲开抬起头笑。

    余芒说:“要不是我的心理医生出卖我,把我丢下到外国开会,我才不会劳驾你的

    耳朵。”

    “不,不,我全不介意。”

    可怜的许仲开,怎么同于世保比,一定是世保手下败将无疑。

    当下仲开微微笑说:“会讲话真是艺术,我一直羡慕你们。”

    “你们是谁?”

    “你、世保、世真,思慧,都能言善辩。”

    余芒马上加一句,“所以仲开你才显得难能可贵。”

    许仲开感动得心酸,不,余芒不像思慧,余芒比思慧懂得欣赏他,余芒完全愿意接

    受他的优点。

    今天的余芒一点都不像思慧。

    “说一说你那导演生涯。”

    “似只疯狗。”

    许仲开骇笑,“必定还有其他吧。”

    “谁会同女导演做朋友,一份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工作蚕食我所有时间,占据我所有

    感情,日夜颠倒,全世界出外景,息无定时,席不暇暖,哪里留得住身边人?”

    仲开点点头,光辉下面,总有辛酸。

    想一想问:“女孩子适合教书,你为什么不去教书?”

    余芒一听,受不住刺激,放声尖叫,飞身扑到许仲开身上,双手掐住他脖子,要置

    他于死地。

    教书教书教书,真想逼死她。

    仲开握住余芒的手,忽然泪盈于睫。

    余芒连忙松手,“我弄痛你?”

    仲开默默摇头。

    “仲开,有话要说,请说呀。”

    过半晌他才开口,“思慧凡听到我训她,就巴不得扼死我。”

    余芒摇摇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难怪于世保占上风,女孩子一向最讨厌训导主

    任。”

    仲开无奈,把头靠在墙上,闭上双目。

    余芒被他的哀伤冲淡了自己的烦恼,惋惜地说:“我担心你永远不会忘记她。”

    刚刚相反,仲开睁开眼睛,“很多人都这样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终有一日会遗

    忘她。”这是人的天性,不设法忘记,无法生活下去。

    我们的构造如此:冷感、善忘、顽强,丢下痛楚,跌倒再来。

    这是人的本能,为着保护自己,不得不尊己为大,贱视他人。

    仲开恢复过来,微笑道:“今晚应由你发言才是。”

    “我的忧郁微不足道。”

    “可以从头再来的事,不算烦恼。”

    “谢谢你的劝慰。”

    余芒发觉对许仲开倾诉比去方侨生医务所犹胜一筹。

    “仲开,”她由衷地说,“你令我觉得无比舒适安全松驰,同你约会真正开心。”

    余芒的职业已充满刺激,日常生活中已不屑做冒险家,虽然偶而有点好奇,但非常

    懂得欣赏温馨可信的感情。

    任戏中女主角频频堕人爱河脱出情网已经足够。

    余芒想起来,“对,仲开,这是我新戏的本子,你帮我看看,给我一点意见。”

    她把剧本大纲交给仲开。

    不知是哪个编剧的怨言:最恨制片与导演把剧本乱给不相干的姨妈姑爹过目,叫这

    些目不识丁的外行提意见,完了当金科玉律似地叫编剧改改改改改,如此不专业行为,

    杀千刀。

    余芒想到这里,不禁吐吐舌头。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一边许仲开已在心中暗暗许愿:以后再也不会在余芒面前提起文思慧三字,人家不

    介意是人家的大方,他利用这点便宜却是他不尊重。

    可是一翻剧本,便吓一跳。

    这是思慧的故事!

    他暗暗吃惊,余芒自何处得来这样相似的情节?

    父母自幼离异,把她丢在一间大屋里孤独地长大,思慧自幼像个大人,及至成人,

    又放肆得似一小孩,完全不理会传统律例,浪荡任性,惹人啧啧连声,大人因未能以身

    作则,哑口无声,尽量以物质满足思慧……

    仲开失声,“这是什么人的故事?”

    余芒正伏案苦写,闻言抬头,“纯属虚构,彩色到极点是不是?普通人都是黑白片。”

    啊!人生统统是一出出的戏。

    许仲开已决定不提文思慧名字,心中却惊疑不已。

    莫非我们这些人的一生,早已编写在人家的故事里?

    他掩卷不忍细读。

    余芒咕咕笑着介绍,“她爱甲君的灵魂,却贪慕乙君的身体,不如改个五十年代的

    戏名,叫灵与欲。”说到这里,笑不可仰。

    许仲开总算接触到光明舒泰开朗的新女性,不禁心旷神怡。

    余芒根本无需同文思慧相似。

    想到这里,许仲开的心头犹如去掉一块大石。

    接着余芒情不自禁对他说起故事来,“说真了,她两个都爱,但是人类恒久的痛苦

    是必须作出选择,只能爱一个,因为甲君与乙君不愿同时被爱。”

    余芒一讲到新戏剧情,神情是这样陶醉入迷,双目闪烁,脸容皎洁,表情爱恋,一

    如十多岁少女说起她心仪的异性。

    许仲开莞尔,电影才是余芒的第一爱,毫无疑问,短时间内,谁也别想与之争锋。

    同时,余芒随口透露的剧情令他心惊胆跳,他几乎想脱口而出:我就是文思慧的那

    个乙君。

    情绪一时紧,一时松,感觉奇异,前所未有,他呆呆地看着余芒。

    余芒神彩飞扬地说下去,“选谁根本不要紧,因为一定是错的。”

    许仲开一怔,他还没有听明白。

    “就像我们这一代女性,选择成功事业的定忘不了温馨平凡的家庭,坐在厨房里的

    却必然心有不甘,萎靡不振,无他,得不到的一定是最好的,这是人性的悲剧。”

    余芒早几年已经与心理学专家方侨生把这个问题研究得十分透澈。

    “失去的才是乐园,你明白吗?”

    许仲开默默把余芒的前言后语咀嚼一会儿,然后说:“年轻女子判断力不够,选择

    错误也是有的。”

    “但在感情上,任何选择都令当事人后悔,是不争的事实。”

    仲开不再言语。

    余芒说得对,终于他失去思慧,但是思慧又思回头。

    余芒说下去,“女主角在二十三岁生日那一日,自觉经已历尽沧桑,但仍然高估本

    身魅力,追随享乐而去,因活在世上,我们听令于肉身多过灵魂。”

    许仲开脸色苍白。

    思慧临走那日,穿着玫瑰紫的衣裳,前来把消息告诉他:“我爱你,仲开,我心灵

    虽然愿意,但肉体却软弱了。”

    思慧仰起小小面孔,雪白肌肤,只搽着玫瑰红胭脂,没有笑意。

    仲开战栗。

    魔鬼,魔鬼把他们的故事告诉余芒。

    余芒松口气坐下来,“这不是爱情故事,这是一个有关选择的故事。”

    仲开深深叹口气。

    余芒又说:“当然,比选择更痛苦的,是完全没有选择。”

    她十分满意地倒在沙发里。

    “我不喜欢拍史诗,我的计划都是小小的,可以达到,有满足感,一步步,希望也

    终于把我带至高处。”

    把话说完,余芒打一个呵欠,一看钟,吓一大跳,什么,午夜十二点半?

    她过去拾起钟,摇一摇,没有搞错吧,时间怎么可能过得那么快?

    她去查看仲开的腕表,果然不错,己是另一日之始,另一个早晨。

    “我让你休息。”

    “仲开,”她过去磨他,“明天再来。”

    这分娇纵简直又是文思慧翻版,同于世保订了婚,两人同居在一起,却又把仲开叫

    来,一次又一次表示后悔……

    仲开,明天再来,仲开、仲开、仲开。

    如果他连日陪她,她又该说世保、世保、世保,明天再来。

    结果是他们两人同时舍弃了思慧。

    因为余芒也说过,选择永远是错的,所以现在轮到仲开懊悔。

    他轻轻把余芒拥在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轻声说:“我明天再来。”眼泪悄悄

    落下。

    那晚,余芒睡得极好。

    醒来长叹一声,事业发生那样大的危机,小林小刘小薛她们就快精神崩溃似的,余

    大导她却无关痛痒,拥被大眠。

    太说不过去了。

    小薛一早来报到。

    一坐下便问:“导演,结局怎么样?我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眼底有黑圈,可见

    尽了力。

    余芒内心有愧,斟出饮品,与小薛有福同享,“让我们慢慢商量。”

    小薛十分感动,听说有些导演一看本子,例牌只会说三个字:不够劲。不加一点指

    示督导。

    余芒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余芒肯帮人。

    “来,我们说到哪里?”

    两人用手托着腮,相对无言,并没有字千行。

    小薛忽然说:“我欲横笔向天笑。”

    “再写不出,我瞧还是哭的好。”

    小薛鼓起余勇,用科学手法分析剧情:“统共有几个结局,是算得出来的。”

    余芒点点头,“要不选甲君,要不选乙君。”

    “这是不够的,这不过是矛盾的开始,不是结局,五十年代的观众或许会感到满意,

    今日群众老练,要求更多。”

    余芒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已经讲到她选了乙——”

    “但她不满足,她又去缠住甲君。”

    “哗,可怕,战栗。”

    “演变到这个地步,”小薛提高声音,“路越来越窄。”

    余芒接上去,“要不三人和平共处。”

    “不行不行,太过狼琐,观众抗拒。”

    余芒叹息,“那么,只剩一个可能,甲乙两君同时唾弃她。”

    “残忍。”

    “男人很少愿意同时被爱。”

    “噫,这对他们来说,的确比较尴尬,可是今日女性亦早已拒绝分享爱情。”

    “小薛,故事可否就此结束?”

    “当然不!她还没有令他们后悔。”

    “我的天,”余芒说,“你的要求比观众更高。”

    这样肯动脑筋,诚属难得。

    小薛非常亢奋,“真好,本来我几乎脑血管栓塞,到了这里座谈,忽然开窍。”

    剧中人像是渐渐活转来,“其实他们三个人都很寂寞,得不偿失。”

    小薛说:“这是他们的选择,谁叫他们选择燃烧,事后当然只余灰烬。”

    讲得真好。

    可是,最后怎么样呢?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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