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奇,倘若我在天上见到父母,他们什么年级,我又是什么年级?”
子山一听恻然,“这个,我想,大家都会很年轻。”
“那么,他们如果只得三十多岁,我岂不是只有十岁?”
幸亏这是看护已经寻至,“婆婆,你怎么在这里。”
婆婆颓然,“又来抓我睡觉。”
看护哄撮,“可不是,时间不早了。”
“英奇,英奇,再陪我说一会子话。”
但看护孔武有力,她终告不敌,婆婆像个小孩般被抓回房间休息。
子山微微笑,又忍不住叹气。
这时,他听到轻悄的脚步声,子山转过头去。
这次,是真的伍福怡,她没有穿大花裙子,她穿一套香云纱唐装衫裤,头发上簪着一排白兰花。
她微笑,“子山,你来了。”
她语气和祥,像老朋友见面。
子山哽咽,他刚想开口说话,忽然想起森永叮嘱:“不可多话”,他闭上嘴巴。
“子山,请坐,你可要吃点心?”
子山哪里有心饮食,他欠欠身。
福怡秀美如昔,像是在夏威夷住了一段日子,皮肤转为蜜色,更添风情。
“子山,见到你真好,谢谢你帮我大忙。”
子山扬起一道眉毛。
“子山,我一直知道你是另外一个人。”
子山一怔,明敏的林智学与精灵的赫珍珠都没有发觉,她确看穿了他,看样子温婉的她目光更为尖锐。
“你不怪我没有指穿你吧。”
子山呆呆看住她。
“子山,这次请你来,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
子山意外地用手指向自己胸口,“我?”
“子山,周老已经不在,罗祖与罗佳也已自立门户,这下子,我可以信任的人,统共只有你了。”
子山发愣,听她口气,她仿佛一直主持大局,那些人权是她的助手,包括朱子山在内。
子山脸上一定打满问号,所以她说:“子山,你累了,不如早点休息,明日再谈。”
她走进子山,伸手抚摸他的发脚,是的,曾经一度,他们扮演未婚夫妇,熟不拘礼。
“你先休息,我们明天一早再谈。”
子山来不及作出反应,福怡已经离开书房,叫子山十分失望,取代她原有书卷气的竟是油滑交际手腕,福怡像个陌生人,尽管她对他比从前更加熟络,并且一见面便指出她知道他是谁,可是她以前那种羞怯荡然无存。
子山忍不住摸自己面孔,他也变了吗?
他取出手提电话,想与小霖联络,可是电话不通,山上没有讯号。
一个女佣进来说:“朱先生,请跟我来。”
她把他带进客房,可是房里也没有任何通讯用具,是,世外桃源何用与外界联络。
既来之则安之,子山洗一把脸,他有说不出的倦意,倒在床上便熟睡过去。
他耳畔一直有小霖的声音:“朱叔,你在哪里?”
他惊醒,从木百叶帘缝听到淅淅雨声。
子山走到露台,推开门,看到山谷中雨水被劲风吹得整片打横移动,,蔚为奇观,浓密的热带雨林深绿色似化不开来,有两只白鹦鹉飞进露台避雨。
女佣进来收拾,笑说:“朱先生,请你下楼吃早餐。”
子山一看手表,却停止了。“什么时候?”
“早上十点十五分,先生。”
子山连忙梳洗下楼,看到福怡纤秀身型,他一直以为不知道有多少话要同她说,开始他第一句话竟然是“我想用电话”,连同自己都十分讶异。
福怡把他带到走廊尽头,打开一扇房门,原来是一间小小电讯房,设备应有尽有。
福怡笑笑说:“人们以来了一个世纪的电报服务已经退休,令人怀念。”
“相信你其实没有用过电报。”
“比起十多岁的少年又还好些,他们连打字机都没见过,对,你请便,我不打扰。”
子山关上门,打电话给小霖。
她正在写功课,听到子山声音,有点激动,“妈妈叫我不要骚扰你,她同我说,人生聚散平常,必须看开放下。”
叫少年接受际遇安排,那是不可能及残忍的事。
子山轻轻说:“地库不够用,我搬往较宽敞地方,你随时可以带功课来探访,我俩关系一如从前不变。”
小霖长长吁出一口气,“你在什么地方?”
“我出差在夏威夷群岛。”
“是欧娃呼还是猫儿?”
“是大岛,过一两日回来请你们参观我新店。”
“你与家母是否已经交恶?”
“我们之间确有些许误会。”
“我也猜到你们永远不会结婚,是否你看低她,觉得她年纪比你大,又是一个背之包袱的单身母亲。”
“现在是你看低我。”
“此刻,我们还是朋友已是最大安慰。”
“回来再与你联络。”
他们互道再见珍重,子山挂上电话,真想飞回那简陋地库,拥着那张久久不系已有异味的毯子好好睡一觉,醒来与小霖母女逛街吃冰淇淋,讨论下一个剧本得失。
他用手捧着头一会,才与公司联络,取到最新消息。
他是凡夫俗子,一个常人,天堂生活,暂时还不习惯。
做完工作,推门出电讯室,已是中午。
厨子在花园露台作午餐,子山过去一看,竟是生煎馒头及蟹壳黄饼子,那边还有猫耳朵饺及菜肉云吞。
福怡在芭蕉树下缓缓喝鸡汤,看到子山,抬起头来,“还喜欢这里吗?”
“香格里拉一般。”
福怡微笑,“可是你心中想念一个人,忙不迭向她问候。”
子山不出声。
“子山,这不是吃醋的时候,子山,我有事请求。”
子山看着她,“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子山,你愿意帮助我吗?”
子山答:“我能力有限,但当竭我所能。”
“子山,留在这里不要走。”
子山呆看着福怡,她的声音轻且糯,温柔地恳求他,这真是他梦寐以求的邀请,但不知怎地,他听见自己清晰地问:“林智科好吗,我想见一见他。”
只见伍福怡面色渐渐转冷,“他很好。”
“我住在林宅,见一见林宅主人,是种礼貌。”
“是,我忘记你是一个守礼的人,请随我来。”
他们往山坡下走去,这时雨停了,阳光自云层穿出,射到水珠上,处处精光四射。
他们在一间平房前停住,有佣人出来说:“林先生正在那边,写生。”
子山略觉放心,他的老朋友无恙,他看见一个人穿着白衣白裤坐在斜坡的帆布椅上全神贯注画画。
他走上前,“智科,我来看你。”
林智科转过头来,这时,子山才第一次觉得他俩相貌相似,林智科不再穿着女性化服装,他剪了平头,刮干净面孔,还在吸烟斗。
13
他看到子山,向他招手,给他一顶草帽,“太阳猛,戴上这个。”
这时,福怡站在不远草地上,风微微吹动她衣裤,她看上去宛如仙子。
子山坐在林智科身边,“林兄好雅兴,你在写生?”
他目光落在画布上,不禁怔住,只见画是一幅涂鸦,乱七八糟大堆颜色,毫无设计可言。
林智科问:“我画得怎样?”
子山只好回答:“很有潜质,许多练习。”
林智科哈哈大笑,子山忽然觉察到他笑声愉快,一点没有伪装。
子山说:“我见过智学,他说,他从来没有害你的意思,我想,或许你们兄弟可以言归于好,智科,和平至上。”
林智科放下烟斗及画笔,看着子山一会,他犹疑地问:“智科是什么人,智学又是什么人,你是智科,抑或智学?”
子山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失去平衡,跌翻在地。
这时,一阵风吹来,林智科头上帽子吹到地上,子山可以看到他头上做过手术拉链似疤痕,片刻,他又转过身去继续涂鸦。
子山张大了嘴合不拢。
这时伍福怡缓缓走近,“手术后他没有好,也没有恶化。”
子山蓦然回头,“他可认得你?”
伍福怡摇头,“不过,他约摸知道什么是结婚。”
“所有的医生……”
“国王所有手下与马匹,都不能叫蛋头人复元。”
“他一直如此?”子山哽咽。
福怡颔首,“他没有痛苦,专人照顾他饮食起居,每天下午他在这里写生,运动,他仍然嗜酒,傍晚喝上半瓶,全无烦恼,有时,我羡慕他。”
“这种情况下,你仍然决定结婚?”
“他比起从前,更易相处。”
福怡忽然笑了,同样是那几股面部肌肉,这时她的笑意第一次带着阴森,叫朱子山吃惊。
他不由自主退后一步,山坡有点斜,幸亏画架子挡住他,画布摔到地上。
林智科将画拾起,把画倒转了而不察觉,继续加上油彩。
子山遍体生寒。
这间山顶大屋里住了两个神经不健全的病人,一个是伍福怡的外婆,另一个是她的丈夫。
子山恻然,“你这个可怜的灵魂。”
“子山,答应我留下。”
子山觉得他没有充分理由拒绝。
这时,林智科忽然转过头来说:“智科,你陪我游泳。”
子山呆住,他叫他自己的名字,他连他自己的姓名都放弃了,子山反而替他高兴,“今日风大,不适宜游泳。”
林智科笑,“昨日我游泳时还闪电打雷呢,家父急得不得了,叫我游上岸回房写功课。”
子山吃惊,“你看见令尊?”
“是呀,他对我一向严厉,他说中学生最要紧功课。”
子山叹口气,智科对时间空间十分混淆。
林智科又说:“我累了,我想休息,智科,”他对子山说:“你别理我,你自己玩。”
子山拉住他,“为什么叫我智科?”
他愣住,“你不是智科?你同他长得一模一样。”
看护轻轻把他带走,他也没有反抗。
福怡在一旁叠着手,佣人过来收拾画架。
福怡轻轻说:“他此刻说话充满禅机,具哲学逻辑,我们时时闲谈。”
“但他讲话已经完全没有含意!”
“不会比政治家更为空洞。”福怡讪笑。
“福怡,这样的生活你怎么过?”
福怡抬起头,“现在我是统元的控制人。”
子山忍不住提醒她:“你根本不愁生活,你与你外婆吃得了多少穿得了多少。”
福怡低头感喟,“也难怪你,子山,你不知就里。”
“你愿意讲给我听吗?”
“统元的成功,因为三个人的努力:林统元,周老,以及家父。”
“你的父亲?”子山意外。
福怡微微笑,“是,他们三人,都喜欢家母志云,志云,却只喜欢最穷最平凡的家父。”
子山纳罕,“我以为三十年前,年轻人会比较理智含蓄。”
福怡答:“出乎你意料,他们比今日的青年更加冲动感性,反而这一代功利至上。”
“其中林统元家境最好,周老才学是三人之首。”
“你猜得全对,子山,与你说话真有趣,没有人会厌腻。”
子山不得不问:“你父母呢,发生什么事?”
“我三岁的时候,他们在车祸中丧生,彼时一般房车不设气袋,亦无安全带。”
子山想一想,“那年同时发生些什么事?”
“家父带着周松方离开统元。”
子山抬头想,“不止是人,还有其他。”
“外婆说,当时父亲手上有统元所有的策划书以及发展方案,并且已获政府嘉许批准开工。”
子山指出:“当年统元最著名的发展是中级巨型住宅区,像连商场及其他设施包括游乐场及戏院的汇美新村。”
“子山,你都知道,那个屋村售出六万户公寓,林统元从此成为巨富。”
福怡说出往事,脸部因激动微微扭曲,子山轻轻抚摸她的面颊,教她松弛。
“我只不过得回我应得的。”
子山劝她:“福怡,别把得失看得太重。”
“一个人可以那样说,只不过因为他未曾失去过他最爱的。”
“你最爱的,难道是统元的财产?”
“我要为父母讨回公道。”
福怡的温柔和驯荡然无存,她彷徨凄酸伤心,然后,情绪渐渐平静冰冷。
她说:“自小到大,外婆叫我要回我应得的产业,外婆一直不信车祸是宗意外。”
子山恻然,她们一老一小两个弱女子相依为命——
“当然不是意外!”
他们转过头去,“外婆。”
老婆婆渐渐推近,“怎么会是意外,当日五月十二天晴,无风无雨,天还未完全黑透,有目击证人说一辆大货车在前边挡住去路,另一辆吉普车把他们挤下山坡,两架车在事发后无影无踪,可是失事车身有这个车的漆痕,公路上还留有轮胎痕迹,可见证人所言正确,那是谋杀!”
外婆目光炯炯,握着拳头,瘦小祥和的她对这件事的记忆完全完整,因此变得暴烈。
子山吃惊到极点,可是外婆随即坐下,垂头,不再言语。
看护追上,“婆婆,你又乱走,吃药时间到了。”
看护搀扶婆婆出去。
露台上忽然巴嗒一声,吓了子山一跳,原来是大朵粉红色山茶花随风落下。
福怡说:“自三岁起,我每天听外婆把这个故事重复一遍。”
在这种影响下,福怡已肯定迷失本性。
福怡忽然问:“你见过比智科与智学更低能的两兄弟没有?”
子山轻轻答:“让我们出去散散步。”
福怡取过披肩,他们在门口听见外婆唤叫:“志元,我也要出去走走。”
看护推着轮椅在前,子山于福怡随后。
山谷忽然降雾,十公呎处已不能视物,空气湿嗒嗒。
外婆叫她:“志云志云,快过来我身边。”
子山轻轻说:“福怡,你必须远离开这个地方。”
“这是我唯一的家。”
“福怡,这个家与现实世界脱节。”
她微笑,“我知道,你带我到船屋去那一天我就明白了。”
“可怜的福怡,船屋也是不切实际的一个住所,我现在已经脚踏实地。”
“那么,帮助我,留下来。”
“福怡,林智科仍是你的丈夫。”
福怡悲凉地说:“他不认识我。”
“法律是法律。”
“子山,法律上我必须等他死亡,才可将统元解脱出来,成为伍氏建筑。”
“你走进这宗合约,你必须履行职责,并无其他方法。”
忽然有人说:“有的,子山,有办法。”
子山吃惊,这是外婆的声音,她同看护说:“你走开一会,我有福怡,不碍事。”
子山惊骇地看着老婆婆,她半身在雾里,身子像浮在空气中,她凝视子山,目光集中闪烁,电光石火间,子山明白了。
他轻轻说:“婆婆,你没有病,你根本没有患爱兹咸默症,你瞒过所有人。”
“你一直知道我是谁?”
“你是你,智科是智科,只有利欲熏心的人才会认不出来,子山你意外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你就会成为林智科?”
子山摊摊手。
婆婆演技比任何专业演员还要好,子山自叹弗如。
外婆伸出手来拉住了子山衣袖,“子山,你来代替林智科。”
什么?子山魂不附体。
“你已成功做过一次,请继续扮演下去。”
子山颤抖,“不不,那次是万不得已,今日林智科好端端在这里……”
外婆把轮椅推前一点,“你想他失踪,那也容易,林氏能叫我女儿女婿在世上消失,我也可以叫林智科滚下山坡。”
子山恐惧地看着银发慈和的老太太,“外婆,从头到尾,由你策划一切。”
这时,福怡嗤一声笑出来,“是,确是我们婆孙二人主意。”
子山退后,他已面无人色。
他心中最善良的福怡原来是复仇女神。
婆婆说:“子山,我知道你喜欢福怡。”
人人都知道子山喜欢福怡。
“你会拒绝福怡?”外婆笑:“不能吧。”她像是一只忽然会说话的木偶,无比诡异,“留下来,子山,你会是最出色的林智科,你想想,可怜的福怡是否也应得到
你的爱情。
“福怡,”子山回头,“跟我离开这里,我会照顾你。”
外婆说:“子山,你仔细想清楚不迟。”
她唤看护,看护过来,把轮椅推走。
子山背脊全身冷汗。
福怡过来握住他的手,子山忽而挣脱,从头到尾,原来他根本不认识她。
福怡轻轻说:“你独自静一静。”
她进屋去了。
雾渐渐散去,热带丛林里充满生物,子山看到一条小青竹蛇蜿蜒游过,他忽然想到一首民谣: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
子山讪笑,这民谣政治上不正确,歧视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