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山讪笑,这民谣政治上不正确,歧视女性,不不,不是每个女子都如此,于家华就不是这样的人,赫珍珠也不藏奸,她最坏一面任何人都看德见。
子山忽然想念家华:可靠、实在、忠诚、向上,连窗台上盆栽都可以信任他每周浇水施肥,她脚踏实地,独自上路,努力背着女儿走了这么多年。
子山颓然,他的眼睛有毛病,他是个亮眼瞎子,他黑白不分,原来福怡坚信把别人推倒,她才能从中获利,她没想过社会资源无限,凭力求便取之不尽。
他站起来,回到楼上,收拾行李。
他想进电讯房,可是门已经锁上。
他想与福怡说话,可是女佣说她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朱子山,外婆与林智科。
子山仓促间做了一件他不应该做的事,他带着背囊匆匆到了平房找智科,他不安份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忘记那是别人的家,别人的事,统与他无关。
他假使要走,应立刻挽着行李离开大宅,怎么又管起闲事来。
他轻轻走近平房,躲在一株株玫瑰红的棘杜鹃下,朝露台看去,只见外婆与林智科在大圆几前下围棋。
两人对弈本来应该是极其平和的情景,可是朱子山已知老婆婆是装疯,而林智科是真正神志不清,这两个无论如何不应坐在一起。
更诡异的是,老婆婆忽而大声笑,“智科,我已把你大包围,你还如何调皮。”
而完全失去思考能力的林智科也跟着笑说:“福怡,你是越来越厉害了。”
子山混身寒毛直竖。
这还不够,他忽然看见佣人带着一个中年男子进来,子山一愣,他认得他,这男子是邓茂医生,正是林智科的主诊,原来他在这里。
子山连忙往后缩,棘杜鹃荆刺到他腿上,他浑然不觉。
只听得邓医生说:“婆婆,你好。”
“邓医生请坐。”
子山吐出一口气,原来邓医生知道外婆神智正常。
这个巫医又问:“智科怎样?”
“一成不变,他此刻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待会我替他详细检查。”
老婆婆忽然加了一句:“邓医生,你手术高明。”
子山本来已目定口呆,听了这句话更加雪上加霜,整个人凝住。
看护进来说:“林先生,身体检查的时间到了,请跟我来。”
只见林智科乖乖跟着医生看护离去。
外婆跟在身后,轻描淡写地说:“智科的替身回来了。”
邓医生意外,“是吗,那还需不需要智科?”
“我想,智科的任务已经结束,他已经偿还林氏欠债。”
他们朝大宅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子山才发觉他手脚又可以动弹,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得尽快离开大岛,免得再一次不自觉地做了帮凶。
这家人的世界不是他可以理解,他只有速速离去。
背囊就在身上,他决定从山坡这边走下去。
他冲着下山,连滚带跑,很明显地迷了路,越走越远,看不见大宅,也看不见公路,天黑了,他似野人似在芭蕉树下露宿睡觉,醒了喝泉水摘水果果腹。
子山却不后悔,再凶猛的动物也没有那两婆孙可怕,他情愿在丛林中化为一堆白骨。
子山喘着气,一直朝山下走。
他的电话已经失效,不能求救,他只得靠最原始的双腿脱险。
子山四肢擦破流血,伤势虽轻,看上去却可怕。
他坐在溪边苦笑,见到一潭清水,和衣跳进去,浸过头,清寒的潭水使他清醒,子山叹气,像做噩梦一般,上集完了还有下集,别再演大结局就好。
离了这地方才有安全。
他已在山上走了一日一夜,筋疲力尽,正在发愁,忽然看到墨绿色帐蓬。
有人!
可是这时,朱子山最怕的也是人,他缓缓走近,却听见帐蓬中有人在播放贝多芬慷慨激昂的快乐颂,不会是坏人吧。
子山苦笑扬声:“有人吗?”
一个年轻女子撩开帐蓬走出,“我的天,安德逊,你半人半鬼似想吓谁?”
子山立刻说:“我不是安德逊,我是迷路人。”
女子呆住,“你怎么走到深山来?”
子山问:“先给我食物。”
“这边。”
14
女子开了一罐午餐肉,另外一叠面包,交给子山。
子山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
女子取笑他,“一生中最美味的三文治?”
“你说得没错。”
“你是谁?”
子山问:“你又是谁?”
女子答:“我们是国家地理杂志社特派火山研究员,我叫安芝,一共三人,今日由我负责在营中整理报告。”
子山放下心来,“你们可有电话?”
女子吃惊,“你不带通讯设备就跑进深山来?”
子山取出他自己的电话,说也奇怪,电讯忽然畅通,电话又可应用。
他问:“我如何下山?”
“一直朝下走二十分钟便可抵达村庄,你可问他们租用车子,你身边可有零钱?”
子山点点头。
“我帮你搽些消毒药水,什么在追你,老虎,美女?”
子山叹口气,“你不会想知道。”
安芝笑,“我知道,是一个像猛虎般美女。”
子山不出声,他只想尽快离开这座大岛。
他休息片刻,向安芝道别,步行下山。
返回文明,他心中踏实,叫了计程车,直赴飞机场。
不幸中大幸是护照身份证零用全在背囊里,子山买了一套游客穿着的大花衣裤便在洗手间换上。
飞机上坐在他身边的是一对中年白人姐妹花,他闭上眼睛休息。
啊如此可怕经历,做噩梦也是应该的。
“子山,子山。”
他睁开眼睛,发觉身边那双白人姐妹变成外婆与福怡。
子山哀告:“不关我事,让我走。”
外婆说:“是你自己找上门来。”
福怡的手按到他脖子上,“子山,你也做一次脑部手术吧,你看智科多好,他没有烦恼。”
“不,他写字条向我求救,他知道你们陷害他。”
福怡滑腻的双手渐渐扣紧,子山挣扎。
有人大力推他,“先生,先生,你没有不舒服吧?”
子山惊醒,那对白人姐妹错愕地看着他。
子山沙哑喉咙说:“我做噩梦了。”
飞机缓缓降落陆地。
子山一出飞机场便叫车子驶往家华处。
家华是唯一可以救他的人。
车子到了门口,他一跤绊倒在门口,结结实实摔一跤,跌得七荤八素。
子山趴在地上,根本不想再移动身体,还有什么好挣扎的,救这样烂死好了。
子山似个孩子般痛哭起来,抽噎着忽然呕吐,更像一只受伤甩皮甩骨的流浪病狗。
这时,有人打开大门,一看,大吃一惊,“朱叔,是朱叔吗?”不嫌肮脏,立刻来扶。
子山泪流满面,天堂地狱全在同一空间,此刻小霖晶莹面孔一如天使长梦可。
她唤呼:“妈妈,妈妈,朱叔回来了。”
像一只迷失的老狗,蹒跚走了三百里路,终于回到家门。
脚步声匆匆赶至,子山看到一双穿软鞋的脚,这不错是家华,他伸手去抱紧足踝。
“抬进去,把他搬进屋。”
母女出力把他扶进屋内,家华是处理危机专家,单身母亲,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她说:“小霖,请医生,我先替他冲净身体。”
她扶着子山进浴室,让他坐在莲蓬头下,开了暖水照头淋,子山一直饮泣。
“你喝醉了,怎么搞成这样?”
可是子山身上没有酒气,他垂头不语。
家华说:“你遍体鳞伤,仿佛同一只五百磅大猫打架,这三天你去了何处?”
小霖探头进来,“医生来了。”
“丁医生,你来看看他是否服了什么药物。”
丁医生孔武有力,替子山披上毛巾浴衣,一把将他拉出,放在床上。
这时子山吁出一口气,到家了,他闭上两眼,把双手叠在胸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医生,他没事吧。”
医生替朱子山检查,“嗯,这些难看的伤口全是皮外伤,顽童在操场也时时跌得体无完肤,那些丑陋的肿块是昆虫所咬引起敏感,他极度疲劳,像是在森林里迷路,也有点脱水,你做些鲜味流汁食物喂他,让他休息。”
家华焦急,“可要进医院?”
“不用如此紧张。”
“他仿佛受了刺激。”
医生问:“他做什么工作,压力可大?”
家华忙答:“他是电影及电视剧编剧,十分辛苦。”
丁医生颔首,“许多人认为坐着做的工作都算轻松,可是脑子只占人类体重五个巴仙,却摄取人体百分之二十精力,所以脑力工作最使人疲倦。”
“他是过度疲劳?”
医生对面无人色的朱子山说:“你有点神经衰弱,我给你注射,开些药,你喝过鸡汤,多休息。”
子山只听见一个声音说:到家了。
他看到自己只得两三岁模样,圆脸、短发、朝妈妈怀抱里奔过去。
他累极入睡。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傍晚,有人推门进来,那是家华,捧着一只瓷罐,“喝些肉汤提神”,她给他一只吸管。
子山问,“小霖呢?”
“到书店找<;驯悍记>;阅读笔记,老师本来想教<;凯撒大帝>;,突然改变心意,同学们发急。”
子山轻轻说:“驯悍记比较活泼。”
家华答:“凯撒一剧悲切得叫人痛哭。”
这叫做闲话家常,子山又回到现实世界来,他这才明白什么叫恍若隔世。
“你没有事吧。”
“请让我回到地库去。”
“你把家具都搬走了,等好些再说吧。”
“这是你的房间,家华。”
“朋友要来干什么,请勿见外,不过,也别误会有人想与你结婚。”
子山涨红面孔,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把头侧到一边不出声。
家华叹口气,“我代你请了病假。”
小霖回来,关切问:“朱叔什么事?”
“医生说他疲劳过度,神经衰弱。”
小霖又问:“实际上呢?”
家华也不打算瞒着女儿,“一个健康的人,忽然变成这样憔悴,只有失恋一个原因。”
小霖吃惊,“朱叔失恋?这么大的人也失恋?”
家华微笑,“是,他二十七岁,老大了,不应再有感情,啊,小霖,事实并非如此,即使如朱叔,也还有资格失恋。”
小霖大胆假设,“你拒绝他?”
家华苦笑,“你把妈妈看得太重,那人不是我。”
小霖不置信,“谁,还有谁?”
家华叹气,“那你得问他了。”
“可是那白皙皮肤女子?”
家华看着小霖,“我女,你的功课写妥没有,第二学期即将结束,转瞬又一年,别管闲事。”
小霖点头,“下年度谢孟彬,回祖家台北,再也不会见到他。”
家华诧异,“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孩子们会不习惯,那边功课多紧。”“我不知道,他只得跟着父母走,他其实不舍得。”
家华有些唏嘘,连孩子们都得接受这种挑战。
子山能够如常操作已是三六天后的事,公司不管他健康如何,把本子送到他家,你还活着吧,活着就能读稿,死了则不用。
他照样工作到深夜,皮肤割伤之处结痂脱落,又恢复光滑,子山招呼家华到新居参观,家华十分喜欢:“这才是剧作家的工作室”,她说。
整个客厅当作书房,大窗对着山谷,令人精神一振。
子山叹口气,“可是我自觉最好作品在地库写出来。”
“欢迎返回地库。”
“小霖说你有约会。”
“同事工余一起去喝一杯。”
“他们都不是好人,司马昭之意,路人皆知。”
“你放心,彼此没有寄望,亦无失望,不过是谈些传闻解闷:像谁与谁分居,竟向年轻前妻索取金钱,有人看不过眼说:‘喂,男人的钱要自己去赚’之类。”
子山说:“男人不需要许多钱也能过日子。”
“我知你是明白人,可是女子不一样,女性需不住修饰,毋须夸张,但是头发皮肤牙齿一定要整洁,也少不了四季衣裳首饰,否则,看上去不是潇洒,而是邋遢,中年像收拾办公室的阿巴桑,年轻的像流莺,我们选角部门见得多了,赫珍珠就是活生生例子。”
“珍珠好吗?”
家华取出电话,让子山看照片,“她已再世为人。”
照片在葡萄园拍摄,山坡上排列整齐一望无际全是葡萄丛,珍珠戴着大草帽,穿短得不能再短有伤风化的短裤加大红色小背心,金棕色皮肤似丝缎一般。
“她真是个美女。”
“难得他俩依然相爱。”
子山轻轻说:“不用为生活工作的人通常懂得谈恋爱。”
“也只有那样年轻,才能忘记过去。”
子山不出声。
“子山,你最近沉默寡言,像变了一个人。”
“从前我多嘴多是非?”
“小霖说你居然对驯悍记没有意见。”
子山微笑,“我对小霖说,莎翁有权写歧视女性作品,他亦明显不喜欢犹太人,故创作威尼斯商人。”
“平日你会滔滔不绝带出水浒传作者更加不堪。”
“是的,他们都怕女人怕到要把异性视作故人。”
家华笑,“我回去接放学了。”
她一转身,子山便在她身后轻轻抱住她,把脸靠在她背上,闭上双眼,长长叹息。
家华纳罕问:“这是干什么?”
“就这样一辈子就很好。”
家华不出声。
子山松开她,“别迟到。”
家华自窗户看出去,“子山,那辆黑色车子还在。”
“什么黑车?”
“我来的时候它停在对面,大半小时过去了,它掉了头,泊在横街,车牌JGM132。”
家华心细如尘,子山可一点也留意。
他说:“我送你回家。”
家华微笑,“我没有仇家。”
子山披上外套,“往日我也那样想,可是后来发觉,有人看我顺眼,只因为我呼吸,我有工作与我有朋友。”
家华点头,“话又多起来,又恢复旧观了。”
他们驶过黑色房车,那辆车子并没有动。
家华说:“也许等人。”
子山答:“这一区是中级住宅,不至于用到这种车子。”
他与家华一起在学校接了小霖回家,再返回公寓,他那么没有再看到黑车。
睡到半夜,听到邻居男女吵架,先用英语,再说普通话,女方反复控诉男友没有良心,他的男伴不停摔东西出气。
子山被吵醒,双臂枕在头下发呆,女士,他想说:多讲无益,走为上着,他若享受这种游戏,可继续打情骂俏,若不,请勿浪费时间及青春,兼扰人清梦。
果然,有人通知管理员上门干涉,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她饮泣半晌,转为寂静。
子山却没有睡着,他起身喝杯茶,不知怎地,手一滑,杯子脱手摔破。
子山十分可惜,“哟”地一声,杯子由小霖手绘漂亮图案,送给他作礼物,他一向珍惜。
他拾起碎片,也许还可以黏好做笔插,他不舍得丢掉。
走近窗口,他发觉一辆黑色大车驶过。
别太紧张,世上起码一半房车是黑色。
他做了咖啡读报,照常梳洗,回到公司。
秘书对他说:“朱先生,你有客人,在会议室等你。”
子山意外,他今日并未约见任何人。
会议室门推开,他呆住,来人是罗祖罗佳两兄弟。
子山轻轻说:“果然又是你们。”
罗祖踏前一步,“子山,请跟我们走一趟。”
子山冷淡地说:“黑色车子是你们的吧,为什么挑在公司见面,莫非怕我不开门,你们猜对了,两位,我没有话说。”
“子山,林智科已在弥留状态,福怡请你去见她一面。”
朱子山一震,跌坐椅子上,“你们谋杀他。”
“子山,他酒精中毒,脑血管栓塞,手术失败,完全有根有据,不可胡乱猜。”
“我不会跟你们走,你们仍然想我顶替他身份。”
“子山,福怡的确有此意思。”
“不。”
“子山,假如你不答应,伍福怡不得已,只得宣布林智科死讯。”
“那是她的决定。”
“我们以为你深爱福怡,这是你的机会。”
子山抬起头来,“林智科虽然放纵逸乐,但他不是坏人,他不应得到这样结果。”
“他不幸没享有长寿,我们也很难过。”
“罗祖,我以为你们已经与林家脱离关系,为何纠缠?”
“我们始终是朋友,我们来找你,因为大家都知道你深爱福怡。”
“我爱的只有两名女子,那是于家华与她女儿小霖。”
罗氏兄弟发呆。
子山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