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山觉得他已经好算走运了。
“届时有小小乐团女职员与你在该处合作,你去准备一下,朱先生,工作一旦接下就是工作,不可欺客,有些小丑满身酒气抵达现场,吓坏家长小孩,即遭解雇。”
“明白。”
“好好做,令孩子有一个难忘的生日。”
子山回到船上休息一下,把几套魔术道具自床底取出,练习一下,那是他十七八岁时用来吸引女同学用,玩得最熟的是耳朵取球等幻术。
他苦笑,已经变成街头卖艺人了。
子山准时抵达绿林路,一个带着小提琴的少女已在等她。
子山微笑,他可能是朱莉亚音乐学校的高材生呢。
他与她坐下商量表演内容,“分三节,第一节表演魔术,第二跳舞,第三唱歌,我伴奏,你做主角。”
子山建议,“加一场默剧。”
“可以交差了。”
于是他们在家长带领下吹涨气球,布置现场,两人分别船上小丑服饰,那少女很有心思,带来服装一男一女与子山调转性别,子山随和,穿上花裙,带上辫子假发。
演员嘛,任何角色都得演好。
生日会出奇成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进行到一半家长已经啧啧称奇,觉得水平奇高,纷纷要求预约。
子山表演魔术时兼任教授,孩子们学得津津有味,少女的提琴奏得出神入化,选曲优雅,一首接一首佩格尼尼,临走,家长给了丰富小费。
少女同子山说,“我叫安琪,我很佩服你服务精神,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吗?”
子山看着她清澈双眼,“我已经结婚。”
“多么可惜。”
“但是我可以为你高歌一曲。”
安琪笑,“什么歌?”
子山张口唱,“雪山雪山高,当你走进雪山请仰首呼叫,呵呵呵呵,君还记得我
否,呵呵呵,君还记得我否。”
安琪用提琴轻轻伴奏。
子山唱得十分缠绵。
安琪问,“谁是那个‘君’?”
原来子山的憧憬那样明显。
“我妻。”他推搪。
安琪却笑,“我不认为如此。”
“回家吧,小女孩,后会有期。”
他拿着报酬到菜市场买了食物放在脚踏车后带回船,都送到家华处,自己只留牛肉面包。
晚上,小小乐团负责人找他,“朱先生,你与安琪,一连七天订满期,你是我们的明星了,恭喜。”
子山不知是成功抑或失败,是悲是喜。
接着好几天,他都忙着与安琪编排新节目,当一个小型剧场那样做,绝不欺场。
在一个豪宅地库,他看到了熟人。
子山从耳朵掏出一串银币,惹得一群三五岁小孩子欢呼,有人轻轻走进来,站在门口观看,子山一眼认出他是罗祖。
子山尴尬,几乎失手。
电光石火间,他同自己说,0出,我又不偷不抢,何用怕羞,于是挺直腰板,继续努力演出。
他扮着女丑,希望罗祖别把他认出来。
罗祖只在门外站了一分钟便悄悄离开,子山松口气。
他拎着道具回家,随即用酬金添了日用品,与家华一人一半。
他问小霖,“妈妈呢?”
“出外找工作,她已辞去酒吧职位。”
子山点点头,他俩永远在找工作。
小霖说,“酒吧老板向她求婚,她没答应。”
“你都知道了。”
“是呀,妈妈从不瞒我,她说她不爱佐根逊,对不起他。”
子山放心,吁出一口气。
“你呢,”小霖忽然问:“你有什么表示?”
子山老老实实说:“我得先找到一份稳定工作。”
小霖点点头,“我知道收入多重要。”
“在做什么功课?”子山搭讪问。
“英文作文‘种族歧视’,一千至一千一百字。”
“你最拿手作文,难不倒你。”
“的确是,上次老师阅我卷子,忍不住叫‘神圣的牛’。”
“我为你骄傲。”
他回到自己船舱,一抬头,看到一只光亮的牛津皮鞋,他有访客。
来人出声:“子山,是我。”
子山怔住,“是罗祖?”
罗祖还是把他看了出来。
“子山你记性真值得夸奖。”他永远赞美朱子山。
子山苦笑,“请进舱喝啤酒。”
船身轻微摇晃一下,有一个冬季刮起烈风,码头震荡撞击破裂,好几只船飘出河口,需要海警拯救,否则,会一直飘向夏威夷群岛。
当然,罗祖不会来与朱子山谈论风向。
他喝了一口啤酒,开门见山说:“子山,你环境不好,为何不同我说,你是我最尊重的朋友。”
子山诧异,“环境优与劣,我从不打扰朋友:中了彩金,让朋友知道,叫做炫耀,手头拮据,对朋友诉苦,那是讨饭。”
罗祖没好气,“这种想法,叫做头巾气。”
子山笑,他俩互相大力拍打肩膀。
罗祖说:“子山,你这个人对物质毫无价值观,这样下去会吃亏,你不能一辈子街头卖艺。”
子山摊摊手,“江湖救急,直至我的鞋盒得到注意。”
“啊是,我必须替你跟一跟。”
“我还可以维持——”
“至于目前,”罗祖取出一张银行支票,放在他手中,“请勿推辞。”
子山不再挣扎,他把本票放进口袋,“有借有还。”
罗祖点点头。
子山问:“各人好吗?”
罗祖答:“自从你离去后,统元四分五裂,我与兄弟筹谋组织——”忽然他住口,“子山你对统元全无兴趣,你不是想知道这些,你要问的,是福怡吧?”
子山终于点点头。
“子山,在你想像中,福怡是困在堡垒中的无助长发公主,统元是魔怪,我等是帮凶,可是这样?”
子山不出声。
“子山,你绝对是我所认识的成年人中最天真的一个,你的脑筋构造与我们不大一样,”罗祖十分感喟,“我很欣赏你,但是伍福怡与你想像中有点出入,她完全自由,她随时可以离开林家,她留下来,有她的原因。”
子山躺在绳床上微微摇晃。
“福怡也是人,有肉身有欲望。”
子山轻轻问:“她快乐吗?”
罗祖反问:“你快乐否,我呢,罗佳呢,我们是成年人,快乐,无论多么星碎,都已经离我们而去。”
“不,罗祖,你不应悲观。”
罗祖说:“我在工作里获得满足,今晚与老友畅谈,我十分开心,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罗祖,你可想过结婚生子?”
罗祖答:“有淑女委托终身,我一定感激,子女出生,必然叫我感动落泪。”
“那不是快乐吗?”
忽然在船舱外有人咳嗽一声,“文诌诌说起哲学来,真可怕:人生在世快乐吗,往生后到底是涅磐还是寂灭,是非与谣言是否与战争一般永不休息?”
子山欢喜地唤出:“罗佳,你也来了。”
罗佳哈哈进舱,“可不就是我。”
三个大汉在一条船内,有点挤迫。
子山说:“罗佳,难得你也在本市。”
“不,我在旧金山,罗祖同我说,他在表舅的外孙家看到一场精彩表演,怀疑那个艺人是你,我立刻赶来。”
子山答:“的确是我,瞒不过罗祖法眼。”
“他说他从未见过如此温文小丑,极受孩子们欢迎。”
子山尴尬地笑。
“子山你真是怪人,把那么大一片地产归回政府,然后默默捱穷。”
这时罗佳也掏出一只信封交到子山手中,子山不能不感动,这两兄弟实在待他不薄,罗佳自旧金山赶来就是为着接济他。
罗佳打气:“子山,做文艺工作特别需要刻苦,明朝太阳一定升起来,要有信心。”
罗祖取笑说:“子山干这一行,是因为他热爱艺术,可不是为着名成利就,艳阳还是落雹,他不关心。”
子山啼笑皆非。
罗佳说:“子山气色很好,我放心了。”
这时又有人推开舱门,看一看,发觉再也挤不下人,于是笑说:“Threemeninatub;a…rub…club…dub。”
罗祖大笑,“这么淘气,一定是于霖小朋友。”
小霖答:“正是我,妈妈问可要吃菜肉云吞。”
罗佳说:“肚子正饿,请快取来。”
子山却沉默,罗氏兄弟叫得出小霖姓名,由此可知,朱子山的事,他们打探得一清二楚。
小霖出去,过一会捧着宵夜回来。
罗祖赞说:“我最欣赏这碧绿葱花。”
他们两兄弟永远只去谈事情光明一面,往往表扬优点,这种乐观态度值得学习。
罗祖问:“可以见一见嫂子吗?”
子山忸怩,“那不是我女友。”
罗佳口快:“子山,你还在等什么?”
罗祖看他兄弟一眼,“子山,这是我们二人的私人电话,你有什么事,请勿犹疑。”
子山与他们大力握手。
“我愿意在这只船上与你聊到天亮,可是我们另外有一个地方要去。”
子山知趣,“后会有期,谢谢你们关心。”
他们两人一先一后走出船舱。
子山在岸边送他们离去。
家华在他身后说:“我不知你有那么热情的朋友。”
子山答:“雪中送炭,实在难得。”
“我已习惯人情世故,窘了这些年,已无亲友相认。”
“可想争口气给他们看?”
家华摇头,“不,我争气是因为想生活得较好,不是要在任何人面前威风。”
子山说:“与我的想法相同。”
家华看着他微微笑。
子山自口袋里掏出罗氏兄弟相赠支票,“要哪一张?”
家华惊喜,“可是你的鞋盒有消息?”
子山只得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正是,这是预支费用。”
家华取过其中一只信壳,“子山,将来有能力一定归还。”
子山脱口说:“你我之前还分彼此?”
家华喜孜孜拆开一看,“唷这么多。”
子山也发觉是五位数字美金,他松口气,他们可以略喘一口气了,生活逼人,脖子像被残忍巨人双手扼住,越收越紧。
一抬头,看到一轮明月。
这时小霖叫母亲,子山说:“明天见。”
今晚,他一定可以睡得比较好。
他没有看错罗氏兄弟,他俩不是那种用完人丢下人不理的功利主义者。
但是,子山觉得他们不算快乐。真正的快乐,仿佛与财富聪明智慧学问及社会地位完全无关。
7
子山只知道每当他想起福怡,他心中有一比凄然的快乐,那已经足够叫他满足。
林氏家族的斗争不知进行得怎样。
他们肯定不会快乐。
子山是吃铃薯的人,过一日算一日,林氏家族却为万年基业烦恼。
他在绳床睡着,关上船舱,像置身一只瓶子里,或是一只葫芦。
他的手提电话响了又响,子山挣扎着起来,“喂。”
“朱子山?我是环星代表王立富,有时间与我们谈一下吗,戏立即要开拍,剧本需要改动一下,费用另付。”
“你们在什么地方?”
“洛城,付你来回飞机票,可否立即起程?”
子山忽然挺起胸膛,大声要求:“我可否带女友同来!”
对方笑,“你俩明早一起去美联航空公司取飞机票,中午十二时之前到达洲际酒店,我再派人与你联络。”
转运了。
奇遇由马车经过湿地那日开始。
子山立刻赶到餐馆把家华叫出来,把好消息告诉她。
家华团团转,一时担心小霖去不了,一进又说找不到替工,忽然蹲到地上,双手掩面。
子山温言说:“你当是放假好了,试想想,多久没休息。”
“那么,回去收拾行李,明晨乘六时飞机。”
家华说:“我还不能辞去日间工作。”
“当然,要有最佳盼望,可是作最坏打算。”
他们欢呼一声回船屋收拾行李。
小霖自补习社回来,见他们如此高兴,便问:“可是你俩要结婚了。”
“比结婚还好,我们找到工作。”
家华致电学校及餐馆告假,他们一行三人也没有休息,天未亮就在邻居门上贴告示,告知去向,然后,就乘车往飞机场。
十五岁的小霖十分憧憬:“不是结婚吗?”
这天开始,一切都很顺利,他俩均找到工作,学以致用。
环星有许多公司,短短三个月时间,朱子山成为他们剧本医生,许多名家剧本都交到子山手上修改,令子山诚惶诚恐,全力以赴。
在健全制度下,修改费用有规定价格,专业人士在旁协助提供可靠资料,过程虽然繁复,子山处理得很好。
家华独当一面,接到演员角色,但很快发现她更擅长处理公共关系,她成为选角助理经理。
两人工作忙,瘦许多,精神奕奕,加上经济情况改进,衣着时尚,人也显得年轻。
各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家三口,但是实际子山仍然与家华维持朋友关系,他们租了一间房子,子山住地库,各有门户进出,可是双方从不邀请异性上门。
家华寂寥地对子山说:“是因为那白皙得像永远没有晒过太阳得女子吧。”
子山不出声。
“‘悠悠此心,岂无他人,为君之故,沉吟至今’。”
“你可打算出售?”
“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始终是我们的家,洛城虽好,没有四季,我怀念下雪日子,在甲板上瑟缩,别有情趣。”
子山说:“我走不开呢,有一个侦探电视剧找我写本子,主角谙咏春拳,十分新鲜有趣,肯定叫座。”
“你不走我也不走。”
“匆匆一年过去,我已略有节蓄。”
“我想回去买一间公寓,进可攻,退可守。”
过了三十,该作打算,再吃喝浪荡,后果堪虞。
“子山,你知我喜欢你。“
子山答非所问:“谁买一大叠中文报?“
“小霖订报学读中文头条。”
子山并非刻意顾左右而言他,他眼睛落在一张放大彩色照片上,那是一帧结婚照,歌德建筑教堂门口,站满身穿礼服的男女,新娘子弯腰低头走下石阶,新郎向观礼的客人挥手。
是新娘的神情,她微笑垂头,戴着栀子花环,礼服式样古典,针型裙摆下露出锻鞋,那是一个雨天,天色阴霾,她却似一颗珍珠似闪亮。
家华问:“这是谁?”她读出来:“统元地产林智科与伍福怡结婚,你认识他们?”
子山摇摇头,咳嗽一声。
“新娘十分清丽,她不戴任何首饰,奇怪,一向只有皇室成员可以完全不理会时尚流行,或是领导时尚流行,这家人完全不似暴发户。”
子山还是不出声。
终于结婚了,时间比预期中晚一点,也许林智科需要较长时间康复,可能筹备婚礼需时。
不知道她有否发现,这个林智科不像先前那个,抑或,这个林智科才是她原先认识那个。
朱子山只客串演出了几天。
他深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
家华问:“为什么一张照片,会引起你这样大注意?”
“照片很漂亮。”
“这是真的。”
子山把报纸收好,问家华:“你本来打算站台前,此刻做了幕后工作,感觉如何?”
家华笑答:“这一年我每朝起来送小霖上学,都忍不住喊一声哈利路亚,原来我适合及喜欢幕后,一次我客串角色,只三句对白,却讲错十次以上,而且,导演嫌我不上镜。”
子山也笑,“我也有同感,不过,拥有演戏经验,写起本子来,比较了解演员心态,今日才知大学课程有用。“
“大家都喜欢现有工作,那多好。“
“最得益的是小霖。“
“她长高许多,功课进步,笑容渐多。“
“生活稳定对每个人都很重要。“
“我的生命像是终于上了轨道,每天有目的有展望。“
“我替我们高兴。“
“小霖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子山笑,“她一开头就那么问。”
“等躺在病榻上方知道伴侣多么重要,有时伤风鼻塞半夜醒来想喝口粥也无才知凄凉。”
子山不予搭腔,那自然是真理。
家华说:“每天那么多失业演员前来面试,真叫人心惊肉跳。”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颗明星背后多少失意演员。”
“我最尊重性格演员,他可能是耶鲁大学戏剧系毕业,可是其貌不扬,永远不会成为明星,但仍然敬业乐业,努力做好本份。”
“小霖会承继你衣钵吗?“
“我何来衣钵,小霖最好读一张教育文凭教书。”
“嘿,所有母亲都那么想,全球教师过剩。”
子山回转地库,埋头工作。
他是好人,一直对自己说:如果没有意思,就应当说明,家华再也禁不起蹉跎。
这些日子以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