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崇拜你父亲?”他再问。
“不!”我不考虑的说:“我从没有想过应该崇拜他!事实上,我很小就和我父亲分居 住了。”
“哦?”何伯母插嘴说:“你和令堂住在一起?”
“是的!”我说。我们迅速的转变了话题,一会儿,何书桓怕我觉得空气太严肃,就提 议要我去参观他的书房,何伯伯笑着说:“陆小姐,你去看看吧!我们这个书呆子有一间规模不太小的藏书室!”我跟着何书桓 走进他的书房,简直是玲珑满目,四壁全是大书架,上面陈列着各种中英文版本的书籍,我 的英文程度不行,只能看看中文本的书目,只一会儿,我就兴奋得有些忘形了。我在地板上 一坐,用手抱住膝,叹口长气说:“我真不想离开这间屋子了!”
何书桓也在我身边席地而坐,笑着说:“我们赶快结婚,这间书房就是你的!”
我望着他,他今年暑假要毕业了。他深思的说:“依萍,我们谈点正经的吧。今年我毕业后,我父亲坚持要我出去读一个博士回来,那 么大概起码要三、四年,说实话,我不认为你会等我这么久。”
“是吗?”我有点气愤:“你认为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胡扯八道!”他说:“我只认为你很美,而我也不是不信任你,我不信任命运,不信 任这个世界,天地万物,每天都在变动,四年后的情况没有人能预卜,最起码,我认为人力 比天力渺小,所以我要抓住我目前所有的!”
“好吧,你的意思是?”
“我们最近就结婚,婚后我再出国!”
“你想先固定我的身分?”
“是的,婚后你和你的母亲都搬到这边来住,我要杜绝别人对你转念头的机会!”“你 好自私!”我说:“那么,当你在国外的时候,我如何杜绝别人对你转念头的机会呢?”
他抓住了我的手,紧握着说:“是的,我很自私,因为我很爱你!你可以信任我!”
“如果你不信任我,我又怎能信任你呢?”我说。
他为之语塞。于是,我握紧他的手说:“书桓,我告诉你,假如我不属于你,现在结婚也没用,假如我属于你,现在不结婚, 四年后我还是你的!”
“那么你属不属于我?”他问。“你认为呢?”我反问。
他望着我,我坦白的回望他。忽然,我敏感的觉得他颤栗了一下,同时,我听到客厅里 隐约传来的(悲怆交响乐),一阵不安的感觉掠过了我,为了驱散这突然而来的阴影,我投 进他怀里,紧揽住他的脖子说:“我告诉你!我属于你,永远!永远!”
从何家回去的第二天,方瑜来找我,她看起来苍白消瘦,但她显得很平静很安详。在我 的房间里,她坐在榻榻米上,用几乎是愉快的声音对我说:“你知不知道,下星期六,我所喜欢的那个男孩子要和他的女朋友订婚了,我们系里为 了庆祝,要给他们开一个舞会。”
我诧异的看她,她微笑着说:“你觉得奇怪?你以为我会大哭大叫?寻死觅活?”
“最起码,不应该这样平静。”我说。
“我讲一个佛家的譬喻给你听。”方瑜说:“你拿一块糖给一个小孩子,当那孩子欢天 喜地的拿到了糖,你再把那块糖从他手上抢走,他一定会伤心大哭。可是,如果是个大人, 你把一块糖从大人手上抢走,他一定是满不在乎的。依萍,你决不会为了失去一块糖而哭泣 吧?”
“当然,”我不解的说:“这与你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好的,你知道,人为什么有痛苦?就因为人有欲望,但是,假如你把一切的东西,都 看成一块糖一样,你就不会为了得不到,或者失去了而伤心痛苦了。你明白了吗?最近,我 已经想通了,我不该还是个小孩,为了一块糖哭泣,我应该长成个大人… ”“可是,一个 男人不是一块糖!”我说。
“任何你想得到的东西都只是一块糖!”方瑜带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说。“依萍,仔细 想望看,假如你希望快乐,你就把一切东西都看成糖!”“坦白说,我可做不到!”我说。
“所以你心里有仇恨,有烦恼,有焦虑,有悲哀……这些都只是一些心理状况,产生的 原因就因为你把一切都看得太严重了!”她摇摇头,叹口气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 忧,何苦来哉!”“你什么时候研究起佛家思想来的?”我问。
“佛家思想确实有他的道理,你有时间应该看看,那么你就知道贪、嗔、思、慕,都只 是一念之间,犯罪、杀人也都是一念之间,能够看得开,悟出道来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 人。”“我不同意你,”我说:“假如一个人,没有欲望,没有爱憎,那么他心中还有些什 么呢?他活着的目的又是什么?那么,他的心将是一片荒漠……”
“你错了!”方瑜静静的说:“没有贪嗔思慕,就与世无争,就平静安详,那他的心会 是一块肥沃的平原,会是一块宁静的园地。只有一种人的心会是荒漠,那就是当他堕落、毁 灭,做了错事被世界遗弃拒绝而不自知的人……”
“好了,”我不耐的说:“别对我传教了,我并不相信你已经做到无贪无嗔无爱无憎的 地步!”
“确实。”方瑜叹了口长气,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膀:“依萍,真能做到那个地步, 就是神而不是人了!所以我现在和你高谈大道理,晚上我会躲在被窝里哭。”
“哦,方瑜!”我怜悯的叫。
“算了,别可怜我,走!陪我去玩一整天!我们可以连赶三场电影!”我们真的连赶了 三场电影,直到夜深,我才回家。妈给我开了门之后说:“下午如萍来了一趟。”
“她来做什么?”我有些不安,难道她会来向我兴师问罪?责备我抢走何书桓?“她害 怕得很,说是你爸爸和雪姨大发脾气,吵得非常厉害,她要你去劝劝你爸爸。”
“哈!要我去劝!我巴不得他们吵翻天呢!”我冷笑着说,又问:“为了什么吵?” “听如萍说是为了钱,大概雪琴把钱拿去放高利,倒了一笔,你爸爸就发了大脾气!”
“哼!”我冷笑一声,走进屋里,我知道,我所放下的这枚棋子已获得预期的效果,从 此,雪姨将失去她操纵金钱的大权了,也从此,她将失去爸爸的信任!只怕还不止于此,以 后还有戏可看呢!我想起那个瘦男人老魏,和酷似老魏的尔杰。我明白雪姨的钱并不是放利 倒了,而是给了老魏做走私资金了。那天偷听了老魏的话之后,我曾经注意过报纸,看有没 有破获走私的案件,可是,报纸上寂静得很,一点消息都没有,可见得魔鬼对犯罪的人照顾 得也挺周到的。
第二天,我到“那边”去看我所造成局面的后果。客厅里寂无一人,平日喧嚣吵闹的大 宅子这天像一座死城,看样子,昨日的争吵情况一定十分严重。我在客厅里待了半天,如萍 才得到阿兰的报告溜了出来,她一把拉住我,颤栗着说:“你昨天怎么不来?吓死我了,爸爸差点要把妈吃掉!”
“怎么回事?”我假装不明白。
“为了钱嘛,我也弄不清楚,爸爸逼妈把所有银行存折交了出来,又查妈妈的首饰,今 天妈妈就带尔杰走掉了,现在尔豪出去找妈了。”“你放心,”我说:“雪姨一定会回来 的!爸爸呢?”
“还在屋里生气!”“我去看看去。”我说,正要走到后面去,如萍又拉住了我,嗫嗫 嚅嚅的,吞屯吐吐的说:“依萍,我——我——我还有点话要和你讲!”“讲吧!”我说。 “依萍,”她涨红了脸说:“听说你快和书桓订婚了,我——我——我想告诉你,你——你一定也知道,我对书桓也很——很喜欢的,有一阵,我真恨——恨透了你。”她的脸更红了,不敢看我,只能看看她自 己的手,继续说:“那一向,我以为我一定会死掉,我也想过自杀,可是我没勇气。但是, 现在,我想开了。你本来比我美,又比我聪明,你是更配书桓一些。而且,你一向对我那么 好——所——所以,我——我要告诉你,我们姐妹千万不要为这个不高兴,我还是和以前— —一样喜欢你… ”听到如萍这些吞屯吐吐的话,我的脸也发起烧来,这个可怜的小傻瓜, 居然还到我身上来找友情,她怎么知道我巴不得她的世界完全毁灭!但是,我决没有因为她 这一段话而软了心,我只觉得她幼稚可怜。为了摆脱她,我匆乙的说:“当然,我们不会为这件事不高兴的,你别放在心上吧!”说完,我就离开了她,急忙 的走到爸爸屋里去了。
爸爸正坐在他的安乐椅里抽烟斗,桌子上面堆满了帐册,旁边放着一把算盘,显然他刚 刚做过一番核算工作。看到了我,他指指身边的椅子,冷静的说:“依萍,过来,坐在这儿!”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望了我一会儿,问:“是不是准备和书桓结婚?昨天早上书桓来了一趟,问我的意见,他说希望一毕业就能 和你结婚。”
“我还没有决定。”我说。
“唔,”爸锁着眉,思索着说:“依萍,假如你要结婚,我一定会给你准备一份丰富的 嫁奁。”他在那叠帐簿上愤愤的敲了一下,接着说:“雪琴真混帐,把钱全弄完了!”从爸 的脸色上看,我知道损失的数目一定很大。他又坚定的说:“不过,依萍,你放心,我一定 会给你准备一份丰富的嫁奁!”
我笑笑,说:“我并不想要什么嫁奁,我对这个一点兴趣都没有!”
爸盯着我,低压着眼睛的眉毛缠在一起。
“哼!”他凶恶的说:“我就猜到你有这句话!”他把头俯近我,近乎凶狠的大叫着 说:“依萍!我告诉你,不管你要不要,我一定要给你!”他抓住我的肩膀,几乎把我的肩 胛骨捏碎,嚷着说:“你不要太骄傲,你只是个不懂事的傻丫头!我告诉你,我的钱烧不死 你!”
我从他的掌握里挣脱出来,耸耸肩说:“随你便好了,有钱给我还有什么不好的?”
爸好不容易才平下气来,他指着我说:“依萍,学聪明点,钱在这个世界上是很有用的,贫困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已经老 了,不需要用什么钱了,你还年轻,你会发现钱的功用!”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爸又提起了他财产的现况,我才知道他的动产在目前大约只有五十 万,雪姨所损失的还超过了这个数目,这数字已经把我吓倒了,五十万!想想看,几个月前 我还为了问他要几百块钱而挨一顿鞭打!
雪姨出走了三天,第三天,我到中和乡一带乱逛。傻气的希望能找出那个老魏的踪迹, 我猜想,雪姨一定是躲在那个老魏那里。可是,我是白逛了,既没看到雪姨,也没看到老 魏,更没看到那辆黑汽车。第三天晚上,我到“那边”去,知道雪姨果然回来了,她大概是 舍不得陆家剩下的五十万,和这栋花园洋房吧!我和何书桓已经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 秋”的地步了,我为我自己感情的强烈和狂热而吃惊。为此,我也必须重新衡量何书桓出国 的事,他自己也很犹豫,虽然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他已在申请奖学金,并准备留学考 试。但是,私下里,他对我说:“为了什么前途理想,而必须要和自己的爱人分开,实在有 点莫名其妙,我甘愿放弃一切,换得和你长相厮守!”
“先去留学,回来再厮守,反正有苦尽甘来的日子,以后的岁月还长着呢,急什么?” 我说,可是,这只是我嘴硬,而他出国的日子到底还很远,我不愿来预付我的哀伤。能把握 住今天,何不去尽兴欢笑呢?
我们变着花样玩。奇怪,近来我们每在一起,就有一种匆促紧张的感觉,好像必须要大 声叫嚷玩乐才能平定另一种惶惶然的情绪。为了什么?我不能解释。以前,我们喜欢依偎在 没有人的地方,静静的,悠然的,彼此望着彼此,微笑诉说、凝思。现在,我们却不约而同 的向人潮里挤,跳舞、笑闹,甚至喝一些酒,纵情欢乐。如果偶尔只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 他会狂吻我,似乎再不吻就永远吻不到我了似的。有时我会有一种感觉,觉得我们在预支一 辈子的欢乐,因而感到衷心紊乱。自从上次为了侦察老魏而中途丢开何书桓,因而和何书桓 闹了一次别扭之后,我明白了一件事,何书桓个性之强,绝不亚于我,可能更胜于我,我欣 赏有个性的人,但是,妈妈常担忧的说:“你们两个太相像了,是幸也是不幸。依萍,我真 怕有一天,你们这两条牛会碰起头来,各不相让。”
会吗?在以后的一些事情里,我也隐隐的觉得,终会有这一天的。我和何书桓在许多场 合里,碰到过梦萍,穿着紧身的衣服,挺着成熟的胸脯,卷在一大堆半成熟的太保学生中。 她的放荡形骸曾使我吃惊,但是,我们碰见了,总是各玩各的,谁也不干涉谁,顶多点点头 而已。有一天晚上,何书桓提议我们到一家地下舞厅去跳舞,换换口味。我们去了,地方还 很大,灯光黯淡,门窗紧闭,烟雾腾腾,音乐疯狂的响着,这是个令人迷乱麻醉的所在!
我们才坐定,何书桓就碰碰我说:“看!梦萍在那边!”我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禁皱了皱眉头,梦萍穿着件紧紧的大 红衬衫,下面是条黑缎的窄裙子,衬衫领口开得很低,裙子则紧捆住她的身子,这身衣服实 在像一张打湿了的纸,紧贴在她身上,使她浑身曲线暴露无余。她正坐在一个男孩子的膝 上,桌子四周,围着好几个男孩子,全是一副流氓装束,除了梦萍外,另外还有个女孩,正 和一个男孩在当众拥吻。桌子上杯碟狼藉,最触目的是两个洋酒瓶,已经半空了。梦萍一只 手拿着杯子,一只手勾着那男孩的脖子,身子半悬在那男孩身上,穿着高跟鞋的脚在半空里 摇摆,嘴里在尖锐的大笑,另外那些人也又笑又闹的乱成一团。一看这局面,我就知道梦萍 已经醉了。何书桓诧异的说:“他们喝的是白兰地和威士忌,哪里弄来的?”
侍者走了过来,何书桓问:“你们这里也卖洋酒吗?”
“没有。”侍者摇摇头。
“他们呢?”何书桓指父梦萍的桌子。
“那是他们自己带来的。”侍者说。
侍者走开后,何书桓点点头,用近乎说教的感慨的口吻说:“他们有洋酒,可见得他们 中有人的家庭环境十分好,家里有钱,父母放纵,就造成了这一批青年!流氓和太保的产 生,是家庭和社会的责任!”
梦萍摇晃着身子,笑得十分放肆,然后,她忽然大声唱了起来:
“天荒地寒,人情冷暖,我受不住这寂寞孤单!”
“哟嗬!”那些男孩子尖声怪叫,同时夹着一阵口哨和大笑,梦萍仰着头,把酒对嘴里 灌,大部分的酒都泼在身上,又继续唱了下去:
“走遍人间,历尽苦难,要寻访你做我的侣伴!”
唱着,她对她揽住的那男孩额上吻了一下,大家又“哟嗬!”的大叫起来。何书桓忍不 住了,他站起身来,对我说:“你妹妹醉了,我们应该把她送回家去!”
我按住何书桓的手说:“你少管闲事,随她去吧!”
“我不能看着她这副样子,这样一定会出问题!”何书桓想走过去。我紧拉着何书桓 说:“她出问题干你什么事?你坐下来吧!她自己高兴这样,你管她干什么?”何书桓不安 的坐了下来,但眼睛还是望着梦萍那边,我拍拍他的手说:“来,我们跳舞吧!”我们滑进 了舞池,何书桓还是注视着那个桌子,我把他的头扳向我,他望着我,说:“你应该关心,那是你妹妹!”
“哼,”我冷笑了一声。“我可不承认她是我妹妹,她是雪姨的女儿,她身上是雪姨的 血液!”
“就算是你的朋友,你也不该看着她发酒疯!”
“她也不是我的朋友,”我冷冷的说:“她够不上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