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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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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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之列,因为它们总还对他有那么点兴趣,因为姑婆不是常对他说,她对他没一点兴趣吗?他没再摇哗啷板,老鸹也就再落到田里。
    “可怜的小宝贝儿哟!”裘德大声说,“你们该吃点饭啦——该吃啦。这儿够咱们大伙吃呀。庄稼汉陶大供得起你们吃呀。吃吧,吃吧,亲爱的小鸟哟,美美地吃一顿吧。”
    它们就像深褐色土地上一片片黑点子,呆在那儿吃起来,裘德在一边欣赏它们的吃相。一根神奇的同病相怜的细线把他的生命和它们的生命串连起来,这些老鹊的生命无足轻重,不值怜惜,又何异于他自己的遭遇呢!
    他连哗啷板儿也扔到一边儿去了,因为那是个卑鄙下贱的工具,对鸟儿和对鸟儿的朋友他自己,都是怀着无限恶意的。猛然间,他觉得屁股上挨了重重一家伙,紧跟着是哗啷啷一声响,这分明是告诉他的受了惊的感官,哗脚板儿正是作恶的工具。老鸹和裘德都吓了一大跳,后者两眼昏昏地瞧见了庄稼汉的形象,原来是伟大的陶大先生驾到了,他那张恶狠狠的脸冲着裘德蜷起来的身子,手里哗啷板儿摇来晃去的。
    “这就是‘吃呀,亲爱的小鸟哟’,对不对,小子。‘吃呀,吃呀,亲爱的小鸟哟,’行啊!我要叫你屁股好好尝尝滋味儿,瞧你还急不急着说‘吃呀,亲爱的小鸟哟!’你原先也是在老师家里躲着,不上这儿来,是这么回事儿吧?嘿嘿!你一天拿六便士,就是这样把鸟儿从我的麦子上赶走呀!”
    陶大怒气冲冲,恶声恶气,破口大骂,一边拿左手抓住裘德的左手,拽着他瘦弱的身子绕着他自己转圈子,还用裘德的哗啷板儿的平滑面打他的屁股,绕一圈打一两回,连麦田里也响起了抽打的回声。
    “先生,别打啦——求求别打啦!”转圈子的孩子哭喊着,他整个身子受到离心力支配,一点没法做主,就跟上了钩的鱼给甩到地上一样,眼前的山冈、麦垛、人工林小路和老鸹怪吓人地围着他一个劲儿地转圈子赛跑。“我——我——先生——我是想地里的收成会怪不错的——我瞧见过下种呀——老鸹吃那么点也可以呀——先生,你没什么损失呀——费乐生先生还嘱咐过,待它们心要好呀——呜!呜!呜!”
    裘德要是索性对先头说过的话矢口否认,恐怕反倒好点,可是他这番真心表白似乎把庄稼汉气得更厉害了。他还是一个劲儿啪啪抽打转圈儿的淘气鬼,哗啷哗啷的声音传到了麦田以外,连远处干活儿的人都听见了——还当裘德正不辞劳苦地摇哗啷板儿呢,而且隐在雾中的那座崭新的教堂的塔楼也发出了回声,要知道那位庄稼人为了证明他对上帝和人类的爱,还为建教堂大量捐过款哩。
    又过了会儿,陶大对惩罚工作也腻了。他叫浑身哆嗦的孩子好好站着,从衣袋里掏出六便士给他,算是他干一天的工钱,说他得赶快回家,以后哪块麦田也不许他随便来。
    裘德蹦开了一点,随即哭哭啼啼沿着小路走了;他哭,倒不是因为打得疼,当然疼得也够厉害;也不是因为领悟到天理人情,顾此就要失彼,对上帝的鸟儿有好处,对上帝的园丁就有坏处;他哭是因为他到这个教区还不满一年就搞得这么丢人现眼而非常痛心,恐怕这以后真要成了姑婆生活里的包袱。
    心里既然横着这样的阴影,他不想在村里露面,于是从一道高树篱后面,穿过牧场,住家里走。他瞧见潮湿的地面上有几十对交尾的蚯蚓蜷卧着,它们在一年之中这个季节的这样天气都是这样。要是按平常步子往前走,每跨一步又不把它们踩死,那是办不到的。
    虽然庄稼汉陶大刚才伤害他不浅,但是他是个什么东西也不忍伤害的孩子。每回他带一窝小雏儿回家,心里总是难过得大半夜睡不着觉,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小雏儿连窝一块儿送回原来地方。他一瞧见树给砍伐了或是修剪了,人简直受不了,因为他的幻觉使他感到这样做就是折磨它们;凡到剪伐时候,都正值树汁从根部往上输送,所以树要流出大量汁液,他孩提时见此情景,内心充满了忧伤。性格方面的这种软弱,姑且这么说吧,表明他是注定终生感到大痛苦的那类人,只有到他无用的生命落幕之际,才得以重新得到解脱。他小心翼翼地在蚯蚓中挑着道走,一条也没踩死。
    他进了草房,看到姑婆正把一便士面包卖给一个女孩子。顾客走了以后,她说:“你怎么上半天半路儿就回来啦?”
    “人家不要我啦。”
    “怎么回事儿?”
    “我让老鸹啄了点麦粒儿,他就不要我啦。这是工钱——算是最后一回挣的。”
    他一副惨样把六便士丢到桌子上。
    “唉!”姑婆说,噎住一口气,跟着长篇大论教训起他来,说他一整个春上啥也没干,就赖着她。“要是连鸟儿都赶不了,那你还能干什么呀?哪,别这么一副不在乎的样儿。要说庄稼汉陶大比我也好不到哪儿,不过是半斤八两,约伯不就说过嘛,‘如今比我年轻的人笑话我,我可瞧不起你们的老子哪,我把他们放到给我看羊的狗一块儿啦。’①反正他老子给我老子当长工就是啦。我叫你替这家伙干活儿,我真算是糊涂透啦,就为不让你淘气,我干了不该干的事哟。”
    ①公元43年,罗马皇帝克劳狄乌斯征服了古代不列颠,为了军事、政治、贸易和安全等目的,下令在不列颠境内广辟道路。现据其整体规模,将这些大道译成驰道。
    她越说越一肚子气,倒不是为裘德没能烙尽职守,而是因为他到陶大那边去,辱没了她;她主要是从这个角度给他定位,至于道德什么的还在其次。
    “不是说你该让鸟儿吃庄稼汉陶大的东西,这事儿你本来也错了嘛。裘德呀,裘德,干吗你不跟那位老师一块儿走,到基督堂还是什么地方去呀?不过,不提啦——你这个没出息的孩子哟,你们家这支压根儿没人出去闯荡过,以后也别提喽!”
    “姑婆,那个美丽的城市在哪儿呀——就是费乐生先生去的地方?”孩子默默沉思了一会儿问道。
    “哎呀,你也该知道基督堂这个城市在哪儿啦。离咱们这儿大概二十英里吧。那地方对你可是太了不起喽,你可没缘分跟它搭上关系呀,可怜的孩子,我就是这么想哟。”
    “费乐生先生长远在那边吗?”
    “我怎么知道。”
    “我能不能去看望看望他?”
    “哎呀,不行呀!你还没长大哪,就连这方近左右也还没弄清楚,要不然你怎么瞎问呀。咱们跟基督堂的人向来不搭界,基督堂的人也不跟咱们来往。”
    裘德走到外边去了,比平常更加感到他这个人生到世间来真是多余的,随后仰面朝天躺到了猪圈旁的干草堆上。雾已渐转透明,太阳的位置可以看得出来。他把草帽拉到脸上,打草缏间的隙缝往外瞄白晃晃的光,心里在胡思乱想。他发现人要是长大成人了,必定会重任在肩。人间万事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彼此合拍共韵,协调一致。天道悠悠,竟然如此狰狞,不禁使他生出反感。对这一群生灵仁慈就是对另一群生灵残忍,这种感想毒害了他万汇归一的和谐感。他深深感到,你慢慢长大了,就觉得你处在生命的中心点上了,再不是你小时候那样觉得是在圆周的某一点上,于是你陷在无端恐怖之中,不寒而栗。你周围老像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花里胡哨、哗里哗浪,噪声和强光捶打着你那个叫生命的小小细胞,强烈地震动它,无情地扭曲它。
    要是他能拦住自个儿不长大,那该多好啊!他不愿意成个大人。
    不过他到底是个一派天真的孩子,等一会儿就把那种颓丧情绪忘掉了。上半天余下的时间,他尽帮姑婆做事,下午没事干,就到村子里去。他在那儿问一个人基督堂在哪一方。
    “基督堂吗?哦,对啦,就在那边儿,我可压根儿没到过——压根儿没到过。在那样的地方,我没事儿可干。”
    那汉子向东北方向指指,指的正好是裘德刚才蒙受奇耻大辱的麦田那边,虽属巧合,还是叫他一阵子揪然不乐;不过由此而生的畏葸反而更激起他对那座城市的好奇心。庄稼汉固然说过不许他到麦田,可是基督堂正在对面。于是他偷偷溜出了村子,往下走向那块目击他早上受到惩罚的洼地,在它的小路上走,没敢岔出一英寸,随后爬上了另一边坡子,那条小路长得真讨人厌,后来算走到个小树丛旁边它跟大路相接的地方,到此也就没什么经人耕种的田地了。他一眼望去,但见一片荒凉空阔的丘陵地。

第一部 在马利格林  第03节
    在没设边篱的大路上和它的两旁,连个人影也看不见。白晃晃的大路仿佛朝上延伸,越高越窄,远接天际,恰好在最高处,一条贯穿这一带地方的绿油油的“山脊路”——原属古罗马驰道①的伊克内尔德大道横插过来,同它呈十字交叉。这古道自东向西延伸好多英里,人们至今还多少记得早年赶牛羊上庙会和集市都利用它。不过眼下已经没人过问它了,所以蔓草丛生,掩覆了路面。
    ①《新约·启示录》中说:“……我被圣灵感动,天使……将那由神那里从天而降的圣城耶路撒冷指示给我……”以下极写耶路撒冷如何由奇珍异宝造成和装饰。天上的耶路撒冷亦作新耶路撒冷。
    几个月前一个黑沉沉的晚上,一个运货人把他从南下的火车站带到他要去寄居的那个簇拥在一起的小村落。自那以后,他根本没闲逛到这么远,再说在这之前也万没想到紧靠他的高地世界下方,竟是那么辽阔的地势低平的荒野的边缘。在他眼前,北面的东西两至之间大约四五十英里、整个呈半圆形的地面,向四处铺开;那边的大气显然比他在高地这边呼吸的更蓝,更潮润。
    离大路不远地方有座历经风雨剥蚀的暗红色砖瓦盖成的谷仓,当地人管它叫栋房子。他刚要打谷仓边走过去,忽然眼一亮,看见仓檐边靠着一个梯子。裘德陡地想到了登得高就望得远的话,就停下来对梯子端详了一会儿。房顶斜坡上,有两个人正修瓦顶。于是他转身上了山脊路,向谷仓走去。
    他朝工人望了会儿,露出有所希求的神情,随即鼓起勇气,爬上梯子,站到他们近边上。
    “嗨,小子,你跑上来干吗呀?”
    “劳驾,我想知道基督堂在哪儿?”
    “基督堂在那边儿,从这儿过去,就是那片树旁边儿。你大概能看得见,那可得晴天才行哪。哦,这会儿不行,你没法看见啦。”
    另一个瓦工,只要能暂时摆脱一下单调乏味的活儿就高兴,也转过脸去望刚说到的地方。“这样的天气,你就不大能看得见啦,”他说,“我那回看见它的时候,正好是太阳下山,一片火红,就像是——我可形容不上来。”
    “就像是天上的耶路撒冷①哪。”满脸正经的小淘气想起来就说。
    ①希腊神话中狮头、羊身、蛇尾的吐火女怪。
    “哦——我可压根儿没这么想过……反正我今儿瞧不见基督堂就是啦。”
    孩子极力睁大了眼睛瞧,可是怎么也看不到远处的那座城市。他从谷仓上下来。他那个年纪,心思容易变,在古道的旧迹上走着的时候,也就把基督堂撂到一边了,又在路两边的土堆上寻找自然生长出来的好玩的东西。在回到马利格林的路上,再次经过谷仓时候,他注意到梯子还在原处,那两个人干完活走了。
    天色已晚,渐渐昏暗,仍旧有一片薄雾,不过除了荒野靠下方的比较潮湿的地段和河道两岸,其他地方的雾气多少散了点。这时他又想到了基督堂,既然眼巴巴地从姑婆家出来已经走了两三英里,总希望看见一回人家跟他说的那个富有吸引力的城市什么样呀。不过就算他一直在这儿等下去,入夜之前,大气也未必完全开朗吧。可是他绝不甘心离开这儿,因为他要是转回那个村子,只要再走几百码,北方的空;周地带就从眼界里消失了。
    他爬上了梯子,想再看看那两人指给他看的地方,一上到梯子顶高的一档,就拿身子靠着谷仓的瓦檐,好站稳了。像今天走得这么远,恐怕以后多少天也别打算啊。也许你要是祈祷的话,说不定想看见基督堂的心愿会实现呢。人家不是讲过吗,你要是祷告,有时候就能如愿以偿,当然有时候也不一定行。他念过一篇劝世文,里边说某人开始造教堂,可造还没造完就没钱了,他就跪下来祷告,下趟邮班果然把钱带来啦。还有一个人也想把这经验照搬一回,钱可没来;不过他后来发现他下跪时穿的裤子原来是个邪恶的犹太人做的。这并没叫人泄气,所以裘德还是把身子转过来,跪在第三档上,身子靠住上边两档,祷告雾气往上散开。
    然后他坐稳了等着。大约过了十或十五分钟,越来越稀薄的雾从北方地平线上,就像先前在别的地方那样,全都散净了。夕阳西下前一刻钟光景,朝西飘移的云层倏然分开,太阳的位置露出了一部分,在两块云团之间,阳光奔涌而出,光束明晰。孩子立刻回过身来,朝原来的方向望去。
    在那一望连绵的景色的范围内,有个地方的黄玉般光点不断闪烁。随着时间的推移,空气的透明度愈见增强,而黄玉般光点终于显露了原形,它们是风信旗、窗户和潮湿的石板屋顶,以及塔尖。圆屋顶和沙石装饰物的闪亮的部位。形态各异的建筑物轮廓若隐若现,隐约可见。那就是基督堂啊;若不是眼见为实,那它必定是在特殊的大气氛围中映现的海市蜃楼了。
    这位观赏者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到后来窗户和风信旗几乎像烛光熄灭一样骤然失去了光亮。迷茫的城市宛如披上了轻薄的雾毅。他转向西方,太阳早已西沉了。画面的前景变得阴森可怖,近处无一不是开米拉①般妖物的奇形怪状,五颜六色。
    ①参看15页注。
    他慌慌张张从梯子上溜下来,开始往家里跑,哪儿还敢再想什么巨人呀、猎手赫恩呀、伺机杀害克里斯梯安的恶魔亚坡伦呀、在闹鬼的船上脑门有个窟窿一直往外冒血的船长和夜夜围着他翻来覆去地造反的尸体呀。他也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该再信什么妖魔鬼怪了,可是他还是直到看见了教堂塔楼和自家窗户里的灯光,才定下心,高兴起来,哪怕这并不是他呱呱堕地的地方,他站婆待他也不怎么样。
    老太婆的“店”的窗户装着二十四块嵌在铅条框子里的小玻璃,年深日久,有些经过氧化,已经模糊,所以你休想隔着玻璃看清楚屋里陈列着的那些可怜巴巴的只值一便士的食品,它们是整个货仓的一部分,其实只要一个壮汉一拎,就可以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裘德就在这个窗户里边和窗户这头那头呆着,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外表安详,似乎心无所动。但是他所处的环境是那么委琐不堪,相比之下,他所抱的理想实在是大而无当。
    他老是没完没了地透过寒冷的白垩质高地构成的坚固屏障,神往于那座熠熠生辉的城市——他在想象中把它比做新耶路撒冷的地方,不过他这份想象可跟《启示录》作者的构思大不相同,因为其中多的是画家的精思妙诣,少的是珠宝商人的痴心妄想①。对他的生命来说,那个城市形成了具体的事物、永恒的存在和无上的权威,而究其起因,不能不主要归之于一件事的深远影响,就是那个在学识与志向方面使他深为敬仰的人确实住到了那个地方;非但如此,他还生活在思想更为深刻,才智更为卓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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