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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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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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办呢?”
    “我同意了。我原先想,我要是这么一办,肯定非把她第二回结婚搞吹了不可,无论如何,我不想让她吃亏。说到底,她未必就比我坏!好在这一带没人知道这档子事,而且我发现办离婚手续根本没什么困难。既然她想另起炉灶,我可是没有任何显著的理由挡她的道。”
    “这么一来你不是一身轻了吗?”
    “对,我是要一身轻啦。”
    “咱们订的票到什么地方?”她问,这晚上她说话的特点是前言不搭后语。
    “奥尔布里肯,我不是说过嘛。”
    “可是咱们到那儿太晚了吧?”
    “晚是晚了,这我也想到过,所以我已经给那儿的禁酒旅馆打了电报,给咱们订了个房间。”
    “一个?”
    “对——一个。”
    她瞧着他。“哎,裘德呀!”她把脑门往下靠在车厢隔间的犄角上。“我就想过你大概有这一手,憋着没跟你说。我可是没住一间屋子的意思!”
    两个人接下去没说话。裘德一副受了愚弄的神气,两只眼睛直瞪着对面的座位。“哦!”他说……“哦!”
    他依旧一言不发。她一看他那么垂头丧气,就拿脸往他脸上一贴,嘴里咕哝着,“亲爱的,别气啦。”
    “哎——这又算得了什么。”他说。“反正我懂得其中奥妙就是啦。……你这是一下子变了卦吧?”
    “你没权利问我这样的问题;再说我也决不回答!”她说,嫣然一笑。
    “我的亲亲,对我来说,你的幸福是高于一切的——虽然咱们动不动就吵!——你的意志就是圣旨。我总还不算一心替自个儿打算的东西,我希望是这样。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再一想,就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不过这大概是因为你并不爱我——倒不是因为你不想冒犯习俗。我可是承蒙你教导,现在讨厌透习俗啦。我希望你就是这回事儿,不是转什么可怕的念头!”
    按说,她这一刻显然该同他开诚布公才是,怎奈苏做不到赤诚相见,也就不能交心,不能把她的隐密的实情吐露无遗。
    “你就当我胆小怕事好啦。”她急急要岔开正题。“就当妇道人家一遇上难题,总是胆小怕事好啦。此时此刻,我当然可以跟你一样,认为我完全有权利按你的意思跟你住一块儿;我当然可以坚持自己的见解,认为在合情合理的社会状况下,女人生了孩子,他爹怎么样,谁也无权说三道四,对她问长问短。不过,多少是因为他那么宽宏大量,我才自由,我这会儿宁可稍微拘泥点好。要是当初咱们靠绳梯逃跑,他端着手枪在后边追,那恐怕是另回事了,我也许要想采取截然不同的行动。可是,裘德呀,别硬逼着我好吧,也别对我下批评好吧,就当我没勇气实行我的主张好啦。我知道我是个苦命的可怜虫。我天生没你情感那么热烈呀!”
    他只简单地重复了一下。“我也想过——我是自然而然该那么想的。但是咱们现在要是不是情人,那咱们就算完啦。费乐生就是这么个看法,这我敢打保票。你瞧,他给我的信是这么说的。”他打开她带来的信,念下去:
    “我只提一个条件,就是你务必对她温柔、体贴。我知道你爱她,但爱情甚至有时也是残酷的。你们俩是天赐良缘,不论什么人,只要年纪大些,不心存成见,都会一望而知。我跟她相处的短短期间,你一直是‘影影绰绰的第三者’。我再说一遍,你要好好待苏。”
    “他真是个大好人哪,不是吗?”她含着泪说。思索之后,又说,“他让我走,实在是忍痛割爱啊——简直是忍得太过啦!他为我旅途舒适,考虑得那么周到,还提出给我钱。那会儿跟以前不一样,我真是有点爱上他啦,可我还是爱不起来。要是我跟个妻子似地有那么一点爱他,就是这会儿也要回他那儿去啊。”
    “可是你根本不爱他,对吧?”
    “实在是不爱他,哦,实在是一点一滴不爱他!我根本不爱他。”
    “你也不爱我吧,我心里七上八下呢!”他带着气说。“恐怕你谁都不爱!苏呀,有时候我挺生你的气,我觉着你这个人简直生来没法真真正正地爱。”
    “你说这话可真不该,真是不忠不信!”她说,挪开身子,尽可能离开他远些,神情严厉地望着外面的夜色。她没转过身,便又用受了很大委屈的口气说,“我这样喜爱你,也许跟一些女人喜爱男人不一样,可是我跟你在一块儿实在是一种欢乐,这种欢乐极度微妙,存乎一心;我可不想再进一步,为了叫欢乐更强烈,就去冒失掉欢乐的危险。我心里完全明白,按女人跟男人的关系,危险总是免不了的。不过拿我跟你的关系说,我已经想定了,我能信赖你,你能把我的愿望置于你自我满足之上。这件事别再往下谈啦,亲爱的裘德!”
    “要是再谈下去,你又要自怨自艾,当然不行啦……不过,苏,你当真非常爱我吗?说你非常爱我吧,说你爱我有我爱你的四分之一,十分之一,我就满足啦!”
    “我让你吻啦,这不是说明一切嘛!”
    “那才一回啊!”
    “够啦——别跟个馋嘴猫似的。”
    他身子往后一靠,好半天没看她。他此刻想起了她跟他说过的以往生活史中那个插曲,她就是这样处置那位可怜的基督堂大学毕业生的。他觉得自己很可能要步那个受尽残酷命运折磨的人的后尘。
    “这样的私奔可怪啦!”他咕哝着。“也许你一直拿我当工具对付费乐生吧。唉,看起来就是这么回事——瞧你坐在那儿一副正派样!”
    “你别瞎生气——我不许你这样!”她哄着他说,转过身,往他那边挪了挪。“你不是刚吻过我吗?我倒不是不愿意你吻我,你该吻我。我就是这会儿不让你吻我,这会儿不行——你就不想想咱们呆在什么地方吗?连这都不懂!”
    只要她一恳求,他就没了主意,只好屈从(这一点她很清楚)。于是他们挨在一块儿坐着,手拉着手。后来她陡然想起什么。
    “你给禁酒旅馆打了电报之后,我可不好到那儿去啦!”
    “怎么不好去呢?”
    “你难道不明白?”
    “就是啦,那儿总还有别的旅馆没关门。自打你因为别人造谣生事,就嫁了费乐生,我有时候就琢磨,别看你平素装出来有一套独立见解的样子,其实你跟我认识的别的女人没两样,还是对社会规范奴隶般唯命是从。”
    “精神上并不这样。见解我虽然有,可没有勇气去实行。我嫁给他也不全是因为别人造谣生事。但是有时候一个女人因为太想人家爱她,可就顾不得这样做好不好啦。虽说这样残酷地对待男人,心里头也觉着非常不是滋味,可还是照样鼓励他爱她,而她却根本不爱他。然后,她一瞧见他那个痛苦劲儿,就不免悔从中来,就想方设法来补救这个错误。”
    “你这不是干脆说,你先跟他,跟那老家伙厚颜无耻地调情,后来觉着这样太过意不去,为了给他弥补损失,于是嫁给他吗?虽然你自己这么一搞,连自个儿也折腾得快没命啦。”
    “唉——你居然把事情形容得这么下流不堪——有倒是有那么一点,加上那个丑闻,还有你早该告诉我的事,一直瞒着我:这三样都有关系。”
    她因为他的批评很难过,眼泪汪汪。他一看就口气缓和下来,劝慰她:“好啦,亲爱的,别往心里去啦!你就是让我上十字架,我也心甘情愿!不管你怎么干,反正你是我的一切,这你心里完全有数!”
    “我是又坏又不讲原则——我知道你就是这么想的!”她眨眨眼睛,想把眼泪挤掉。
    “我打心眼儿里知道你是我的亲爱的苏,别管时间有多长,世界有多大,也别管现在是什么关系,将来有什么遭遇,反正什么都没法把我同你分开。”
    她这人固然在好多方面洞明人情世故,但在另一些方面又是孩子般单纯,经裘德这么一表示,她也就满意了。所以在这趟旅程结束的时候,他们俩也就好得如胶似漆。十点钟光景,他们到了北维塞克斯首府奥尔布里肯。既然她因为他打的电报而不愿意到禁酒旅馆,裘德就打听有没有旅馆还没关门。有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帮他们找,用车子把他们的行李送到远一点的乔治旅馆,再想不到裘德同阿拉贝拉上回久别重逢后那晚上就同宿那家旅馆。
    但是他们这一回进的是另一个大门,加上他心事重重,所以他起初也没认出来。他们各订了一个房间,安顿好了,就下楼吃耽误了的晚饭。裘德暂时离开一下,女招待就跟苏攀谈起来。
    “太太,我想我记得你这位亲戚,要么朋友什么的,上回来过,跟今儿个一样,也挺老晚的,是跟他太太一块儿来的,就跟你这会儿来一样。那位太太举止反正不像你。”
    “哦,你还记得?”苏说,打心里犯恶心。“不过你准是记错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一两个月吧。是个挺漂亮、挺富态的太太。他们就住那间。”
    裘德回来坐下吃饭,苏一副闷闷不乐的可怜样。“裘德,”他们在楼梯平台分手的时候,她含悲忍怨地说,“今天可跟咱们往常不一样,叫人觉着不好玩,不开心!我不高兴住在这儿——这地方叫我受不了。再说我这会儿也不像往常那么喜欢你啦!”
    “亲爱的,你似乎心神不定嘛!怎么又变了卦啦?”
    “因为你把我带到这儿来才残酷呢!”
    “这话怎讲?”
    “前些日子,你不是跟阿拉贝拉就住在这儿吗?好啦,我说明白啦!”
    “亲爱的,怎么会——”裘德往四下里看。“对——一样一样!我可真不知道就是这地方,苏啊。唉——这没什么残酷不残酷,咱们来咱们的——两个亲戚住一家旅馆就是啦。”
    “你们俩在这儿呆多长?快说,快说!”
    “是我在基督堂碰见你,咱们一块儿到马利格林的头一天。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见过她嘛。”
    “对,你说你见过她,可你没跟我说全。你讲的一套是你们碰见了,挺冷淡,老天爷一看就知道你们俩根本不是夫妻——你没提你们重归于好。”
    “我才没跟她重归于好呢。”裘德怏怏地说。“苏呀,我真没法解释。”
    “你这是欺骗我;你,你是我最后的指望哟!我再也忘不了啦,再也忘不了啦!”
    “可是,亲爱的苏,照你的愿望,我们只能算朋友嘛,你这样岂不是自相矛盾——”
    “朋友也可以嫉妒!”
    “我看不是那么回事。你对我是着着不让,我对你可是件件听从。要是说到底,你先前不是跟你丈夫好得很嘛。”
    “不对,我跟他不是好得很,裘德。哦,你居然是这么看的!再说,就算你不是诚心诳我,你也诳了我啦!”她因为感到奇耻大辱而气恼不堪,裘德只好把她带回她的房间,关上门,兔得叫人听见。“就是这间吧,一定是——我一看你的神气就明白啦!我可不住这间!哦,你又跟她好啦,你可太下作啦!咱还为你打窗子跳下楼哪!”
    “但是苏啊,她再怎么,以前也是我合法的妻子,就算不是——”
    她一下子双膝跪倒,脸朝床上一趴,哭起来了。
    “我真没瞧见过这么没道理的感情,占着茅坑不拉屎。”裘德说。“我想沾你,你不干,沾别人,你又不许。”
    “唉,你一点不了解我的感情哟!你怎么会不了解呢,你怎么会这么俗呢!我可是白跳了楼啦!”
    “跳了楼?”
    “我没法跟你说明白!”
    他确实不充分了解她的感情,不过他总还有所了解;所以他还是禁不住爱起她来。
    “我——我还当你谁也看不上呢——还当你从前除了我,这世界上,你心里谁也没装着呢——我可一直这么想啊!”苏继续说。
    “你想的本来不错嘛。我从前心里没想别人!这会儿也不想啊!”裘德说,跟她一样难过。
    “可是你心里老是忘不了她,要不然——”
    “我才用不着那样哪——你这也是不了解我——女人根本不了解我!你干吗要无事生非,乱发脾气?”
    她从被子上仰起头来看,带着挑战意味说,“要不是这一层,不管怎么样,我也按你说的上禁酒旅馆去啦;因为我已经开始觉着我真是你的人啦!”
    “哦,那又算得了什么!”裘德冷冷地说。
    “既然她自动甩了你这么多年,我也认为怎么说她也的确算不上你妻子啦!我倒想,像你跟她散了,我跟他散了,婚姻到此也就吹啦。”
    “我可不能再说损她的话,我也不愿意那么着。”他说。“不过有件事我非跟你说不可,这件事无论如何总算把什么都一笔清了。她又嫁了人——的的确确嫁了那个人。上回跟她上这儿来之前,我连点影子都没有。”
    “又嫁了人?……那可是犯了罪——人人都这么看,可谁也不信。”
    “哪——你这会儿又冷静起来啦。不错,是犯了罪——就算你本心不这么想,你就是死了也得认这个账。不过我决不会告她。显而易见,她觉着良心上说不过去,这才催我办离婚,这样她就可以按法律再嫁给那个人。所以你看得出来,我大概再见不着她啦。”
    “那你瞧见她那会儿,真是一点不知道!”她一边站起来,一边比较温和地说。
    “一点不知道。要是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一想,我看你才犯不着生气呢,亲亲!”
    “我没生气!可我也不想上禁酒旅馆!”
    他笑起来。“没关系!”他说。“这样我靠你近,我倒开心呢。要论“咱”这个俗不可耐的可怜虫,那还配不上你啊——配不上你这个精灵,你这个空灵的可人儿,你这个亲爱的、甜甜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影;——你哪儿有肉身哪,我只要一抱你,我就觉着简直抱了个空,好比抱着空气一样。我多俗,跟你说的一样,那你就担待着好啦!别忘了咱们真正是素昧平生,一认表亲就陷到坑里不能自拔啦。咱们的爹妈势不两立,我倒觉着这一来给你平添了异样风味,比搭个普通新相好的新鲜劲儿还刺激呢。”
    “那就从雪莱的《情切同心》里挑点美丽的句子念念吧,简直说的就是我啊!”她央求着,他们正站着,她就把身子斜着挨近他。
    “我哪儿知道什么诗呀!”他怪难为情地说。
    “你不知道?就是这几句:
    我的精魂高翔远引,即兴漫游,
    在如梦如幻中往往与伊人邂逅。
    ……
    上苍爱的天使娴雅淑婉,迥绝人寰,
    却见伊缟羽生光的倩影微掩真面……
    哦,恭维得太过火啦,我念不下去啦!可是你说这就是我呀,说就是我呀!”
    “就是你呀,亲爱的,一点不错,跟你一样啊!”
    “这会儿我不怪你啦!你就在这儿吻我一下吧,就一回,别吻得太长好吧。”她用指尖轻轻往她一边颊上点了点,他遵命勿违。“你心里头真非常爱我吗,虽然我不——你知道吧?”
    “知道,甜甜!”他叹口气说,接着道了晚安,走了。

第四部 在沙氏顿  第06节
    费乐生回老家沙氏顿当小学教员这件事,当地居民很感兴趣,由此也唤醒他们对往日的回忆。他们对他博闻广取、旁搜远绍的治学成就固然不像外地那样敬佩,但对他本人却不乏真切的关注之忱。他归来没多少天就携回一位美貌夫人——他们说,如果他不小心,这美貌就很扎手——见她既能在他们中间住下来,确实觉得高兴。
    苏弃家出走后开头一段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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