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他接过钱说,“失敬得很,你是哪位?大概是住在马利格林附近的福来太太,原先叫邓恩姑娘吧?”
“对啦。不过我这会儿是卡特莱太太。”
“啊,这么说你没了他啦?那小伙子前程远大哟!你知道,他还是我的学生哪?我教过他过时的语言。你信我说的,他学得不长,懂得就差不多赶上我啦。”
“我是没了他,可不是你想的那回事,”阿拉贝拉不客气说。“律师把我们俩拆开啦。瞧,他就在那边,还活着,结实得很呢;他还带着那个年轻女人,要进艺术馆。”
“哎呀呀,瞧得出来,他怪爱她,一看就知道。”
“人家说他们是表亲。”
“依我说,表亲谈恋爱还不是顺理成章吗?”
“就是。所以她丈夫跟她离的时候,准会想到……咱们也看看画,好吧?”
于是他们三个一伙随即穿过草地,进了艺术馆。裘德和苏带着孩子,万想不到居然有人对他们有这么大兴趣,这时已走到房子另一头的模型,神情专注,谛视良久,然后就往前走了。阿拉贝拉和她的朋友磨蹭了一会儿,也走到模型那儿,只见上面的标牌写着“基督堂红衣主教学院模型,作者J.福来与S.F.M.柏瑞和”。
“他们原来是欣赏自个儿的作品哪。”阿拉贝拉说。“裘德老是这回子事——老叨念着学院。基督堂呀,放着好好的活儿不干!”
他们马马虎虎看了几眼画,就到音乐台那边站着听军乐队演奏,裘德、苏和孩子到了音乐台另一边。阿拉贝拉倒一点不在乎他们把她认出来,可是军乐队恰恰奏出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情感,他们不禁感动得如醉如痴,哪儿会瞧得出蒙着珠光宝气的面纱的她。阿拉贝拉于是绕过听众的圈子,打这对情人身后边走过去,他们的一举一动今天真叫她感到出奇的吸引力。她好不容易地从人缝里窥伺,只见他们站在那儿,裘德把手往苏的手那儿凑过去,他大概心里想,他们两个既然靠得这么紧,这样不用言语来表达恩爱之情,总能遮掩得住,别人看不见吧。
“婆婆妈妈的傻东西——成了两个孩子啦!”阿拉贝拉一边嘴里哼哼唧唧,一边回到同伴中间,不过她宁可把事闷在心里,不对他们说。
同时安妮正把阿拉贝拉对前夫又怎么发作了热劲,当笑话说给韦伯大夫听。
“现在,”大夫把阿拉贝拉拉到一边说,“你想不想要这东西,卡特莱太太?这可不是按我平常熬药的方子配成的,可是有时候人家跟我要这玩意儿呢。”他顺手掏出个小玻璃瓶,里边盛着透亮的液体。“这是春药,古时候人用过,劲头可大啦。我研究了他们的著作,发现了它的门道,至今还没听说它不灵呢。”
“拿什么做的?”阿拉贝拉好奇地问。
“呃——配的料里头有一味是鸽心——就是鸽子那类的心脏——提炼出来的精髓。要制满满这么一小瓶子,得万把个心哩。”
“你怎么弄到这么多鸽子?”
“就把秘密露给你吧,我弄了块石盐,这东西鸽子就是喜欢,一有它,什么都顾不得了,我把它放到我屋顶上的鸽子窝里,用不了几个钟头,鸽子就打东南西北、四面八方飞过来了,我想要多少就弄得到多少。你用这个水,先得把主意打好了,你那个意中人喝酒的话,你就往里头滴十滴。我听你问这个问那个,就知道有买的意思。你总该信得过我吧?”
“好啦——我来它一瓶,反正无所谓——送给朋友,要么别人,让她拿去在她情人身上试试。”她按要价掏出五先令,又顺手把小瓶子往她宽大的胸衣口袋里一塞。接着她说跟她丈夫约好的时间到了,就慢慢悠悠往点心棚走。裘德、他的伴侣和孩子正往园艺棚走,阿拉贝拉瞄了他们一眼,只见他们站在一簇盛开的玫瑰花前。
她停下来,注意看了他们几分钟,然后去找她男人,心里没好气。她看见他坐在吧台边凳子上,跟给他斟酒的花里胡哨的女招待说说笑笑。
“我还当你在家里搞这一套搞够了!”阿拉贝拉问声闷气说。“难道说,你打自个儿酒吧跑五十英里,专为赖在别的酒吧里头?走吧,也学学别的男人带着老婆转,带着我在展览会里到处转悠吧!得啦,人家还当你是个年轻光棍儿呢,就管自个儿,用不着管别人!”
“可咱们不是说好了在这儿碰头吗?我要是不等又怎么办?”
“好啦,咱们这会儿凑上了,就开路吧。”她回答说,因为太阳烤着她,她恨不能跟太阳吵一通。他们一块儿离开点心棚,男的腆着肚子,女的脸红红的,他们也跟用基督教教义熏陶的一般夫妇一样,心里别别扭扭,彼此看不上眼,老互相埋怨。
在同一时间,那一对非同一般的情人和孩子在展览会的花卉棚流连不已,按他们的欣赏趣味,这确是一座令人目眩神迷的宫殿。苏平时脸上是苍白的,而她所凝神观赏的淡抹轻染的玫瑰花的浅红色却反映到她脸上。那一片欢乐的景象、清爽的空气、动人的音乐和整天同裘德在一起游玩而感到的兴奋,使她的血流加速,使她的双眸炯炯,分外有神。她礼赞玫瑰,阿拉贝拉目睹她在辨识各色品种的玫瑰花名时,简直是强拉着裘德依着她的意思,她自己把脸凑在离花朵一英寸的地方,闻着花香。
“我真想把脸埋到花里头——多可爱呀!”她说道。“不过我想碰她们不合规矩吧——对不对,裘德!”
“是啊,宝贝儿。”他说,接着闹着玩地把她轻轻一推,她的鼻子就伸进花瓣里了。
“警察要来管咱们呢,那我就说是我丈夫胡来!”
然后她抬头望着他,微笑着,阿拉贝拉觉着她这一笑真是意味深长。
“快乐吗?”他咕哝着。
她点点头。
“为什么快乐?是因为你到全维塞克斯农业展览会来参观,还是因为咱们俩一块儿到了这儿?”
“你老是想方设法提出来叫人为难的问题,非叫我老实交代不行。我快乐起来,是因为我看了所有这些汽犁。打谷机、切草机、牛呀、猪呀、羊呀,大开眼界,当然是这么事呀。”
裘德对这位素常依违两可。闪烁其词的同伴的顶撞,倒是相当满意。因为他不再指望得到回答,也就把问题撂到一边了,不过她接着说:“我深深感到咱们这会儿已经回到古希腊人纵情欢乐的时代,眼里看不到病痛和愁苦,把他们那时候起,历经二十五个世纪的种种教训都置诸脑后了,这就跟基督堂大学问家中一位说的一样……不过眼下还有个阴影哪——就这么一个。”跟着她就瞧长得老相的孩子,虽然他们把他带到各种各样可能启发他的少年智力的东西前面,他们却完全失败,引不起他半点兴味。
孩子却明白他们的话里的意味和考虑的东西。“爸爸、妈妈,我实在、实在对不起你们。”他说。“可你们别往心里去——我也是没办法。要不是我一直想着花儿过几天就蔫了,我准乐得不得了呢。”
第五部 在奥尔布里肯和别的地方 第06节
这对情人的生活本来没人注意,但从他们的婚礼中止后,不单阿拉贝拉,而且其他人也开始对他们观察和议论。清泉街的公众和左邻右舍一般不理解,恐怕也无法让他们理解苏和裘德难与外人道的心理、感情、境遇和恐惧。他们的事也着实令人莫名其妙:家里突然来了个孩子,还管裘德叫“爸爸”,管苏叫“妈妈”;他们为图清静省事才上登记处办结婚,可又当场变卦,临时取消。此外在离婚官司中没出庭声辩,也引起流言蜚语。这一切叫头脑简单的人只能有一种解释。
时光小老爹(他已正式改名“嚷德”,但这个恰如其分的外号始终纠缠着他)晚上放学到家之后,就把别的男孩子盯着他问个不了和他们说的难听话,学给他们听。苏非常痛苦和伤心。裘德听着,心情也一样。
结果是,这对情人在取消登记处婚礼后没多久,外出了几天(人家认为去了伦敦),雇了个人照应孩子。回来以后他们用一种间接方式使别人了解他们已依法成婚,态度显得无所谓,也不起劲。从前人家称苏为柏瑞和太太,现在苏就公开用福来太太这名字了。有好些天,她样子闷闷不乐、局促不安、无精打采,看来也足以证实确有这回事。
不过他们这样行踪诡秘地去办理婚事,在别人眼里实在是个不智之举,因为这一来反而增添了他们的生活的神秘性。他们自己也发现这一着并没收效,不像设想的那样改进他们同邻居的关系。近在眼前的神秘勾起人的兴趣决不亚于已成过去的丑闻。
面包房的小把戏和杂货店的小伙计从前送货上门,一见苏,顿时殷勤地举帽行礼,如今也免掉了。住在左右的手艺人的老婆每逢碰上她,就两眼直勾勾朝前看,从人行道走过去,只当没瞧见她。
谁也没故意找他们岔子,这也是实情。但是他们的精神世界开始陷入令人窒息的气氛的包围,在他们远路参观展览会之后尤其如此,似乎那次参观使他们有了某种邪恶影响。他们的禀性本来容易在这样气氛中感受伤害,但又不肯直言不讳地表态,以求缓解这种气氛。他们显然也曾打算多方弥缝,无奈为时已晚,难以奏效。
凿墓碑、镌墓志的生意日渐其少,两三个月过去,秋天到了,裘德心里很清楚他非再去打零活不可,因为他上年为支付诉讼费不得已而欠下的债务尚未还清,而这时候走这条路无非雪上加霜。
有天晚上,他跟平常一样跟苏和孩子一块儿吃饭。“我在考虑,”他对她说,“在这儿是撑不下去了。当然这儿的生活很适合咱们。不过咱们要是离开这儿,换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心里头总要舒坦点,机会也多点吧。我看咱们这儿的家非拆了不可,这一来你可就受罪了,可怜的,亲爱的!”
苏每逢人家把她形容成叫人怜悯的对象,就倍感刺激,所以她听了很伤心。
“呃——我没什么难受的。”她立刻说。“这儿的人看我的那个样儿,大叫我气闷啦。再说维持这个家,还有家具,本来为孩子跟我才添这笔开销,你自己根本用不着,都是多余的。可是不管咱们干什么,上哪儿去,你总不会把我跟孩子分开吧,亲爱的裘德?我这会儿可不能放他走呀。孩子稚嫩的心灵上一片乌云,我老替他难受;我真盼着哪天把乌云吹散啊!他又这么恋恋着我。你不会让孩子跟我分开吧?”
“我当然不会,亲爱的小姑娘。不管咱们到哪儿,咱们都要搞个像样的地方住。我大概得到处奔波了——今天这儿干干,明天那儿干干。”
“我也得做点事,当然要到——到……呃,现在描字的事,我还插不上手,别的事占着手,不忙又不行。”
“你先别急着找事。”他带着歉意说。“我不想让你于那个活儿。我希望你别干,苏。你把孩子跟自个儿照料好就够你忙啦。”
这时听见有人敲门,裘德出来应付。苏听得到他们的谈话。
“福来先生在家吗?……拜·威营造厂最近正修一个小教堂,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乡下,他们打发我来问问,你还能接那儿重描《十诫》①的活儿。”
①奥古斯特·蒲京(1812—1852),英国著名建筑师,哥特建筑艺术复兴派领袖之一。克利斯多夫·伦恩爵士(1632—1723),英国杰出建筑师,牛津的舍尔登会堂(即书中圆形会堂)是其杰作之一。参见124页注2。
裘德考虑了一下,说他可以接。
“这活儿也用不着多高的手艺。”捎信的人说。“牧师是个顶拘礼的老派,他只要把教堂洗洗刷刷,修修补补,别的全不许干。”
“这老头真是个大好人。”苏自言自语,她对整修教堂过事雕琢的种种可怕结果一向抱有反感。
“十诫文就装在东厢上,”来人接着说,“他们想把它放在墙上跟别的东西一块儿施工,按这行老规矩,拆下来的旧东西都归营造商收去,可牧师怎么也不干,不准他们下掉运走,也就只好这么办了。”
他们把干活条件敲定后,裘德又回到屋里。“哪,你瞧。”他乐滋滋地说。“天无绝人之路,还是有活儿可干,你也能帮一手了——起码可以试试。等别的修缮活儿一了,教堂就全归咱们一家包啦。”
第二天裘德前往不过两英里外的教堂,他看了看,营造厂职员所言果然不虚。犹太法律凛凛然俯临有基督教典雅格调的圣器,是圣坛末端的主要装饰,属于上世纪那种工艺精良而缺乏生气的风格。又因它们的整体边框是用装饰性石膏做成,所以不好取下来修理,其中一部分已因受潮而发泡开裂,需要完全更换;等这个活儿于完了,全部边框也清洗干净,他这才开始把字重描。第二天上午苏来看看她能帮什么忙,不过她来了也是因为他们老喜欢呆在一块儿。
教堂里不闻人声,不见人影,她心里很踏实。裘德原来搭好一个比较矮点的脚手架,挺安全的,不过她一往架子上爬,还是有点胆怯。她开始给第一块字版上色,裘德就着手修补第二块字版的另一部分;从前她给基督堂教会圣物店画经文插图时就学会了这类技巧。这时候看来不大可能有人来打扰他们。众鸟欢悦的啁啾和十月叶丛的窸窣从打开的窗户飘进来,同他们的谈话交织在一起。
殊不知他们感受到的宁静畅适却好景不长。大概十二点半光景,外面石子路上有了脚步声,年事已高的教区长和教堂管事进来了,他们要看看现在干什么,没想到瞧见个年轻女人在帮活,好像吃了一惊。他们又往前走,进了座位中间的走道,门这时又打开了,闪进个一个人——小小的身形,原来是小时光,哭哭啼啼的。苏已经跟他说了,他中午课间要找她,就到什么地方。她从架子上下来,问他,“什么事呀,我的宝贝儿?”
“我没法在学校里头吃饭啦,因为他们说——”他就把几个孩子怎么臭他、说他妈是叫着玩儿的,不是真的,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苏听了很难过,就向高处的裘德表示非常气愤。孩子到教堂墓地去了,她又上去干活儿。门这时再次打开,进来了一个系着白围裙的女人,是打扫教堂的,满脸正经的样子。苏认得她,这女人在清泉街有朋友,苏也曾去看望过她们。这打扫教堂的女人一看见苏,就一发愣,手抬抬,没错儿,她认出来裘德这个同伴,就像苏也认出她来。接着来了两位女士,她们跟打扫女工说了几句话,朝前走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靠在白墙上撑着身子的苏。后来她让她们看得紧张得不得了,明显地发起抖来。
她们又回身走到前面来的人站的地方,压着嗓门说话,一个说——苏听不出来是哪个——“她是他老婆吧,我想?”
“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这是女杂工在答腔。
“不是?不是还行吗?要不然就是别人的——这一清二楚嘛!”
“是也好,不是也好,他们反正结婚才几个礼拜。”
“这么不明不白的一对,居然涂十诫!我就不懂拜·威厂怎么想得起来用这样的人!”
教堂管事表示拜尔和威利斯厂子没听到不对的地方,接着那个跟老太婆说话的女人解释了一下她管他们叫不明不白的人是什么意思。
他们先是压着嗓子嘀嘀咕咕,勉强听得出来,后来教堂管事猛孤了地讲起一桩奇怪的传说,嗓门大得教堂里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显而易见是由眼前这个情景引出来的。“我爷爷当年给我讲过一个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