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工作。虽然我从前在别处一年拿两百镑,在这儿才拿五十镑,可是我宁愿这样,也不想别人再把我家庭变故抖落出来,指摘我。这个险,我是不想冒啦。”
“你这么想才对呢。知足常乐嘛。她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这是说她的日子不好过?”
“就是今儿个,我真没想到在肯尼桥碰上她,她可没什么可得意的。她男人病了,她心里挺急。我还要说一遍,你对她那样,太糊涂啦,全错啦。别怪我瞎说,你这是往自个儿脸上抹黑,把自个儿搞臭,所以是自作自受啊。”
“你怎么好这么说?”
“因为她清清白白,没点过错。”
“这话太没意思!打官司时候,他们连一句也没申辩过!”
“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想申辩。她清清白白的,没想离,你硬要离,你那时候自由了,殊不知你那么一来反而成全了她。你这事刚过去,我就见过她,跟她谈过,证明我看得不错。”
费乐生一把抓住了弹簧马车的边缘;他一听这番话,就如同受了打击,非常痛苦。
“就算是这样吧,她还是要走啊。”
“不错,是那么回事儿。可是你就不该放她走嘛。对付那些个一心想攀高枝的女人,清白也好,出了漏子也好,就用这个办法。到时候,她只好回头了,听话了。咱们女人全是这个味儿!只要叫她惯了就行啦!就是她再闹,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话又说回来——依我看,她这会儿还是爱她男人,别管他对她怎么样。你那会儿对她太欠考虑。换了我,那就决不放她走!我要拿铁链子把她拴上,叫她哪儿也去不了——没几天,她想反也反不起来啦!要叫咱们女人听话,就得一靠捆绑二靠什么话也不听的工头。这还不算,你手上还攥着法律。摩西清楚得很哪。难道你就想不起来他老人家怎么说的?”
“对不起,太太,这会儿我想不起来。”
“你这还算个老师吗!从前他们在教堂念到这儿的时候,我一想,真有点气不打一处来,‘男人就为无罪,妇人必担当自己的罪孽。’对咱们女人真***狠哪;不过咱们还得一笑了之,别当回事儿!嘿,嘿!得了吧;她总算现世现报啦。”
“是啊。”费乐生说,心如刀割。“残忍无情是整个自然界和社会的无所不在的法则;不管咱们怎么想,也逃不出它手心啊!”
“呃——老先生,难道往后再有机会你就不想试试这个法则?”
“我可没法跟你说,太太。我这个人压根儿就不大懂女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这时到了同阿尔夫瑞顿接界的平敞地方,在穿过这个镇郊区,快到磨坊的时候,费乐生说他要到磨坊办点事。她们在那儿把车刹住,费乐生下了车,满腔心事的样子,向她们道了别。
同时,苏尽管在肯尼桥庙会试做蛋糕生意很成功,但成功一时给她的苦恼表情渲染的光彩却暗然消失。“基督堂糕”一卖完,她就挎起空篮子和那块租来罩摊子的白布,叫孩子拿着剩下的东西,跟她一块儿离开庙会那条街;顺着一个小巷子走了半英里光景,迎面来了位老太婆,她抱着一个穿短衣的娃儿,还牵着一个没完全学好走路的小孩子。
她吻了孩子,说,“他这会儿怎么样?”
“要好多啦!”艾林太太高兴地回答。“等不到你以后在楼上坐月子,你丈夫就没事啦——你就放心吧。”
他们往回走,到了几家有花园、栽果树的褐瓦顶小房子前面,把一家门搭扣一抬,没敲门就进去了,门里就是大起居室。他们向坐在圈椅上的裘德招呼了一下,他平常脸上本来清癯,这时更见消瘦,眼神流露孩子般的期待,一望而知他得过重病。
“怎么——全卖完啦?”他说,脸上顿然很感兴趣的样子。
“都卖啦。走廊、山墙、东窗什么的都卖啦。”她把卖了多少钱告诉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又不好就说。等到屋里只剩下他们俩,她才把怎么意外遇上阿拉贝拉的经过和阿拉贝拉丧偶的事逐一跟他说了。
裘德显出来心烦。“怎么——她住在这地方?”
“没住在这儿,是在阿尔夫瑞顿。”
裘德的脸色还是很阴沉。“我想还是告诉你好。”她继续说,心里着急地吻了他。
“是该告诉我……唉!阿拉贝拉不在伦敦那个见不到底的地方混,倒跑到这儿来啦!从这儿出去,过了乡下,到阿尔夫瑞顿才十二英里多点。她在那儿干什么?”
她把知道的都跟他说了。“她现在拿上礼拜堂当回事,”她补充说:“谈来谈去也是上礼拜堂的事。”
“呃,”裘德说。“反正咱们大致定了再搬个地方,也许这样顶好。我今天觉着好多了,再过一两个礼拜,一大好就可以离开这儿。艾林太太那时候也能回家了——亲爱的老人家待人真忠厚啊——这世界咱们就这么一个朋友啊!”
“你打算上哪儿呢?”她说话的声调明显带着焦虑。
于是裘德一五一十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说,他这么多年下定决心避开旧游之地之后,这个想法也许叫她太感意外,无如他老是免不了怀念基督堂,要是她不反对,他很愿意回到那边。就算有人认得他们,那又何必顾虑?他们就是太敏感,所以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要是他还不好干活,那就无妨再做蛋糕卖。他不会因为穷,就觉着见不起人;说不定他很快就恢复到原先那么壮实,还能在那儿独立干凿石活儿。
“你怎么老是这么惦着基督堂?”她心里怪不舒服地说。“基督堂可一点不惦着你啊,可怜的亲爱的!”
“我实在惦着它,这我也没办法啊。我爱那地方——虽然我明知它对所有我这样所谓自学的人极端憎恶,对我们经过刻苦攻读而在学问上取得的成就嗤之以鼻,而它本应该首先出来尊重这些人才对;它因为我们发错了音、拼错了词,而嘲弄备至,而它本应该说,可怜的朋友,我看你需要帮助啊!……虽然这样,我早年的梦想还是让我把它当成宇宙的中心,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我这个想法。或许它不久以后会醒悟吧,不久以后会变得宽宏大量吧。我要为它祷告,但愿它走这一步!我实在想回到那儿,在那儿生活——也许在那儿死掉!两三个礼拜以后,我想我大概可以回到那儿,那就到六月了。我愿意在一个不寻常的日子回到那儿。”
他对自己逐渐康复所抱的希望,确实不无根据,因为两三个礼拜后,他们就到了那个有多少往事可供回忆的城市,实实在在地踩着它的人行道,实实在在地享受它日益敝旧的墙壁上反射的阳光。
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第01节
……她乃极力作践自己的身体,扯下头发,填满往昔欢娱之地。
——《以斯帖记·补》①
①引自他的《太晚了》一诗。
两个人,一个女人和我,身心交瘁,
在茫茫黑暗中尝味生命的寂灭。
——R.勃朗宁①
①“寄思日”是借用牛津大学每年六月的一个纪念日,十九世纪末废止。其话动略见于本章,第十一章描状更具体。
他们到了基督堂车站,只见那儿非常热闹。一大群戴草帽的小伙子来来往往;他们是来迎姑娘们的;她们的长相,同欢迎者活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足见是一家人。她们个个盛装艳服,绚丽夺目,尽态极妍。
“这地方一派喜庆气氛嘛。”苏说。“对啦——今天是寄思日①啊,——裘德,你可真刁呀——你是存心拣这个日子来呀!”
①《新约·使徒行传》中说:保罗使瘸腿人站直,吕高尼人信保罗是神。
“就是。”裘德沉住气说。他一边把最小的孩子抱起来,一边嘱咐阿拉贝拉的孩子要紧挨着他们,苏则照料他们两个生的头一个孩子。
“我想过啦,反正早也是来,晚也是来,不如今天来。”
“可是我怕这一天叫你不痛快呢。”她说,一边不安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我决不会让这个打搅咱们的正事;咱们还没在这儿定下来,好多事得办哪,头一件想办的就是找地方住啊。”
他们把行李和他的工具寄放在车站上,然后步行前往熟悉的大街;休假的人一窝蜂似地拥到同一个方向。他们一家人先走到四路口,想转到可能找得到住处的地方。裘德看了看钟和匆忙过往的人群,就说,“咱们这会儿别惦记着找房子,先看看游行好不好?”
“咱们总得先找到托身地方,不是吗?”她问。
但是裘德的全部心神似乎都贯注在那个周年纪念上了,于是他们一块儿顺大成街走下去。裘德抱着顶小的孩子,苏牵着自己的小女儿,阿拉贝拉的孩子不言不语,心事很重地走在旁边。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俏丽姊妹和她们的年轻时候没上过大学,一窍不通、百依百顺的爹娘,由既当兄长又当儿子的小伙子保驾,也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小伙子个个脸上神气活现,像是写着世上本皆属草昧之人,赖有他们多方调教,这才开化,臻于文明之域,云云。
“这些小伙子个个神气十足,正好反衬着我的失败啊。”裘德说。“我今天来,就是为领略一番自命不凡带来的教训——今天是我的“受辱日”啊!我的亲亲,要不是你把我挽救了,我也许因为绝望而彻底完蛋啦!”
她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来,他又陷入异常剧烈地痛惜自己的心境。“亲爱的,咱们顶好还是马上办自己的事情。”她答道。“我知道这儿的情景又勾起你旧的创痛,这可不好!”
“呃——咱们快走到了;就要看见啦。”他说。
他们从左首拐过那座有意大利式门廊、螺旋纹立柱上攀满藤蔓的教堂;随即穿过巷子,一直走到那赫然在望的、因屋顶有灯笼形天窗而遐迩驰名的圆形会堂。在他的内心深处,那个天窗就是他忍痛绝念于前程的表征,因为当年他曾在一个下午在那儿临窗眺望大学城,思绪万千,百感交集,终于醒悟过来,他力求成为大学的儿子的企图,无非是枉费心机。
今天,在那建筑物与教堂之间的空地上,麇集着来看游行的人群。两行大栏杆把他们从中间隔开,留出一条通道,从学院大门一直延伸到学院和会堂之间的大楼门前。
“就是这地方——等会儿他们就过来啦!”裘德忽然兴奋起来,大声说。尽管他怀里抱着孩子,他还是拼命往前挤,苏则带着两个孩子紧跟着,他们好不容易才挤到一个紧靠隔离栏的位置。他们剩下的空档立刻让人填上了。这时马车一辆挨一辆在学院侧门前停住,上面下来身穿血红大袍的大人物,道貌岸然,迈着四方步,看热闹的人也就议论开了,耍贫嘴,放声大笑。天空已经阴下来,灰沉沉的,时不时听见隐隐雷声。
时光老爹打了个冷战。“真像最后审判日呀!”他小声嘀咕。
“别瞎说,他们不过是有学问的博士就是啦。”苏说。
他们还是往下等,大雨点子这时劈头盖脸掉下来,队伍仍旧迟迟不来,人群不耐烦起来。苏又表示别再等了。
“一会儿就过来了。”裘德说,头也没回一下。
但是游行队伍的影子还看不见。有人为了消磨时间,就朝着最近便的学院的正面望,说他闹不明白中间部位刻的拉丁文什么意思。裘德正好站在那人旁边,就把意思给他讲了讲;他一看周围人都很感兴趣地听着,又把墙壁饰条的刻工解释了一下(他多年前研究过这类东西),还批评了城里另一所学院的前脸的石活的某些细部。
那群候等着的人,其中还有两个站在学院大门口的警察,都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吕高尼人在看保罗,①因为裘德不论碰到什么可谈的题目,总是谈兴大发,滔滔不绝;那些人不免觉得他特别,心想怎么这个异乡人知道的东西居然比住在本地的人知道得还多;后来有个人说:“嗨,我认得这小子,前些年他常在这儿干活,没错儿!你们全忘啦,大伙儿不是给他起过外号,管他叫‘圣棚户区布道师’吗?——因为他就想干这一行嘛。我猜他后来结婚成家了,抱着自个儿的孩子哪。泰勒总认得出来他吧,因为他谁都认识。”
①引自《旧约·传道书》。
说这话的人名叫杰克·司太格,裘德从前跟他一块儿修过学院的石活;补锅匠泰勒站得很近,他们看得见。他一听别人提他名字,就隔着栅栏大声对裘德说:“你瞧得起咱们爷们,大驾又回来啦,我的朋友!”
裘德点点头。
“你打这儿走了,好像也没多大出息,对吧?”
裘德对这句话也表示肯定。
“就是多了几个嘴要喂喽!”这个说话声音刚才没听见过。裘德听出来是乔爷,也是他早先认识的一位石匠。
裘德兴致勃勃地回答说他可没法跟他辩这一点;大家七嘴八舌,像是他跟这伙没事于的人开谈话会,补锅匠泰勒问他忘没忘那晚上在酒馆里人家激他背使佳信经的事儿。
“不过命运女神没叫你生来于那行子,对吧?”乔爷插嘴说。“我看凭你这块料,于那行子还够不上吧?”
“别再跟他们说啦。”苏恳求着。
“我真讨厌基督堂!”小时光垂头丧气地咕噜着,他比周围的人矮一截,站在那儿看不出来。
裘德可不然,他一看自己成了大家好奇、奚落和议论的中心,再也不肯善罢甘休,一定要把他自觉并没愧对世人的地方讲出个道理。稍过了会儿,他就情绪昂奋,高声对着他所有的听众说起来。
“列位,这是个随便哪个年轻人也难以回答的问题——是我当初全力以赴,想把它回答出来的问题,也是眼下成千上万的青年在当前这个奋进的时代不断地反复思考的问题——究竟是完全不顾自己是否适合,不加批判地跟着前人足迹亦步亦趋呢,还是按着自个儿才智所宜,志趣所在,选定进取的方向?我力求走后一条路,失败了。可我不承认我一失败就表示我的见解是错误的;我一成功,我的见解就对啦——虽说如今这年头,咱们全是按成败论英雄。我这是指不看那些愿望的内涵是不是健全合理,单单计较一时的偶然结果。咱们刚才瞧见穿红袍子、黑袍子的爷们驾到此地啦,就假定我总算成了其中哪一位那样吧,人人就会说:‘瞧哇,那小子才聪明哪,他就是按性之所好走过来的!’可是一瞧见我从头到尾一事无成,依然故我,就说,‘瞧哇,那小子想瞎猫碰死耗子,真是个大笨蛋!’”
“说真的,我是因为穷,不是意志不坚才输的。我极力想要我这辈子干成的事儿,可得两三辈人才成呢;我的冲劲儿——我的执著精神——也许可以叫我的毛病吧,反而叫一个生来不具备优越条件的人进退失据,适得其反啦。只有鱼一样冷血、猪一样自私的人才有上佳机缘,成了他的国家的栋梁之材。你们笑话我好啦,我也挺愿意你们笑话,无疑我是个该让人笑话的东西。不过你们要是知道我这些年怎么挣扎过来的,你们反倒要可怜可怜我啦。要是他们也知道”——他朝着师尊们陆续到达的学院那边点点头——“说不定他们也一样可怜可怜吧。”
“他这人真是病啦,垮啦,真是的!”一个女人嘟囔着。
苏脸上显得感情更为激动,不过她人紧挨着裘德,就给遮掩起来了。
“我死之前,还可以办件好事,也算我有了成绩吧,这就是叫人知道什么事千万别干,拿我当个叫人寒心的例子,也好当个教育人的故事说说。”裘德继续说下去,虽然他开头说的时候,还算